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塔十年：虫草、搬迁和保护

“阿吾喀登，你有三年多没来云塔了。”

刚出车门，阿吾当文就跑上来拥抱了我一下。阿吾当文没什么变化，我唯一注意到，他又拿着一台崭新的iphone12 Pro max，依然闪耀的手机壳，在峡谷夕阳的余晖里，甚是闪耀。

苹果手机曾经因为藏文系统而很受牧民的喜欢，自然也和牦牛一样，成为村子里身份的象征。我住在云塔的时候，当文总是让我帮他买最新款的iPhone，这成为我连接外部的繁华世界和这个远方的村庄，并且快速获得他们信任的重要路径。

云塔是一个位于通天河边的小村庄，我2011年刚到三江源就在这里驻点，一直到2015年我前往澜沧江源头的杂多。

云塔风光

去年，云塔村通上了国家电网，当文家随后也有了移动信号，这个数百年来遗世独立的村庄，开始通过手机频繁地叫我有时间回来看看。

晚上，我继续睡在阿吾当文家的小二楼，那个曾经住过三年多的地方，月光照进窗户的时候，满眼都成了流水。在这样一个不断变化，充满未知的世界里，这个小村庄，是我了解青藏高原以及藏族社区的窗口。

01 不允许外来人来挖虫草了

云塔在藏语里是“无穷无尽的宝藏”的意思，这个村庄也因盛产虫草而知名；过去十年，虫草给这个500多人的村庄带来了重要的财富。

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外地人来采挖虫草，在虫草经济最繁荣的时代，外地人采挖虫草所缴纳的草皮费曾经一度超过1300万元。

为了管理这每年1000多人的外来虫草采集者，云塔村成立了属于自己的管理小组，总共12个人，来确定不同人群的采挖权、采挖的行为规则、以及决定收益分配权。

我们曾经依靠这个基于虫草管理的自治架构，在村里慢慢融入了诸如垃圾分类、反盗猎巡护以及社区监测等保护公共事务，这成为我们在三江源社区保护的重要经验。

云塔监测巡护员

但这次和当文聊天，他告诉我：“从去年开始，我们云塔就不允许外来人来挖虫草了。”

事情起因于当文家的夏季牧场，我们称之为牧场沟。

在牧区，夏季牧场通常位于高山或者偏远处，而冬季牧场一般是在温暖且交通便利的峡谷内。当文家的夏季牧场就位于通天河边，在不通公路的时候，当文家要花一整天的时间，翻山走到夏季牧场，搬迁和轮牧是他们家一年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牧场沟也是重要的虫草产区，云塔的虫草是作为村级公共资源进行管理的，但牧场沟实在太远，村里没法派人去设卡或者管理非法采集者，因此村子里面决定把这个地方的虫草给当文他们自己承包，每年固定向社里缴纳一定的费用即可，剩下收入归他们。这样既保证了村集体的收入，也让个人承包者有动力去管理和收取草皮费。

2018年，因为当文他们的努力，到牧场沟的路终于修通了。这时，村子里其他牧民觉得牧场沟也应纳入集体虫草管理，不应该再允许私人承包。

但是当文他们觉得修路的钱都是自己筹的，耗费了很多的精力，不应该路修好了，反而自己却失去了承包虫草的机会。于是，社区内部的矛盾不断升级。最后社区干脆决定，不允许外来人来采挖虫草了，村子里自己采挖。

我问当文：外面人不能来采挖虫草，你觉得有什么影响吗？

“年纪大的人肯定不太愿意，因为他们已经没力气上山了，这样也没有了草皮费，生活上也有困难了。年轻人倒还好，毕竟自己可以去挖。”

因为没有了每年1000多外来人的管理需求，原本12人的管理小组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基于公共事务的管理架构也随之解体。

一条很简陋的通车路的修建，伴随着一个虫草管理时代的过去，每年数百万的草皮费收入的减少，进而影响着全村人的生活，一个村子总是给我们展现出故事复杂与缤纷，帮助我们从简单直接的逻辑中走出来。

02 他们都搬到城里了

“加扎、赞巴仁青、成尕”，阿吾当文和我一个一个罗列着搬到了城里人的名字。

这几个，都是我们社区监测队员，每个人管理着1-2台红外相机。我在云塔的时候喜欢到他们每家去聊天，一聊就是一整天。

调试相机的监测队员

如今，他们有的是为了孩子上学，有的是为了更便捷的生活，都搬走了。

“他们现在2-3个月也会回来一次，因为牛羊都养在亲戚家，回来看下，有时候也带些酸奶、曲拉回去。”

阿吾当文继续说道，他们回来的时候，也会顺便管理下红外相机，这些工作，还能得以有效的持续。

这些年里，我们不断地看到越来越多的牧民搬迁，这里面有政策的推动，也有牧民自己的选择。如今云塔140多户人家，长期住在村子里的大概只有40多户，剩下来30%左右。

变化是双向的：一方面，牧民在进城，主动迎接着现代化；另一方面，现代化的电、通讯和网络也在慢慢地进入到曾经偏远的牧区。据说，2021年，玉树的大电网会逐渐遍布到所有的四十五个乡镇。电力是很多建设的基础，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代的基础建设，不断地改变着老百姓的生活，也改变着我们的距离。

