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眼睛,九个瞬间,一个嘉塘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漫长。大大小小的城镇街道因疫情而显得格外冷清,即便在春天到来之后,寒意也没有同积雪一起消散。新枝与嫩芽在空洞的街道里如期萌发,反而让真实的世界显得虚拟。
但是,远在四千米高空的三江源却并未随着世界一同萧索凋敝,就像过去的一百万个冬天一样,覆盖着嘉塘草原的大雪揭示着地表真正的径流,不断标记出这片广袤大地上最古老居民之间的交集。
冬天里纯净到透明的嘉塘
嘉塘草原地处三江源东南缘,具有横断山脉北部宽阔谷地的典型特征。四周平缓的草山之间,是一块宽阔平整的草地,而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南麓的扎曲自西向东将嘉塘一分为二,用“雅砻江”这个名字头也不回地流进四川。从高山到原野,人类和动物亿万年的演进历史在时空中交错,分隔而又关联的生态位最终编织起了嘉塘独特的生态系统。
༡ 高山 · 躲避捕食的藏雪鸡
环伺的山地限定了草原的边界。由草地逐渐陡峭起来变成草坡,再向上生长至超过5000米由积雪覆盖的裸岩,植被的覆盖却并未随着随着氧气的减少而变得稀疏零散。在作为游牧民夏季牧场的高山草甸之间,常年西风吹拂下而裸露出的岩石,则成为了藏雪鸡等高原特有鸟类的栖息地。
躲避捕食的藏雪鸡
在冬季,没有繁殖需求的藏雪鸡似乎更倾向于集成群体,在积雪下和碎石间翻掘植物根茎。但是自然,永远风平浪静,永远危机四伏,想必是大雪限制了鼠兔的活动,猎隼便转向了更高的山巅。在发现头顶盘旋的猎隼时,集群的藏雪鸡不安地收紧队形,所有个体尾羽完全打开,面朝每一个方向,以应对猎隼不时的俯冲。
群体为其中的成员带来了更加完备的警戒和更低的被捕食概率,个体或许乐在其中,但在更高的尺度上,作为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份子,藏雪鸡被捕食的身份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不过是个体把生存的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概率上罢了。
༢ 山谷 · 舔食粪灰的藏野驴
自高山向下至沟谷,则是另外一番不同的天地。
终年的低温和稀薄的空气,制约了嘉塘草原的生产力,尽管面积广阔,但低矮单调的植被无论如何都难以满足没有尽头的需求。因此,在夏季,放弃砖房,拿起帐篷,整个社区赶着牦牛来到山谷之中;搭帐篷,做炉子,溪流取水,牛粪助燃,所有的一切在一个日夜里都安排妥当,炊烟飘出每个帐篷。整个夏季里,局限的空间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距离,整个山谷都显得烟火味儿十足。但是,空间再无法展开更多的维度,人类和家畜的进驻吹响了动物迁移的号角,从山谷分散到更高的山巅和更低的原野。不过,在冬季到来后,随着人的返回,山谷就像是一个被抽真空的瓶子,藏匿了一个夏天的动物倏忽间都涌了进来。
舔食粪灰的藏野驴
一对藏野驴母子在路边惬意地舔食着积累了一个夏季的牛粪余灰。冬天到来,牧民撤出山谷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除去一堆一堆牛粪燃烧后的灰烬,清楚地标注了夏天时帐篷的分布。但是对于藏野驴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回礼。燃烧后的灰烬中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对于食草动物而言至关重要且不易获取。圆滚滚的肚子和干净的皮毛,藏野驴和游牧民在这片广袤原始的土地上实现了最终的和谐与共融。
作为青藏高原特有的食草动物,藏野驴全无其他食草动物的谨慎与不安。在嘉塘,无论以怎样的距离突然相遇,大多数的情况下,藏野驴总会站在原地打量着你,仿佛在好奇的它看来,是它遇到了你,而不是你撞见了它…(不过,似乎就应该是这样?
