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下一个泾川
一场足球比赛，泾川一夜闻名，“火”遍全网。
11月17日，2022年足协杯第二轮，泾川文汇队爆冷击败北京国安队。消息传出，很多人好奇于第一次听说的泾川县，但更惊讶于这个处于西北腹地、常住人口只有21.56万人的甘肃农业大县，居然走出了一家正式注册挂牌、将中超豪门挑落马下的足球俱乐部。
一个西部偏远地区的农业大县，缘何能在足球上有此收获？
为什么是“泾川文汇”？
地处西北黄土高原沟壑区的泾川县，隶属于甘肃省平凉市，是一个典型的雨养农业县，拥有果品、畜牧、蔬菜三大特色产业集群，2018年底脱贫摘帽。
泾川文汇战胜北京国安后，不少甘肃本地人也跟外地网友一样好奇：战胜中超豪门的球队，是怎样从这个以农为主的陇东小县走出来的？
对阵北京国安的比赛获胜后，“很多很多”的来电再度打开了包括王臻在内的泾川足球人记忆的闸门。
这段记忆开始的节点位于2013年，平凉市举办第一届全市足球联赛。赛前，消息传到泾川，王臻等20多名足球爱好者都非常兴奋，很快组建了一支球队。“球员中，县里的公职人员多一些，也有些做小生意的个体户。”作为球队发起人之一的王臻说，“虽然参赛时正式报的名字是泾川队，但我们仿照职业队的做法，给球队起了一个自己很喜欢、很帅气的名字，叫‘744300足球俱乐部’。”
744300是泾川县的邮政编码。第一次代表泾川参赛，他们就杀进了决赛。
决赛时，赛场出现了一个让744300队的球员们几乎都没有想到的场面：县政府、体育局的领导，专门从泾川赶到设在平凉五中的赛场，为球队作战前动员；县电视台的记者专门携带三台摄像机，全程拍摄比赛实况；很多亲友从泾川县及平凉市区赶来，围在场地四周观战……或许是此前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个情景让队中的许多球员至今难忘，感觉那“更像是泾川的主场”。更令人激动的是，那场决赛，他们战胜了当时被认为是“全市最厉害”的平凉悍风队。嗣后，他们又连续三次蝉联该项赛事的冠军。
“四连冠”让泾川足球在平凉市名声大振，也让744300队受到极大的鼓舞，坚定了这支草根足球队继续走下去的信心。
2019年，在平凉市、泾川县文体部门的支持下，泾川县足协牵头联络，在县里新落成的体育场举办了平凉第一届足球超级联赛。“第一年有8支球队参赛，第二年增加到了12支。为了营造足球氛围，带动泾川乃至平凉足球的整体发展，每个周末，我们都会选择一个平凉的县区，组织参赛球队集中到这个县区进行比赛。”王臻说，赛事赢得了甘肃省足协及省内足球界同仁的认可，产生了很好的反响，“加上2018年我们代表平凉市参加了甘肃省运动会，球队在平凉乃至甘肃足球圈的知名度不断提高。”
“球队组建后，县上和我所在单位泾川县重点业余体校的支持力度很大，比如我们代表泾川参赛，每次出去的服装、交通、食宿费用，都是县里给解决。”王臻说，在没有代表县里参赛的时候，球队的经费问题就需要通过拉赞助等方式来解决。
吕斌武已记不清王臻第一次找他拉赞助时的情景。吕斌武很早就认识王臻，经常去看他们踢球，慢慢地与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王臻成了朋友。1997年，吕斌武从泾川一家机械厂下岗后开始创业，先是从事农机加工，开办网吧和“文汇书局”，后来又创办了泾川文汇传媒科技有限公司。2013年的一天，王臻找到他，问“能不能给一点赞助，因为球队在华亭约了一场比赛”。之后的这些年，他陆陆续续给球队一些赞助。2014年，744300队的球衣上第一次出现了“文汇传媒”的字样。
虽然从2016年起，744300队迎来了第一个赞助商——泾川县臻品体育文化有限公司，球队随之改名为“泾川臻品”，但是，球队缺乏稳定资金来源的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后来，已成为泾川县足协主席的王臻再次找吕斌武，希望由他正式注册足球俱乐部，以保障球队拥有稳定的资金来源。
