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么热爱自然,当然应该来索加看看
01 兔狲和雪豹
“兔狲、兔狲”。
刚出索加乡,对讲机里就传出了前面一辆车的声音。
迅速跟上,我嗖的一下跳下了车。
一只兔狲,看起来营养不错,肥硕的身体,正窝在阿吾扎拉家的草场上,一脸不高兴的盯着我们,估计正在生气我们打扰了它清晨的捕食计划。
摄影/赵格
我兔狲缘一直不太好,过去十年,我有很多次和兔狲擦肩而过的机会,但直到这次,我才在野外真正看清楚。
一张怎样茂盛的草丛都遮不住的大脸,脸上过于复杂的条纹,仿佛是肖像画最后的潦草收尾,以及努力伸展但永远贴地的肚皮。
但组合起来,这只柔软的胖子怎么就是那么好看呢。
看到兔狲,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梗。
那时候,三江源还没有如今的热度,兔狲当然也不是网红。
当我们第一次到索加,大牛给我们介绍物种的时候,和我一届的研修生同学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么,兔狲到底是一只兔子,还是一只猴子呢?”
真是一个好问题。
人家是猫好嘛?摄影/赵格
但无论如何,索加是我迄今为止所知最容易目击到兔狲的区域,这只肥硕的胖子,总会出现在某个阿吾家的草场上,大家聊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家里养的一只羊、一头牦牛一样,自然而亲切。
从当年的RAP调查开始,索加还记录到了很多次兔狲的繁殖巢穴,在这个地方,兔狲想来生活的还不错。
兔狲窝 摄影/董磊
从雪豹研究开始,索加是山水和北大在三江源工作的第一站。
李娟博士最早在索加开始了雪豹的研究,后来吴岚博士、肖凌云博士、朱子云博士、刘铭玉博士在这个区域持续的开展工作,以索加为基础,慢慢填补着三江源生态学上的那些知识空白。
在索加,李娟博士基于51台红外相机,共识别出了29只雪豹个体,并通过模型计算出研究区域内共有41只雪豹,种群密度达到了3.1只/100平方公里,这索加成为当之无愧的三江源区域雪豹密度最高的区域之一。
走样线并记录动物及栖息地情况
后来《我们诞生在中国》中雪豹的部分也拍摄于索加,猫盟的大猫就从一个悲伤的雪豹家庭故事中,识别出实际上至少有9只雪豹个体组成了这个脉络。
《我们诞生在中国》中的雪豹镜头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从兔狲到雪豹,索加真是一个让人欢喜的地方,在影像技术高速发展的今天,过去十年,索加所生产的兔狲和雪豹影像资料,帮助公众更好的了解着三江源乃至青藏高原。
拍摄自索加的雪豹红外视频
02 棕熊
但除了兔狲和雪豹外,索加还有棕熊。我迄今唯一一次看到棕熊,也是在索加。
2011年,北大的吴岚博士正在索加研究棕熊与人类冲突的话题。为了看棕熊栖息地的食物丰度,吴岚会随机选择一个点,然后以此为圆心,画出一个半径25米的圆形,人坐在圆心,记录五分钟内出现的鼠兔和旱獭数量,这两者都是棕熊重要的野外食物。
那一天天气不错,我们爬上了一个山腰,看远方莫曲河如一袭辫子般在草原上缤纷散开,阳光把河面照的波光粼粼,像是无数的镜子平铺在草地上,闪耀的眼睛都睁不开。
身旁有几座白色的岩石,像是镶嵌在草地上一样,伫立得刚硬坚挺。大牛正在对着岩石下一个卧坑给我们解释棕熊是怎么找窝、觅食和冬眠。
“棕熊是青藏高原最危险的动物了,前几天村子里还有一个人脸皮都被扒了下来。”当时大牛蹲在巨大的卧坑里给我们解释着。
“快看快看。”我身后的研修生斗秀加喊出了一声。
我们连忙沿着斗秀加的手指看向稍远处的另外一块岩石,一只看起来刚刚被我们吵醒的棕熊明显不高兴的盯着我们看,起床气全都挂在脸上多大的风都吹不掉。
科研调查中目击到的棕熊(非上文目击的熊) 供图/吴岚
那天,我们拿着望远镜轮流看了棕熊很长很长的时间。那天风很大,吹着冲锋衣的领子呼啦啦的响,但我兴奋的连拿着望远镜的手都在抖。白云遮住了阳光又散去,斗秀加和我们说了很多棕熊去他们家牧场偷小绵羊的故事。
后来,吴岚博士还给三只棕熊带上了颈圈,随后根据GPS的位点,开着车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跟踪棕熊,去看它的生境选择。
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酷的事情,在我们离开索加之后,吕老师、大牛、吴岚她们跟踪了很长时间的棕熊。据说跟踪的是一个熊妈妈,彼时熊妈妈带着两个初生的幼崽,正在熟悉高原的环境,一场人与熊之间的你追我赶由此展开。
通过无线电追踪熊
研究员们在钻熊洞
当时帮助团队开车的是文扎,他是山水同事扎拉的哥哥,一天当吕老师她们气喘吁吁的沿着GPS的信息上山去找棕熊,一行人的身影刚消失在山脊线上的时候,坐在车里的文扎眼睁睁看着熊妈妈带着两个小崽优哉游哉的从另一边山上踱步下来。两只小熊一路打闹,熊妈妈则不时的往山上看看,仿佛在与人类故意躲迷藏。
文扎后来说起来,那天傍晚很美,夕阳刚刚下降到山脊线,吕老师她们一行人的剪影镶嵌在高原氤氲的日色里,渐渐淡去,暮色尚未聚拢,云色叆靆,聚了又散。三只棕熊从山边的一角蹑手蹑脚的走下来,时常回首的母亲、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一条小河从山脚绕过,纵然夏季,一股清冷从逆光下黑色的河里弥散开来。
