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怎么看草原?
地球有41%的陆地表面是草原。在我国,草原是面积最大的生态系统,覆盖了40%的国土面积。我国丰富的地理气候环境,造就了多种多样的草原类型:高寒草甸、高寒草原、温性草原…...如今,大面积、成片的草原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新疆以及内蒙古等省份。不同类型的草原,不仅养育了诸多的草原民族和游牧文化,也是许多最为人熟知的动物的家园。
在之前的推送中,我们盘点了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探讨了好草场的定义。不过这都是从外部视角出发的,今天这篇,来自从小在牧区长大的山水研修生仁青卓玛,对草原和牧民的观察和访谈。
嘉塘是一个宝地。
嘉塘草原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称多县境内,这里有棕熊、藏野驴、藏原羚、藏狐和狼,有纵纹腹小鸮和大鵟,有旱獭和鼠兔。不过自古以来,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可不止这些野生动物,还有以牛羊为生的高原牧民和他们的家畜。
嘉塘草原的清晨
当三江源的生态发生改变的时候,嘉塘毫无疑问地也随之变了。牧民关心草地为何发生退化?面对黑土滩和鼠兔怎么办?这是现实而急迫的问题,因为牧民依靠牛羊,牛羊依靠草原(藏族谚语:མགོ་ནག་བརྟེན་ས་སྤུ་ནག།། སྤུ་ནག་བརྟེན་ས་སྤང་དཀར།།)。也因为草原的这一属性,我们习惯从“生产资料”出发来描述牧民与草原的关系。其实,在几千年的放牧历史和民俗文化中,牧民对于草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认识体系,发展出了自己的地方性生态知识。
为了了解藏族牧民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在嘉塘草原(珍秦镇二村),我们与19位牧民面对面聊天,得以慢慢窥见他们的世界,了解他们如何看待自己生活的环境,如何看待家畜,如何看待草原上的其他生灵。
👇
对于周围的环境,一个牧民是这样描述的:“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主人,山神是神山的主人,鲁(ཀླུ)是水神,是河、湖的主人,就像我是这个帐篷的主人一样。我们不能去破坏神和鲁居住的地方。” 在嘉塘草原有不少神山(被认定为神山的山普遍比周围的山高。),我所访谈的二村(群则村)有四个神山,分别是位于村庄东边的冬加、西南边的拉德、鲁德和群则寺院的后山香娘。
位于群则村东边的神山——冬加
拉德和鲁德是两座面对面的山,当地的牧民说拉德是男神的形象,鲁德是女神的形象。这两座山上灌木丛比较多,动物相对多一点,一些区域有棕熊和白唇鹿。除了祭祀山神的时间外,当地人很少去“打扰”这两座山。牧民说:“神山会保护这个村,但是我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像在山上挖虫草、挖矿等会激怒山神,从而会遭到报应。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山神都知道。”
位于群则村西南边的神山——拉德(左)和鲁德(右)
牧民牧养牛羊。关于这件事,一般习惯性的说法是“牛羊是牧民的家畜”,但牧民似乎有不一样的角度。他们说牛羊是我们的父母,牛羊像父母一样养着我们。如果没有牛羊,牧民就可能真的无法生活。阿吾更成(“阿吾”是藏语,翻译成汉语大致是“小哥”)说,“我们和牛羊是相互依靠的关系。我们会照顾牛羊,早上会把它们放出去,晚上会把它们赶回家,生病了也会照顾它们,同时我们离不开它们,我们吃的酥油和肉,穿的藏袍和鞋,甚至以前的话,住的(黑帐篷)都是牛羊提供的。”
在藏区,牛羊和牧民的关系十分紧密 供图/戴胡萱
山神也有家畜——一定意义上,牧民会将野生动物比作山神的家畜(སྒོ་ཟོག)。阿吾日代说:“对于山神来说,藏原羚跟我们的羊一样,藏野驴有如我们骑的马一样。狼是山神的守门者,就像我们家也有狗一样。”
藏野驴
山神的“家畜”有时候跟牧民的“家畜”有紧密的关系,不是所有的野生动物都能跟牧民和谐相处,某些野生动物的行为可能对牧民的实际利益有损害。比如,多数牧民都说狼会吃他们的牛羊,再比如近年来,棕熊也会破坏他们的房屋。然而从聊天来看,他们并没有要伤害或者报复这些动物的意思。像尼措说的:“狼也要吃饭,也要养它的孩子,它可能也是没办法。”阿吾巴曲说:“我们认为狼是山神的守门者,就像我家的狗一样。不能杀它们,就像有人杀了我家的狗,我肯定会不高兴一样。你杀了山神的守门狼,他肯定会生气。”狼似乎还有些别的文化意味,阿吾平措说:“看到有狼在吃牛羊的时候,我们会大声叫喊,骑着摩托车跑过去赶它们,但是当我们在出远门的路上,遇到狼,或遇到狼群,我们会认为是一个吉祥的预兆,肯定能干成事,甚至会脱帽向它们致敬。”