2021年8月，泾川足球迎来了进阶路上的又一个关键节点，吕斌武正式注册成立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几乎同时，泾川文汇与广西极驰足球俱乐部展开合作，双方决定共同组建一个职业队，由后者以泾川文汇一线队的名义参加中冠联赛，提升泾川足球的影响力和足球氛围，促进泾川青少年足球的发展。
俱乐部挂牌后，泾川文汇向前跨进了一大步：去年和今年，球队两次打进中冠联赛16强，获得足协杯参赛资格，进而有了与中超球队交手、挑战更高水平对手的机会。“虽然我们参加中冠联赛、淘汰北京国安的队员都来自广西极驰俱乐部，属于‘借壳参赛’，但我们每次外出比赛，都强调我们代表的是泾川文汇。这次比赛，宣传了泾川乃至平凉，也将影响带动泾川的足球发展。”泾川文汇队领队、广西极驰足球俱乐部负责人姚军说。
一战成名天下知。一场以弱胜强的比赛，让泾川足球在全国产生了巨大的积极影响。正如中国足协官网在赛后发文时所说的一样，“如今球迷再也不能忽视‘泾川文汇’这个名字。”
是什么力量促使足球梦在“荒漠”中顽强“生长”
比赛获胜后，连着三四天，郭伟每天早晨一起床，手机里就有几十条短信息，“有祝贺的，也有不了解情况来询问的。”在平凉市崆峒区公安部门工作的泾川人郭伟，是在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注册的业余球员，他虽未能随队参赛，但同样享受到了胜利的喜悦。“我们从小就有足球梦，但在泾川这个小县，能坚持下来不容易，感觉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希望。”或许，只有熟悉甘肃足球的人，才能读懂郭伟这句话的含义。
提起甘肃足球，很多人脑海中马上会跳出2003年英格兰球星加斯科因加盟甘肃天马后，在兰州七里河体育场内向球迷挥手致意的经典画面。但是，没过多久，加斯科因离开了天马，天马也最终离开了甘肃。其后，也有一些甘肃本土球队尝试挺进职业赛场，但最终都或解散、或远走。从那以后，甘肃，一度被外界视为足球的“荒漠”。
这种情况下，在偏远的县乡，坚持和发展足球，往往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参加工作以后，看到一些在一起踢了十几年球的同学、朋友，在20多岁的年纪，正值踢球年龄，却因为工作、家庭等原因，慢慢地放弃踢球，心里不免会难过。”泾川县人社局干部、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注册球员完颜锦涛说，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踢球，“因为热爱，这么多年就这么坚持过来了。”
2019年的一场比赛，给完颜锦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年，平凉市组织全市五人制足球赛，完颜锦涛随队参赛。
“那一天，上午是半决赛，下午是决赛。半决赛对手很强，大家都很拼，闯进决赛时，全队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决赛前，对手平凉平星队的球员在场地上热身，但我们的球员根本没有力气，都瘫坐在场边。”完颜锦涛说，决赛上半场，因为落后3个球，大家一度感觉要输了。中场休息，队友们互相打气，听说一个有伤病的队友，为了打决赛专门打了封闭针，绑着绷带、忍住疼痛上场比赛，下半场大家像打了鸡血一样，以6:4的比分顽强逆转。
泾川臻品足球俱乐部比赛瞬间。资料图
打着封闭针也要上场，以职业的精神状态来对待业余比赛，拼尽全力也要坚持到最后。完颜锦涛说，“大家能坚持下来，全凭信念支撑。”