我们或许应该高兴，未来应该不会有这么多人依然在草原上，草地的压力或许会得到控制；但另一方面，从一个自然保护的角度出发，我们看到玉树的城镇化发展，并不是由城市提供新的就业机会，通过劳动力从第一产业向第二、三产业转变来实现的，而是依然靠着草原上的虫草和畜牧业产出，比如虽然有一些牧民搬迁了，继续保留了一些牛羊由亲戚家代养，从而支持在城市的生活。

如果越来越多的人搬离草场，那么草原将由谁来守护呢。以及，如果虫草经济出现波动，或者在城里的生活有新的挑战和变故，牧民会重新回到草原吗？

在离开和回来之间，我们会迎来一个日趋平衡、归还给自然的草原？还是一个在市场化的需求下，不断被要求更快更高产出的草原？

03 巡护、放相机、垃圾分类，还是要做的

我到达云塔的前几天，当文刚刚组织了全村的护林员一起沿着通天河巡护，晚上就住在野外，升起帐篷，裹着睡袋，四天三夜。

每年从12月开始，通天河都会结冰，这条冰面连接了上下游和江对岸的村庄，让云塔变得更加可达。

冬日的通天河

我和阿吾当文，踩着冰冻的江面，一起前往江对面的曲麻莱县的牧民家喝茶，我笑着说：“在藏区千万别轻易问两家距离有多远，因为在夏天的时候，可能8个小时，而冬天，只需要10分钟。“

冰面咔嚓咔嚓地响，这条万古的江河在脚下流淌，万籁俱寂。

横穿冬日的通天河

冬日河边巡护

“我们现在每个冬天都巡护，这两年没有再看到过新的铁丝套了。”

在我刚到云塔的时候，每年冬天都会清理出好几十个铁丝套，也发现过盗猎者宿营的地方。如今，大约盗猎的人也觉得不划算。

清理的铁丝套

除了反盗猎之外，云塔村依然在坚持着监测，从2013年开始的监测数据，已经帮助我们识别了这里23只雪豹个体，可鉴定性别的有4只雌性雪豹和9只雄性雪豹，从监测至今，它们共产下了9只健康的雪豹幼仔。除此之外，由于大多数的个体都只会出现一次，我们判断，云塔村应该是通天河沿重要的雪豹迁徙廊道。

2013年记录到的第一个雪豹家庭

新的雪豹个体，会沿着云塔的通天河沿岸，去寻找新的领地。

几百万年来，雪豹或许在一直沿着这条蜿蜒跌宕的江河以及两岸层峦叠嶂的山峦行走，在裸岩、柏树和月色之间穿梭。

云塔的雪豹

当然，还有垃圾房，我们八年前修建的垃圾分类房如今还在运行。当时全村人一起参与，从通天河边捡了褐色的石头，堆砌起来，很是好看，不过如今垃圾房的门已经有了破损，慢慢记录着时间。每天，云塔的村民们都会把垃圾运到这三个路口的垃圾房里，整个村子如今整洁而干净。

八年的垃圾房，藏文写着要爱护环境

巡护、放相机、垃圾处理，这些看起来属于保护的事情，在过去的十年里，慢慢成为了我们聊天的日常。

04 回到云塔

晚上，阿吾当文带着我们去夜巡，冰面下流淌的水声，冬季的晚风肆掠，扯着电筒的光影都摇摆起来。

快看，坐在窗边的Louis叫了起来，一对钛晶般的眼睛在夜里熠熠发光。

“是石貂。”

果然，石貂是很警觉的动物，我在三江源这么多年都没能亲眼观察过，一不小心就加了个新。

石貂

观察中，石貂慢慢地隐藏进了一户人家，我记得那是阿吾布拉的房子，如今他们也都搬到了州府结古，除了虫草季偶尔回来。

夜晚的房子，没有了灯影和烟火，就成了动物的家。

云塔村村口，有一幅大概有两千五百年左右历史的岩画，上面刻满了白唇鹿、牦牛等动物。据说是为了记录某个狩猎的行为，并向山神祈福以求获得好的回报。

几千年来，人来了，动物会离开。

人离开了，动物会回来。

这或许就是一个有动物的村庄本来该有的样子。没有人清楚地知道，人和动物到底应该分别拥有多少具体的空间和数量，彼此都在不断试探着彼此的边界。

一个村庄有属于自己的逻辑，时间会带来很多的改变，比如社区的管理结构，经济收入，村庄的人口，搬迁和移民，这些也在无形当中不断改变着人和自然的关系与位置。

自然保护的从业者，经常希望去描述一个宏大叙事和直接的逻辑，不过经验告诉我们这通常是乏力的。因为保护终究是外来者的语言，当回到一个具体的村庄和人群的时候，那不过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宏大叙事和柴米油盐最终会在一个小的尺度上，产生无法被准确描述的矛盾。

我们所需要学习和了解的，或许是在这些充满变化的时代，来继续记录他们的生活，这些日常的点滴最终会对自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以及构建如何新的可能。

学会超越野生动物，来看到人的现在与变化，这或许，是云塔十年告诉我最重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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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翔

编辑/邸皓

排版/王善玮

*本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和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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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赵翔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保护主任。自2011年开始驻点三江源，推动以雪豹为旗舰物种的社区保护工作，关注传统文化、市场经济、政策等影响因素下，人与野生动物的共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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