民主与风度

去年三月，在台北市的一家餐厅，韩国瑜和五位好友商议，他要下决心竞选高雄市长。此时，民进党的候选人已经产生，是高雄市的立法委员陈其迈。韩国瑜说，他希望和陈其迈来一场“君子之争”。

会后，一名中间人传话给陈其迈，表达了韩国瑜的想法，“选战不殃及家人”，希望两人以政见和政策来对决。陈其迈当即询问，“如果是君子之争，韩国瑜会不会批判我爸爸？”

陈其迈的父亲陈哲男是个著名的贪官。陈早年是国民党立委，被开除后加入民进党。陈水扁当选“总统”后，陈哲男官拜总统府副秘书长，是陈水扁身边的得力干将。2005年，陈哲男正在韩国济州岛的高档夜总会享受色情服务，国民党的邱毅在电视上开始爆料陈哲男涉案的“高捷弊案”，后来，陈哲男因为司法黄牛案被判刑七年。

陈哲男与陈其迈父子

陈其迈宣布加入高雄市长选举时，其父陈哲男刚从监狱假释半年，显然，韩国瑜如果在选战中拿陈哲男的贪腐说事儿，陈其迈会非常被动。

韩国瑜请传话人和陈其迈说：“没问题，我保证不会批判陈哲男。因为选举本来就不该波及家人”。

中间人私下交流几次后，韩国瑜和陈其迈达成“秘密协议”，允诺选战期间绝不攻击双方家人。

在整个选战期间，韩国瑜果然没有攻击过陈哲男，而陈其迈也没有攻击过韩国瑜的妻子李佳芬。事实上，李佳芬在云林办的双语学校，其占地问题也有些争议。韩国瑜早年在交通事故里撞死过人，投票前也被挖出。选前之夜，有消息传出陈其迈阵营将在造势结束后召开记者会，当时韩国瑜阵营有人猜测对方会拿车祸的事做文章，但事后证明，陈其迈也并没有出烂招。

2000年韩国瑜与李佳芬夫妇在云林办学

高雄市的这次选举，打得的确比较有格调。

民主制度不可避免会有一些“扒粪”的行为，因为反对党自身使命就是监督，自身的利益就是搞倒执政党赢得政权。而在人品上搞倒竞争对手，比在政策上要容易的多。在许多时候，人品不行的人，也很难成为一名好的政务官。所以，监督候选人自己和家人的品行，也有相当的合理性。

但是，凡事都有个度。比如陈哲男是贪官，但让陈其迈永远背负这个自身无法选择的出身原罪，也不尽合理。而且，如果选战双方全都集中于这类事情，那选举就变成了竞相用揭丑来动员民众情绪的比赛，那些本该让选民更关心的政策常常会失焦，选战会变得非常肮脏。

今年新北市的选举，国民党候选人侯有宜的民调一路领先，民进党选择攻击侯有宜妻子家族多年前买地的事情，侯有宜不得不专门通过报纸夹带的方式澄清，民进党的这一招没有见效。选前一周左右，民进党的谢长廷突然出来讲话，说侯友宜在十几年前的陈进兴绑架南非武官案中，没有进入人质房间，功劳并不大。引发媒体集体翻报纸查档案，结果证明侯有宜的确孤身一人进入了人质绑架现场，而且还先救出了两名受伤的人质。谢长廷的这一轮攻击，事后被评为“猪队友”。

1997年侯友宜劝说白晓燕案主犯陈进兴（小图中）投降，救出南非武官一家领养的婴儿（大图）

上周推送的老布什的文章中，有一个细节令人动容，当布什在选举中输给了克林顿，即将离开白宫时，老布什给克林顿写了一封流露真情的信，他真心希望克林顿成为一名好总统。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输掉选举的竞争对手，而是和克林顿信奉同一种价值观，愿意共同维护宪政信仰的绅士。

因为这封信，老布什与克林顿产生 了一段长达25年的友谊

现代民主制度发轫于欧洲贵族和君主之间的权利博弈，如果看过英国议会开会，现在还能看到浓烈的贵族聚会的繁文缛节。这些礼仪的背后蕴涵着这样一种价值，民主制度，不仅仅包括“权力分立”，“反对”和“监督”，在此之上，所有参与者都追求一种绅士般的风度和体面，很多时候，这种风度和体面，甚至比权力还要重要。

其实也不难理解，民主和专制相比，不但是一种更合理的制度，更是一种文明，这种文明不仅仅体现在对人权的尊重，也体现在从政者的教养和仪态，政治家们，必须风度翩翩地进行竞争。

后发民主国家在民主化的过程中，制度的再造本就不算容易，而从政者的风度和体面，学习起来就更难了。毕竟这是一种外来的文化基因，很多时候，他们更容易学习监督和反对，却学不会尊重对手，以及在尊重对手的过程中，体现民主制度更高的价值。

台湾过去的选举常常就这样，从陈水扁的两颗子弹，到黄俊英的走路工事件，各种选举烂招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也正因为如此，韩国瑜和陈其迈的这次君子之争，才显得像一股清流。

