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里,乡村博物馆拔节生长
“开窑大吉!”2021年12月1日早上9点,浙江省武义县履坦镇坛头村的一座柴窑前,窑工师傅们砸开泥封窑门,将窑口内的匣钵小心翼翼地搬出。历经八天八夜烧制冷却,1000多件瓷器悉数出窑。聚在窑口旁的上百名匠人、村民和游客,不禁为这“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时刻欢呼起来。
“承婺州古窑遗风,扬华夏文明精华。”窑门旁火红的对联道出了这座柴窑的使命。坛头古村拥有近700年历史,是“古婺窑”遗迹所在地之一。这座青砖砌成的柴窑属于武义县婺瓷展示馆,该馆由婺瓷匠人陈金生创办,2021年11月刚对外开放。“我学习制作婺瓷十多年,一直希望有个空间来展示自己的藏品和作品,终于在47岁这年,在坛头村租下三栋古宅,开办了展示馆。”陈金生长舒一口气:“建好后,县文旅局的领导过来调研,觉得展示馆基础很好,只需要稍微提升改造一下,就能创建乡村博物馆。”
2021年9月23日,作为全国三个乡村博物馆建设试点省份之一,浙江省启动乡村博物馆建设项目,提出在“十四五”期间建设1000家乡村博物馆。在今年5月浙江省公布的首批56家乡村博物馆名单上,陈金生的武义县婺瓷展示馆榜上有名。
如今,步入这座青砖青瓦、砖木结构的展示馆,只见上千件各式各样的婺瓷藏品高低错落摆放有致。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的瓷器粗犷古朴,有的瓷釉温润沉静。沿着精心设置的导览路线一路走去,婺瓷的前世今生在眼前铺陈开来。陈金生还租了一栋宅子用作非遗研学工厂。参观者可以聆听讲座、亲手拉胚、体验古法烧窑。
“我感受到了婺州窑跨越千年的美与韵味,更感受到了中国匠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珍视与传承。”今年8月,来自赤道几内亚的留学生奥巴马参观后发此感叹。
能在乡村遇见如此精致的博物馆,不只对奥巴马来说是新鲜事。作为文化传承交流和旅游发展的重要载体,博物馆被视为城市的“标配”,但对于我国广大农村地区来说,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显得高不可攀。近年来,随着农民精神文化需求的日益增长,博大丰富的乡土文化逐渐得到关注,各种类型的博物馆在农村地区不断涌现。如何规范乡村博物馆建设,提高其专业性和生命力,使其更好地为乡村振兴服务,成了当下的重要课题。
日前,浙江省发布《浙江省乡村博物馆建设指南(试行)》(以下简称《指南》),这是全国范围内首份乡村博物馆建设指南。某种程度上,《指南》和首批乡村博物馆名单就是浙江对这一课题交出的第一份答卷。这份答卷能为全国乡村博物馆建设提供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吗?记者对此进行了调查。
定义与标准:建成什么样?
回忆起2021年8月初,在湖州召开的乡村博物馆建设试点工作座谈会上,湖州市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曾杰记得,起初大家在“乡村博物馆需要有多少件展品”“乡村博物馆面积应该多大”这样的问题上纠结。
“太小了,有人说连一个完整的展览都布置不开;建大了,又担心可能推广不了;藏品数量太少,就难成体系;数量太多,很多村可能就望而却步了。”曾杰告诉记者。
彼时,各式各样的博物馆已在各地乡村出现,但全国对乡村博物馆并没有明确统一的定义和界定标准。所以,2021年,当湖州成为浙江全省唯一的全国乡村博物馆建设试点市时,用一年时间完成《乡村博物馆建设认定标准》《乡村博物馆管理办法》的编制、评审和认证工作就成了首要任务。
“每20天就召开一次全市乡村博物馆建设现场推进会,在一次次会议和实地调研中,大家不断统一思想,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乡村博物馆最终要有特色、接地气、可推广。”曾杰说。
浙江省博物馆学会理事长、浙江自然博物院院长严洪明向记者透露,在湖州给出的初稿基础上,浙江省博物馆学会和浙江省文物局还反复研究修改了十多次,最终出台《浙江省乡村博物馆建设指南(试行)》。
《指南》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在全国范围内首次对乡村博物馆做出定义。它指出:乡村博物馆是位于乡村范围内,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重点展示、传播、收藏和传承地域历史文化、特色文化、革命文化及乡村生产生活、非遗保护、产业发展见证物,向公众开放,具有博物馆功能的文化场馆。