༣ 草地 · 隐藏在雪丘后的藏狐
海拔4200米,这只是嘉塘草原的低点。中央平缓的草甸,会被保留到寒冷而漫长冬季作为牲畜平安过冬的口粮。到了冬季,在持续的阳光照射和返回冬窝子的牦牛的践踏下,积雪融化地反而更快些。裸露的地表吸收了更多的阳光,更加快了积雪的消融,从而为高原鼠兔的活动带来了空间。但与此同时,捕食者也随之而来。
隐藏在雪丘后的藏狐
“藏狐见脸不见尾”,关于藏狐,实际上只要有超出地平线的两只耳朵就够了。作为几乎专性伏击鼠兔的小型犬科动物,藏狐的捕食策略简单明了,“趴在洞口旁,不管出来的是什么,咬就是了”,毕竟,谁都不能指望它能像赤狐一样在积雪上高高跃起,划出一道火焰般的弧线,深深扎入雪中,压力压强我们都学过。
因此在捕食时,短小的四肢可以使得藏狐以最低的身段趴在鼠兔洞口,而格外发育的下颌骨所附着的肌肉则为藏狐的“一咬”提供了保证,再加上两颊和下颌部位加长加厚的毛发,藏狐也就成为了嘉塘草地之上最“方”最常见的动物。
嘉塘草原属泛北极植物区的青藏高原植物亚区,植被类型主要以嵩草、杂草类的高寒草甸为主,而在东西向排列的草山阴坡,也生长有以金露梅为优势种的高山落叶阔叶灌丛。青藏高原稀薄的空气和高耸的海拔带来了强烈而持久的阳光,其中蕴含的能量在光合作用下被转化为富能有机物,随后在食草动物的咀嚼和消化下进入嘉塘复杂多层的食物链和食物网,能量在其中流动,物质也随之循环,以公转为周期,形成由新生归尘土的完整闭环。
༤ 新生 · 争夺交配权的藏原羚
积雪最先褪去的草甸不单是人和牦牛的居所,更应是藏原羚等食草动物赖以生存的土地。然而,在人类不过千年的文明面前,大自然上亿年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是这片土地上唯一恒久的规律。在人类的驯化下,牦牛轻而易举地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数量最多的大型动物。在高原上穿行,无论何时何处,看到如黑芝麻般点缀在草地上的牦牛和穿插其间的野生动物,总会让人感慨新的平衡以怎样的速度在这片土地上被重新建立。
争夺交配权的藏原羚
两只雄性的藏原羚在新旧岁交遇到了对方,人类的历法虽然对它们并无意义,但日照长度所引起和激素水平变化却清楚地让它们明白此刻的相遇意味着什么——从注意到对方开始,尾部白色斑块开始变得突出醒目,彼此开始以夸张的仪态不断接近。期间,双方交替停下来,用夸张的姿势啃咬地面上仅剩不多的枯草,以示强壮。然而,彼此很清楚此刻轻微的犹豫和停顿意味着什么,没有一方停下脚步。不到十米了,右侧的藏原羚突然开始用角来摩擦起地面,但却并并非真正地触地,只不过是又一个夸张的期待吓退对方的仪式化行为。无论对谁而言,想必都希望冲突尽量避免。但左侧的藏原羚并没有示弱,以同样的行为予以回应…冲突一触即发。
“哒”!
又一个繁殖季节开始了。
༥ 消亡 · 傍晚偶遇的独狼
就像藏狐之于鼠兔,雪豹之于岩羊,嘉塘草原数量众多、规模庞大的狼群就成为了制约藏原羚、藏野驴等大型食草动物的捕食者。当然,无论野生或畜养,狼群一视同仁。夏季游击,冬季集群,分分合合的习性同其他动物似乎并无太大差别。但可以肯定的是,集群的原因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降低被捕食风险,而是为了提高捕食效率。在二〇一九年嘉塘大雪纷飞的一个冬日,我们曾经记录到一个包含将近二十只个体的狼群。
傍晚偶遇的独狼
在一次常规的调查快要结束时,我们在太阳将要消失时的路边见到了这一匹独狼。看到车子停下,它谨慎地向前小跑起来,而夹起的尾巴则透露了它的谨慎与不安。在狼群理应集结的时候,不知是因为什么它落了单,但是胸前沾染的血渍还是清楚地表明它至少在不久前刚才果腹,不至太过窘迫。或许是一只小牦牛,或许是一只藏原羚,或许是被它捕杀,又或许是从兀鹫口中夺食,游走在人类和自然的边缘,猎食和腐食的交界,捕食者的生活要远比想象得更加艰难和悲壮。
༦ 分解 · 发现死尸的高山兀鹫
终年的寒冷和稀薄的空气不仅是生者的问题,在青藏高原之上,它更是摆在所有生命尽头的一道难关,在这一点上人和动物终于再无区别。低温缺氧的环境限制了微生物的增殖,在温暖潮湿环境中难以减缓的过程在高原却寸步难行。不过幸运的是,上亿年的演进与磨合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显而易见的漏洞与缺环,永远盘旋在高空的一叶叶巨大黑影将确保生命走完最后的旅途。
发现死尸的高山兀鹫
一只高山兀鹫发现了一只刚刚死亡不久的牦牛。几千年来的驯化使得牦牛在身形上相比于其遥远的祖先要变小了不少,但对于高山兀鹫而言,仍是一顿充足的午餐。兀,“高而上平也”,一如高山兀鹫的外形——宽大的两翼适合在高空长时间盘旋寻找食物,而粗壮的足趾更适于在地面奔走跳动,支撑身体。相比于其他猛禽,长而裸露的脖颈使得喙部的撕咬可以通过颈部发力,以方便将头伸进体腔掏食内脏,而颈基蓬松的羽毛则可以在其大快朵颐的同时保护体羽免遭污染。生存的需求促进了身体的演进,而结构的改变则进一步导致了食性的特化——演化的规则在高山兀鹫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展示和极致的表达。