细看的话,牛群前面有六只狼(白色示意圈内)
藏原羚、藏野驴等野生有蹄类动物跟牛羊一起在草原上共享食物。牧民说,不再打猎之后,有些地方的有蹄类种群得到了恢复,但没有一个人说这些野生动物吃草,从而抢了牛羊的草。他们会说野生动物虽然没有像牛羊一样对我们有利用价值,但它们也是这个地方的宝藏。所有野生动物,在性质上都一样的,都是有生命的东西。
阿吾巴曲家
牧民在平日的生活中,总结出了很多关于野生动物之间关系的知识,例如:狼、兀鹫和乌鸦有时候会合作。在捕食中,兀鹫和乌鸦会跟着狼,当狼得到猎物之后,它们也能跟着分一杯羹。除了这种合作模式,有些人还说兀鹫如果在空中看到谁家的牛羊没有放牧人,就会通知狼,狼会过来吃没有主人看守的牛羊。因此,一般高空中有秃鹫在盘旋的时候,牧民会怀疑附近有狼。除此之外,还有牧民说赤麻鸭在旱獭的洞里筑巢,它们相处得很好;黑颈鹤在草原居住的时间,喜欢吃人参果(蕨麻,Potentilla anserina ),在人参果多的地方,会看到黑颈鹤在跳舞。
狼 摄影/韩雪松
高山兀鹫和红嘴山鸦一起分享食物
文中被称之为人参果的蕨麻 摄影/郑海磊
从对鸟类和植物的命名中,往往能看出牧民对这一物种的认识,例如,牧民称普通鵟(ནེ་ལེ་ཨབ་སྒྲུག)为“等待鼠兔的鵟”,这个名称中包括了它的生态学特性。
放在一起就很形象了吧(左图/韩雪松 右图/厂长)
鸟和植物的变化更多地也被用来当作时令的象征,并延伸到生产和生活中。当听到杜鹃“咕咕——恰帕”叫的时候,牧民会说春天要来了,万物会生长,牛羊不会饿死了,原因是听到杜鹃的叫声后,一般会下雨,恰帕(ཆར་བ)在藏语里是雨的意思。牧民称白鹡鸰(འོ་བྱེའུ)为奶鸟,因为夏天牦牛长膘,产奶量多的时候,白鹡鸰的头部是黄色的,而这时候牧女们打出来的酥油也是黄色的;但当秋天到来,草原上连续下雨的季节,白鹡鸰的头部会变为白色,意味着牦牛的产奶量会变少,牧女打出来的酥油是白色的(牧民对鸟种类的认识有时会与生物学上的分类有所不同)。星状雪兔子牧民叫(རྩྭ་བཀག་དམར་ར)意为红色的阻草,牧民说当星状雪兔子生长以后,草原上的草不会再长高,因此叫它阻草。
牧民监测员阿吾日代记录到的白鹡鸰
对于草原黑土滩,牧民的解释是由于自身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像挖矿、砍伐等,这个地方的གཡང会式微(གཡང,发音“央”,是藏语里出现频率特别高的词汇,有地央(ས་གཡང)、牛央(ནོར་གཡང)、羊央(ལུག་གཡང)、人央(མི་གཡང)等的说法。例如:一个地方的“央”兴旺的话,这个地方的水草会好。),而鼠兔、黑毛虫这样的ནག་ཕྱོགས་པ་(黑派)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们破坏了鲁和神的地盘,他们就会不高兴,导致草长得一年比一年差,牛羊会越来越少,人们也会越来越穷。群则村牧民仁增诺布说:“外部环境和内部生灵要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是佛教的观点,可能跟科学的观点不同,但我觉得落脚点是一样的,外面的环境好了,这些动物好了,我们的牛羊也会好,我们牧民也会好。”
退化的草地 供图/戴胡萱
在牧民的眼中,人在自然中永远都不是主宰,我们有利用资源的权力,但是这种权力不是无限的,一旦过度,人就会遭到因果的惩罚,草会长不好,牛羊会变少,牧民也会变穷。
传统上,“牧民-牲畜-草地-野生动物”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牧民的本土智慧和经验是非常管用的。然而气候变化的趋势、当下的政策和迅速推进的市场化,正在打破整个封闭空间。关于了解或解决这一问题的努力,应当是在传统知识经历巨大的冲击和变化的时候,继续寻找一个与现代的平衡。因此,一方面需要整理和学习过去的知识,一方面需要分析当下——如何在一个政策和市场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时,让基于传统而创造出来的新的知识,由牧民为主体继续发挥作用。
-THE END-
作者介绍
供图 | 除文中标注外,均由仁青卓玛提供
关于嘉塘,你可以了解:
关于草原,你还可以了解:
识别下图二维码 关注山水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