从展馆面积、藏品数量这些能被量化的部分来看,《指南》最后设定的门槛似乎并不高。它要求乡村博物馆展览面积不少于100平方米,藏品数量不少于50件/组。
严洪明解释:“在制定标准时,我们就考虑到了乡村博物馆的藏品来源和运营成本问题。现在国家一级博物馆也只要求有300件展品就够了。面积也不能求大,因为博物馆有公益性,我们鼓励乡村博物馆向公众免费开放,且原则上年开放时间不少于180天。如果自负盈亏的话,水电费都是成本,所以这一块要求不能太高。”
这与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党组成员、省文物局局长杨建武曾强调的“乡村博物馆不追求‘高大上’,却要足够‘接地气’;不一味求新、求洋、求大,应崇尚因地制宜、各美其美、各具特色”保持了一致。
但不追求“高大上”不代表放低了标准。过去很多人以为乡村博物馆就是展示农村老物件,因此给人留下不专业、没档次的印象。《指南》的出台提高了乡村博物馆的验收门槛,它从建设目标、建设要求、服务要求、运管要求、认定程序等方面对乡村博物馆进行了规范,强调乡村博物馆应该展览主题明确,内容多样,体现鲜明的在地性,突出“一村一馆一品”的地方特色。一些展品不精、同质化严重、缺乏与所在地关联的展馆,将不再有资格自称乡村博物馆。
需求之下:谁出钱?谁来建?
如何把高水平艺术介绍给农民?魏东产生了把博物馆建到村里去的念头。2019年初,桃溪镇时任镇长陈帅找到他,希望他能牵头在这座古镇做一些与文化相关的事。魏东有藏品、有文化资源、有资金,且武义县提出“文旅富县”的发展战略后,桃溪镇有引导社会力量创建特色博物馆(展示馆)的需要,双方一拍即合。
镇里将一座闲置旧厂房出租给魏东后,他拿来自己收藏的600余件名家作品,将这里设计改造成“抱朴艺墅乡村美术馆”。以美术馆为核心,他还把这里发展成了集作品展览、书画培训、乡村民宿、休闲疗养为一体的艺术文创基地。
去年,浙江省启动乡村博物馆建设后,武义县对原有的特色博物馆(展示馆)进行调查摸底,魏东的美术馆进入官方视野,被列为省级创建单位。今年,在对馆内陈列的展品做出调整,并按照要求对展品登记造册、调整导览路线、培训专兼职讲解员、完善消防以及防疫制度后,美术馆通过了浙江省文物局的验收。
填补城乡文化鸿沟、留存乡愁记忆、挖掘红色根脉、传承优秀乡土文化、撬动产业发展……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乡村对博物馆有迫切需求,博物馆能帮助打通公共文化服务的“最后一公里”,为乡村文化振兴赋能。但另一方面,谁来建,展品从哪儿来,钱从哪儿来……各种问题摆在面前。
浙江是文物大省,文化遗产丰富,民间藏家、爱好者活跃。因此,在创建乡村博物馆的过程中,魏东、陈金生这样的民间力量就成了政府重点引导的对象。“谁来建”基本上就意味着“谁出钱”。《指南》中也明确指出,乡村博物馆由政府、村(居)、合作社、企业、社会团体和个人等主体投资,鼓励专业团体参与乡村博物馆运营和管理,鼓励社会各界人士积极参与乡村博物馆志愿服务。
“政府引导,社会投资,这样相对来说政府压力小。小小的一个馆开在那里,一年的水电费、工资费平均要四五万元。如果一百家,就是四五百万元,如果说全部由政府来投资,压力太大。所以政府选择鼓励引导,以奖代补提高积极性。”武义县博物馆副馆长张小军坦言。
湖州市安吉县部分村落博物馆“热闹开、冷清守、无声关”的现象曾引发关注,如今,安吉乡村博物馆建设也选择了社会投资为主的方式。安吉县文体旅游局副局长潘黎明向记者解释:“我们现在走的是依靠市场的自我意识和内在需求相结合的路线。有些村子如果不适合做,也不愿意做,我们不会硬去给它下指标去推。”
在丽水市松阳县,情况则有所不同。松阳从2014年开始,开展全县域生态博物馆群建设,打造“永不闭馆的生态博物馆”品牌,乡村博物馆就从中诞生。整个生态博物馆群以政府财政投入为引导,社会投入为补充。在日常运营方面,采用的是当地商会、属地乡镇、村集体三方共管,运营费用分摊模式。以松香博物馆为例,其日常运维费用由村里负担,商会每年补助5000元到村,管理人员工资则由乡政府和商会按6∶4的比例提供。
各地采取不同模式的背后,是基于各自财力、发展定位和本地现实做出的考量。另外,还有一个影响因素在于乡村博物馆的类型。目前看来,个人、企业或工作室创办的多为非遗保护、特色产业类,而地域历史文化、特色文化、革命文化及乡村生产生活类则更依靠政府、村集体来建设。
在湖州市南太湖新区杨家埠街道潘店村,郎部抗日纪念馆也成功入选浙江省首批乡村博物馆。该馆展示了出生在潘店村的抗日民族英雄郎玉麟,率领浙西第一支抗日游击武装“郎部”抗战的历程。
郎部抗日纪念馆入口。受访者供图
一手筹办郎部抗日纪念馆的潘店村前党支部书记金柏林回忆,最初,郎玉麟的相关资料只能搁在由村办公楼两个小房间充当的村史馆里,几乎无人问津;而现在,纪念馆已成为省级党员教育培训基地,接待人数过万。“这中间,得到政府的投入和推动是关键。”他感慨道。
建成之后:怎么改?如何管?