高山兀鹫食肉,胡兀鹫取骨,两种硕大却温和的古怪猛禽构成了青藏高原食物链的终端,确保了所有的能量和物质最终平安归于尘土。
在蓬勃的生命背后,是藏族游牧民在千年风霜中通过独有的文化习俗与生活习惯的完全支撑,作为高原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他们早已深深地融入并塑造了这片土地的一切。根植于自然崇拜的“神山圣湖”和来自于藏传佛教的“轮回往生”让青藏高原保有了世界上最为完好和纯粹的自然栖地,等众生而知感恩,取所需终还骨肉,泛神论和一元论在这片土地上融合的不留痕迹,一切只为所有生命的和谐共存与最大保留。
༧ 社区监测员 · 回望群山的调查队
2017年起,在称多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我们来到了嘉塘草原。初到之时,在讶异于生命的平等与和谐的同时,更多的是感慨社区监测员对于这片土地的默契与深情。生长在这里,他们熟悉每一朵花的名字,知晓每一棵草的用途,了解这广袤大地上所有生命所需的一切,而我们自以为是的所知所想,不过是理解宇宙的另一门语言罢了。
回望群山的调查队
在一次冬季对荒漠猫巢址的调查中,我们同监测员一道从山底出发时,赶上了嘉塘少见的大雾,十余米的能见度在这样稀薄的空气中显得不可思议和脱离现实。顺着熟悉的路线爬向山顶,在即将到达顶峰时大雾忽然消散,于是,所有人停下了脚步,回望和问候沉默的群山。
༨ 嘉塘的人们 · 全神贯注的社区全体
在嘉塘,对生命的尊重从不是个体基本的原则和底线,而是社群平静生活的乐趣与必需。对他们而言,面对日渐斑驳的草场,并不会自负归咎于跑跳的鼠兔;同样,面对不时折损的家畜,也没有妄然迁怒于游走的狼群。面对生命,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社区,想法都出奇的平和与统一。
全神贯注的社区全体
在二〇一九年的最后一个清晨,在珍秦乡政府的支持下,我们协助嘉塘社区召开了关于成立“珍秦二村社区保护地”的全体村民大会。会议开始前十几分钟,党员活动室中摆放的凳子还空了一半,写在我们脸上的担心和焦虑却无法被身旁的平静淡定的阿吾理解。随后,就在距离开始的最后五分钟里,各位阿吾阿姐就像是每年三月的黑颈鹤,准时飘然而至,原本空荡荡的房间被瞬间填满,嘈杂而温暖。最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讨论,三百多位的社区居民代表一致通过了建立珍秦二村社区保护地的提议,来自公众与社会的保护力量的正式汇入从此拉开了大幕。
༩ 下游的你我 · 一个高原的孩子
环境的保护不是某个个体的义务,而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之内以及之外所有生命的责任,因为在永恒的时间和互联的万物面前,没有一个人会拒绝自然改善的红利,也没有一个人能逃脱环境衰退的恶果。嘉塘草原于下游的你我,从不是遥远世界的惊奇故事。
一个高原的孩子
珍秦二村的一个小男孩好奇地望向镜头,他的身后,父亲和朋友正在宰杀牦牛准备过冬的食物。可爱的学步车和身后的红色对比鲜明,但在此刻却无比和谐。出生在遥远寒冷的高原之上,他的生活或许要远比坐在家中的你我来得严苛;但是,成长在众生平等的青藏高原上,无数如此的新生都将如始如初地温暖和守候着整个世界。
写在最后
长江大河自青藏高原一路奔涌而下,注入大洋后升腾起的水气又随着季风与洋流返还给起点,亿万年的循环中生命持续地诞生和消亡,而平衡也在不断地打破后重建。从高山到原野,由新生归尘土,生命如蝼蚁,你我所见不过一瞥。但是,我们短暂生命的存在,确是来自于遥远世界人们无索取的守护——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每一个被仰望的和被遗忘的时空交点,我们都是高原的孩子,依偎在生命的洪流中,用力支撑起对方。
-THE END-
作者介绍
*本文配图均由韩雪松提供。
4月13日,蚂蚁森林上线了一片新的保护地——嘉塘保护地,这片给了我们诸多的惊喜和可能的土地。
感谢蚂蚁森林和中华环境保护基金会,给予嘉塘登上蚂蚁森林保护地的机会,让空间上数千公里的距离,能够在网络上被拉近,也让我们可以近距离的观察和记录,在我们的母亲河故乡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2017年,山水开始在这里的保护和研究工作,从黑颈鹤、荒漠猫、兔狲、藏狐到草地生态系统,我们尝试从物种出发,寻找栖息地保护的可能,并在这个过程中探索人与野生动物在一片土地上共存的方式。这些工作,在气候变化和市场化经济的影响下,正在经历一系例的挑战,我们也不断在变化中调整和适应。
如果你想守护这片土地上的更多生命,或许这次是不错的契机。只要你拥有350g的蚂蚁森林绿色能量,即可在嘉塘保护地申请保护一平方米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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