在三江源,有关棕熊的故事很多,传说中棕熊特别聪明。它每次到屋子里面翻箱倒柜找吃的时候,会把香油盖打开,和在糌粑和面粉里,搅合起来一起吃。各处还流传着棕熊吃完了一家还不够,扛着两袋面粉翻山而去的故事。大家沿着破了小口的面粉痕迹,通常可以在山上看到一个巨大的棕熊卧坑,旁边摆放着已经被大快朵颐后被撕的七碎八零的包装袋。甚至有老人会告诉你,棕熊很挑剔,(前方高能预警)在吃人的时候受不了人的腥味,会一只爪子拿着野葱,一只抓着人,和吃大饼一样,一口肉带一口葱。
棕熊进屋翻找吃的
在这些故事里棕熊都是闯祸和破坏的角色,故事的演绎和传播,表达了这里的人们对于棕熊的态度。
后来我在哈秀、杂多乃至囊谦,收集了很多有关棕熊的信息。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棕熊如何进入牧民的冬季定居点翻箱倒柜,胡吃海喝之后,搞的一片狼藉。愤怒的牧民拿着照片问我,可不可以打死棕熊。
这几年,随着棕熊不断接近人类乃至伤人的事件频频发生,让人们对棕熊的负面情绪和仇视达到了顶点。不同于雪豹、狼等捕食家畜,棕熊进入破门而入直接进入屋子,除了关系到牧民的财产之外,还引起牧民有关生命安全的担忧。
牧民们在维护防熊电网
03 兔狲、雪豹、棕熊与人类
我喜欢索加,喜欢这里的兔狲和雪豹,作为个人,我也不喜欢总是带来危险的棕熊。但一个完整的自然,想来并无法像构建一个“动物之森”一样,把在这其中某个角色给完全抹掉,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排列组合。
没有了棕熊,是否就会没有兔狲、没有雪豹,也就没有了如今的索加呢?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总会给我们这样的提示。
索加被人称为“天边的索加”,这个地方很长时间内是青海人类生活的最西端,其西边紧接着浩瀚的可可西里与羌塘,这一块曾经是中国最大的无人区,藏羚羊和野牦牛,这两种最重要的有蹄类广泛分布于此。索加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才建制,随着治多东部草场资源逐渐不够,人们慢慢搬迁到这个曾经的荒野。
索加有四个村,在老版的地图上分别显示为:红旗、反帝、向阳、战斗,特别有革命年代的痕迹。不过如今这四个村都以河为名,分别是君曲、牙曲、当曲和莫曲,这四条河在草原上蜿蜒曲折后,都将汇到通天河里,是长江重要的支流。其中当曲还是和楚玛尔河、沱沱河齐名的长江三条主源之一。
在索加,我们需要考虑保护兔狲和雪豹,但在此同时,我们也需要考虑到人类的生存,解决总是肇事不断的棕熊问题。
我们应该考虑人类的生存,但是,就像生态保护总要回答“保护多少才算够”这样的问题一样,对于野生动物来说,那么人类的发展“多少才算够呢。”
从60年代开始,人类不断的往西部迁徙,需要保持如何的尺度呢?
作为一个曾经完全的自然爱好者,我试图慢慢忘记自己的立场,避免去回答保护棕熊,还是应该保护人类这样完全对立的问题。
因为我并不知道答案,那些曾经信誓旦旦、斩钉截铁的回答,在索加这片土地上,在一边看着棕熊和幼崽,一边看着牧民与孩童的时候,都会变得飘忽。
但如果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实现人与自然之间平衡,就像“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一样,我们是否可以通过不断的研究和行动,来继续维持这种平衡呢?
人与自然的平衡告诉我们,对于完全原真性的自然,以及彻底的人类世界,从0到10之间,有很多的可能,我们要做的,或许就是不断的观察和研究,通过一些行动,让这个数字保持在5左右。在这个刻度尺上,左边的时候,就往右边一点,右边的时候,就往左边一点。
虽然这会对一家民间组织带来极大的挑战,因为你的观点会变的不再尖锐,甚至看起来左右逢源而没有立场。
离开索加的时候,天边的云一直蔓延到山岚的尽头,时间在悠远的山风中跌宕,仿佛停滞了一般,生命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我想,如果你那么热爱自然,那么你当然应该来索加看看。在那怪石嶙峋、天阔云低、银河繁星的景观下,有兔狲、雪豹这样大家喜闻乐见的物种,也有藏棕熊这样的庞然大物和伴随着它的无数危险的故事。有人们对于兔狲生活在自家草场上的欢喜与小骄傲,也有对于棕熊的口诛笔伐和深深的畏惧。
索加或许会告诉我们,自然不是简单的诗和远方,在人类向自然迈进的过程里,需要和自然更多的对话,乃至和解。
这不容易,但值得不断的努力。
-THE END-
作者介绍
赵翔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保护主任。自2011年开始驻点三江源,推动以雪豹为旗舰物种的社区保护工作,关注传统文化、市场经济、政策等影响因素下,人与野生动物的共存关系。
*本文配图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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