信念是战胜困难的力量之源，更是支撑这群业余球员在足球路上前行的动力。
事实上，球队在日常运行中经常会遇到场地、资金、人员、对接比赛等各种问题。但提起球队遇到的困难，王臻却感觉“也没什么不容易的，都是为了爱好”。他同时说，县里一直很支持球队发展，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除了帮助解决球队代表县里参赛的费用外，还在俱乐部成立后积极协调，解决了球队的训练和比赛场地问题，俱乐部可以优先使用县体育场的场地。近期，平凉市体育局又决定把即将建成的市体育公园足球场作为泾川文汇的训练基地和主场。
虽然没有像王臻一样“把爱好变成工作”，但多年来吕斌武“对足球的喜爱和支持也从来没有动摇过”。1989年，吕斌武考入平凉市技校，在校期间，出身农村的他第一次接触足球，并最终爱上踢球。虽然创业后长期在农业、文化、地产、金融等领域打拼，跟足球完全不沾边，但他始终坚持去看这些“80后”“85后”的孩子们踢球，支持他们的足球梦在这个偏远小县里顽强“生长”。
“一直对足球有情结，所以就这么向前走着，推动着。”已是泾川县足协名誉主席、泾川文汇足球俱乐部董事长的吕斌武说，因为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想过靠足球赚钱，目前也没有赚到一分钱的收入。
“努力让偏远县乡的孩子们感受足球的文明”
为了提升泾川人对足球的关注度，去年9月16日，吕斌武出资4.5万元，在泾川县体育场举办了一场名为“梦想起航·文汇足球之夜”的邀请赛，邀请广西圣泰绿航足球俱乐部与泾川文汇进行了一场友谊赛。
“因为考虑到疫情防控，现场人数控制在500人以内。”吕斌武说，甘肃省足协、泾川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以及县重点业余体校、县足协非常支持这场比赛，举办这次比赛既是为泾川文汇出征中冠联赛进行练兵，也是想向全县人民展示俱乐部的训练成果，做大泾川足球的影响力，扩大知名度，提升足球氛围。
这场比赛收获了一定的影响力。赛后，吕斌武跟朋友们一起吃饭，其中一位朋友知道后，立马出门给孩子买球鞋等装备，让跟着他们去踢球。
“知道的人多了，参加的人也就多了。你有了球队，就有人参与；没有球队，想参与的人也没法参与。”吕斌武说，为促动更多人踢球，在注册俱乐部之前，球队一直在搞青训。
每年的寒暑假，王臻和队友们都会在县里搞青训。起初，青训教练员的费用由县重点业余体校承担，后来转为球队自己负担，所以有时候青训班会向每名学员收取600-800元的费用。同时，他们也与县里部分学校合作，义务搞青训。
“2017年县足协成立后，我们全力推动青少年足球培训。目前，全县已创建8个校园足球特色学校。”王臻介绍，青训班主要是从培养孩子的足球兴趣入手，针对少年儿童身体发育的特点，采取个性化系统培训，引导孩子们进行控、运、传、射等足球技术动作的基础训练，提升孩子们在足球控制方面的基本技能，教孩子们领会足球比赛的基本战术思想。他们还会带着青训队伍参加一些比赛，也获得了一些成绩和荣誉，比如2019年甘肃省青少年U-15锦标赛女子组冠军、男子组第四名，2020年甘肃省青少年U-16锦标赛男子组季军，2020年平凉市第五届运动会青少年男子五人制冠军、女子组第四名等。
让更多的孩子热爱足球、参与足球，帮助甘肃籍的职业球员走出去，推动甘肃足球上一个台阶，也是姚军推动广西极驰与泾川文汇合作的目的之一。“我们看到大量受过职业训练的孩子，到了18-20岁的年龄，却没有拿到职业俱乐部的合同，进不了一线队，从而进入瓶颈期，被俱乐部淘汰。”姚军说，于是，他们提出要打造“球员加工厂”，帮助这些孩子继续踢球，或者培养他们转型做教练、裁判，“让有足球梦的孩子继续往前走，即便进入不了职业队，但依然可以留在足球这个行业里。”