“摸排后发现,真正条件好的还是为数不多。1/3是有点凑数的,1/3是一般水平的,还有1/3是没问题的。”谈到武义县的基本情况,张小军说。
但这里的“没有问题”是指在潜力上没有问题。现实是绝大多数展馆由于缺乏办展经验和基本常识,不懂如何进行规划设计和亮点发掘,展陈形式原始粗放,日常运营缺乏规章。如何指导这些基础条件较好的场馆升级改造就成了重中之重。
“省里在对乡村博物馆进行现场验收时,会看灯光布置是否合理,展厅是不是有节奏感,主题是不是明确,路线设置合不合理,讲解各方面是否到位……”张小军表示,这里面的门道非专业人士把握起来并不容易。“比如节奏感,一排东西都平整地放过去,肯定不会有节奏感。如果做一些积木台,中间有高有低,展示的效果就会不一样。”
在各地对乡村博物馆的提升改造中,除了有当地文物局、博物馆提供指导,“帮扶”也是反复被提及的一个词。严洪明领导的浙江自然博物院目前帮扶了15座乡村博物馆的建设,整个七月,他超出一半时间都在各地奔波,为地方乡村博物馆出谋划策。
“前段时间我刚去到台州椒江区的一个台绣博物馆指导。这个博物馆建得很好,但它把捕鱼的用具也放在里面展览,这个就跟主题不吻合了。”说到这儿,严洪明有些哭笑不得。“博物馆是传播知识文化的地方,不能摆一些瓶瓶罐罐,简单说这个是喂猪的,那个是吃饭的。应该说清楚它是用什么材料、通过什么流程做出来的,这才有博物馆的样子。”
在帮扶过程中,乡村博物馆从建设到运营的种种问题都被摊开在严洪明面前。
之前,在丽水市缙云县壶镇胡宅口村,关于村里的缙云恐龙博物馆要不要开下去,就有两种意见。胡宅口村党支部书记胡书记跟严洪明诉苦:“开馆一天,水、电、人工费加起来700多元,疫情期间观众也不多,每天亏损这么多钱,村民不答应。”
“所以我们帮扶,一要从资源上支持,二得从财力上支持。”严洪明说,“我这次去,除了帮助他们提升规范性外,还开辟了‘挖恐龙’盲盒区域、带去了游戏互动设备以及10部3D电影资源。”这些都能帮助缙云恐龙博物馆增加人气和收入。
乡村博物馆建好后,日常管理维护也是一大难点。张小军发现,因为缺乏运营资金和专门的管理人员和讲解人员,过去有些村办馆只是简单地委托给村里的老人开开门,对外开放时间也较为随意,或是在有人预约参观时才开门;而一些企业或个人展馆,则缺乏服务普通观众的意识,主要对特定的群体开放和服务。
曾杰介绍,为弥补乡村人员不足、文化层次不高的短板,湖州市在试点过程中探索建立了由退休教师、老干部、乡贤、大学生和文化员组成的“五大员”志愿者协管队伍,他们主要参与乡村博物馆建设的大纲编写、展览讲解和游客服务等工作。
如今,已退休的金柏林每天都会去郎部抗日纪念馆工作,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学习团队;在长兴县浙江省联产承包第一村旧址展示馆,当年的生产队队长还受邀担任了特约讲解员;长兴县委秘密交通站陈列馆的讲解员、管理员则均由村里的年轻干部兼任。
服务乡村:活下去,“火”起来
天色微亮,武义县柳城畲族镇新荷村十里荷花物种园,著名画家何水法正带着学生在荷塘旁写生。今年夏天,魏东邀请何水法来美术馆开设培训班,并为三位武义本土农民画家提供免费跟班学习的名额。
学员李俊飞是武义县农民,也是当地非遗泥水画传承人。他说:“在何老师的指导下,我提升了用笔、用墨、用水的技法。画画多年,我之前从未画出过这种效果。”
这一刻,魏东创办美术馆的初心实现了。自去年起,美术馆里还长期开设“请你点单”活动,组织武义县美术教习志愿者为村民免费授课。