去年，日本东京都地方选举，我当时恰好在东京，于是围观了投票前的整个过程。这次选举竞争异常激烈，因为一年前刚刚当选东京都知事的小池，声望正隆，她在选前推出了自己的政党“都民第一会”，长期以来在东京都会区占据绝对优势的自民党，受到严重挑战。

日本的选举和台湾很有点像，候选人会上街宣传自己的主张，然后找同党的大佬，比如国会议员，知事，来为自己站台。简单点的在街上画块地方，摆个板凳就开始演讲，规模比较大的，会有一台选举车，候选人和党内大佬轮番上去讲话。

法律规定，投票前一天晚上八点，所有竞选活动必须终止。那天晚上，我去看日本共产党的竞选活动。日共在议会长期是第三大党，力量不算小。它们的造势活动在一个繁华街道的路口，几位日共候选人轮番上去发表演讲，底下是支持日共的选民，其中大多数是老年人。

晚上八点，时间一到，广播喇叭嘎然而止，就像录音机被按下了停止键。现场的人群逐渐疏散，半小时过后，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选前第二天中午，我去围观自民党的竞选活动，这一站，安倍要来为自民党的候选人站台辅选。自民党为了赢得东京市民的青睐，推出了许多20多岁的女性候选人。这些候选人没有太多的从政资历，所以尤其需要同党大佬为其站台。

安倍没来之前，自民党造势现场就已经人山人海。因为安倍是首相，现场维安的级别很高，天上直升飞机在盘旋，地上一辆接一辆警车，排了数百米。也不怪警察们紧张，因为现场来了许多安倍的反对者，他们专程来砸场子。他们聚在集会现场的西南角，打着各种安倍下台的标语，等着安倍出现。

中午时分，安倍从福岛核事故的灾区直接乘直升飞机赶到现场，他一出现，反对者立即躁动起来。他们呼喊口号，还试图往前涌。

警察在反对者前面设置了一条警戒线，反对者们倒是过不去，但汹涌的人潮加上呼喊口号，现场一片混乱。自民党这边立即出动一批自己的青年团成员，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旗幡，整齐地站在反对者的最前沿，旌旗招展，正好挡住了反对者的视野和声浪。现场的对抗气氛，一下子降了许多。

议员候选人站在汽车上，为她站台的自民党大佬先后上去发言。这些人不约而同谴责出现在现场的反对者，包括安倍。他们拿着话筒对现场的支持者说：“你们瞧瞧，他们竟然到这里闹事，你们放心选这样的人来管理国家么”？

我们一起去的有人不理解，抗议，包括现场声讨一名在任首相，不是民主社会的权利么？为什么安倍他们这么生气？

现场的人告诉我们，选民支持自己的党派没问题，反对特定的候选人也没问题，甚至抗议在任首相也没问题，但是，在自民党自己支持者的集会场所，来表达自己对安倍的不满，这就不行。因为太不尊重对手，而且，也太不体面了。

第二天，东京的报纸报道了这一事件，媒体对现场抗议者口诛笔伐，观点非常一致，反对者越界了。

日本的朋友说，日本这种政治参与过程中的礼仪，并不是来源于西方的民主，而是传统儒家文化的分寸意识。但有趣的是，这种“止乎于礼”的东方传统，在日本和现代民主制度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不要认为风度仅仅是政治家们的个人魅力，有些时候，它甚至是民主能否正常运转的最后支撑。

2000年，民主党的戈尔和共和党的小布什在美国总统大选相遇，投票结束，小布什以5张选举人票惊险获胜。但戈尔输的很冤，因为他在全国普选票中领先小布什，而且，拥有25张选举人票的佛罗里达州的选举过程中充满各种问题和争议，而佛州的选票，小布什只领先戈尔1784票。

戈尔阵营不服啊，于是提出重新计票。如果佛州的选举翻盘，赢得总统宝座的，就将是戈尔。

选票刚开始重新统计，就发现许多问题，而且双方选票的差距在进一步缩小，小到只有三百多票。这时，小布什阵营提出异议，反对进行重新计票。小布什将戈尔告上了联邦最高法院。

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大选之后总统归属悬置的场面。

最高法院介入选举事务也史无前例，因为美国宪法规定，法律体系不介入政治事务，而总统选举，是不折不扣的政治事务。

12月12日，联邦法院还是接受了有关佛州选举争议的诉状，在经历了连续43个小时的听证后，他们以5:4一个富有争议的判决，判令佛州不可以重新计票，戈尔败诉。

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最高法院的这个判决有问题，戈尔不会接受。

但一天后，戈尔就在自己的副总统官邸，发表了败选宣言，宣布接受选举结果。他的这份演讲，被认为是美国总统竞选历史上最精彩的演讲之一。不是因为华丽的词藻，而是因为戈尔的风度。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关于佛罗里达选举诉讼的判决，直到现今在法学界还有争议。美国制宪会议的前辈们，根本无法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纷争。所以，2000 年当时的美国，无论选取什么路径去解决，都会出现重大分歧。这种分歧如果处理不好，甚至会导致全社会的撕裂和对抗。正是在这时候，戈尔出来承认败选，不再做司法和其他方面的努力。

他的风度，让美国避免了一场宪法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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