在服务乡村的同时,通过举办画展、开展书画培训及艺术游学夏令营、经营民宿,魏东的美术馆也在探索“自我造血”。“创建美术馆我一共投入了400多万元。目前在研学这块做得比较成功,接待过上海、广西、陕西等地的团队。7天连吃住带上课,每人收费2800元。”魏东说,“但因为疫情缘故,很多活动没能做起来,去年资金比较紧张,要靠贷款维持,不过今年应该能够打平。”
“建起来还要活下去”,这是每个乡村博物馆都要面对的课题。“我的博物馆目前就处于亏损状态。”湖州市乡村博物馆基层实践顾问成员、吴兴区湖镜博物馆馆长张华说,“其实做博物馆都是出于一种奉献精神,免费开放本身没有任何收入,资金永远都是问题。”
曾杰表示,湖州市在试点工作初期,就关注到建馆容易开馆难的问题。因此,政府提倡和引导办馆单位及个人,一定要重点考量办馆方向能不能文旅融合、文产融合、学研融合,培育文创、非遗、特产、研学等“博物馆+”新业态。
位于吴兴区八里店镇独市古村落的咫园盆景文化艺术博物馆就实现了文产融合。“通过盆景授课教学和在网上销售盆景,我们一年的销售额达到了几百万元。这几年杜鹃盆景在网上的销售很好。在我们的带动下,周边村民都开始做盆景。”创办人徐昊说。
杨建武表示:“建设乡村博物馆不是单纯地汇聚、展示乡土文化,而要以创新、整合的思维发掘乡土文化,并将其融入村民生活与乡村发展之中,让村民看到文化的价值,获得文化资源利用带来的切实利益和生活变化,让村民‘口袋’‘脑袋’一起富。”正因如此,有强大造血能力的乡村博物馆往往能更好地服务于乡村。
在温州市永嘉县瓯窑小镇,入选浙江省首批乡村博物馆的瓯忆文化博物馆已成为当地的一张文旅新名片。“馆内展陈主要以瓯窑为特色,结合各朝代器物,展现唐辉宋照、瓯韵美学。”暑期,喜人的客流量,尤其是纷至沓来的中小学生团体,让每天都会到馆里做讲解的副馆长姜立秋把嗓子都讲哑了。
“参观是免费的,但体验区会收费。”她不便透露博物馆目前的营收情况,但表示“非常超预期。我们以为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达到这个效果,但提早达到了。”
火爆人气背后,是瓯忆文化博物馆“把静态的博物馆做成活态”的经营思路。除了复制历代瓯瓷作品、设计文创衍生品,博物馆还积极承办研学和团建活动,编制了300门课程,开发了非遗体验消费区。
而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博物馆的出现让一些年轻人有了留在村里、回到村里的念头。姜立秋说,以前工作室都招不到学徒,而现在主动想过来的人不少。
馆里的青年工作人员陈高阳是永嘉县岩头人,他说:“我的很多朋友都离开乡村,去城市发展,我留在这里学到了瓯窑的制作技艺,也了解到了瓯窑的历史。像瓯忆这样的乡村博物馆,为我们年轻人在乡村提供了机会和平台。”
魏东也见证了同样的变化。“受我的启发,一位在日本留学的双博士朋友说,他已回到家乡杭州萧山,着手开建乡村美术馆了。”他高兴地告诉记者。
浙江这一批乡村博物馆会在时间的检验中交出怎样的答卷?张小军提供了一种回答:“现在创建1000家乡村博物馆,搞不好五年之后,就只剩下来600家,这个是有可能的。但是,大浪淘沙,这600家会是有完整生命力的,它们一直会存在下去。”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朱凌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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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李朝民 编辑:李忆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