“从组建松散式管理的业余球队，到注册俱乐部，这些年泾川文汇对县里的足球发展是有带动作用的。从2013年开始，泾川的足球氛围开始变浓了。在此之前，作为偏远县区，县里接触足球的人相对有限。”吕斌武认为，着眼足球长远发展，他和球队一直努力在县里营造浓郁的足球氛围，吸引更多的青少年踢球，让县里的孩子们感受到现代足球的文明。
“足球发展的根基一定是在基层”
以前，从事图书生意的吕斌武经常给泾川农村的学校捐书，发现很多农村学校没有标准化足球场，操场也是“土场子”。“近些年，国家推进教育均衡发展，农村学校的校园体育设施状况得到了明显改善。”吕斌武说，泾川是个小地方，县城里踢足球的孩子多一些，农村的相对少一些，加上因为城镇化，农村人口减少，一些农村学校要想组织一个球队，有时却组织不起来。他认为，竞技体育的根基一定是在基层、在县乡，只有扩大接触足球的人群，做大足球人口基数，才能扩大竞技足球挑选人才的范围，从而选拔出更优秀的职业球员。
“足球不是只有生活在经济发达地区、经济条件好的人群才能参与的运动，而应该是同时面向城乡，由人民广泛参与的群众性体育运动。”甘肃省足协秘书长、省体校主管训练的副校长张新介绍，当前，甘肃正在积极开展一项完全面向广大乡村的足球活动——2022年“全民健身 健康中国”中西部地区县域乡村足球系列活动。这项活动鼓励县域地区足协或体育部门将足球活动延伸到乡村，引导更多村民特别是青少年群体参与进来，营造良好的足球文化氛围，夯实足球发展的群众基础。
青少年既是足球事业发展的基础，也是足球事业的未来和希望。事实上，在西部，在很多偏远县区的农村，并不缺乏喜爱足球的青少年。
2019年甘肃省足协完成换届后，在古浪县生态移民区富民新村的富民完全小学开展了一个乡村校园足球的“试验”。深入调研后，甘肃省足协专门协调培训名额，对富民完全小学的4位体育老师进行了足球方面的再培养。从2020年初开始，甘肃省足协开始选派省体校足球专业的毕业生到该校担任校园足球教练，每次两人，两月一轮换。张新说，经过省足协和学校师生的共同努力，足球成了富民完全小学的新特色，学校的男子、女子两支足球队先后获得2020年古浪县第一届校园足球联赛小学女子组冠军、2021年古浪县第二届校园足球联赛小学女子组冠军、小学男子组季军。今年8月底，富民完全小学雏鹰足球队还与临洮县文峰小学女子足球队一起代表甘肃参加了在贵州都匀举行的2022中西部地区青少年足球邀请赛U12组别的比赛。
富民小学参加2022年古浪县中小学足球联赛总决赛并获得冠军。 资料图
“一项竞技体育运动，如果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定需要肥沃的‘土壤’才能长起来，这个‘土壤’指的就是群众基础。”华中科技大学体育学院院长孙竞波说，在西部偏远县区，县城以及农村地区有很多人喜爱足球，且农村人对足球和体育的热情不弱于城市人。足球运动要发展，必须要从基层、从草根、从青少年抓起，没有良好的群众基础，职业足球等体育运动很难长远。
“真正喜爱足球的人员多了，不一定都去踢职业足球，他可以成为教练员、裁判员以及与足球行业相关的人才，也有可能是行政人才、企业家、球迷，不论在哪个行业，这些人都会成为支持足球发展的力量。”孙竞波说。
会不会有下一个泾川？
长期以来，基层足协组织缺失、专职足球教练师资缺乏、经费投入不足、场地不足、足球教学训练能力不强等问题制约了西部偏远地区的县域足球发展。
“甘肃农村地域广，农村孩子多。这几年，我们新一届省足协始终坚持抓基础、抓青训，深入推进体教融合。”张新说，甘肃省足协积极推动市、县足球协会建设，并利用基层足球协会有组织、有计划地开展县域足球运动，抓青少年球员训练和青少年足球竞赛体系建设，努力让更多青少年特别是农村青少年参与进来。“竞赛是一个杠杆，既能促进球员、裁判员、教练员以及比赛组织管理者的水平提升，又能够激发更多人参与的热情，所以我们坚持青训和青训竞赛体系一起抓。”
西部特别偏远县区农村，其实也不乏优秀的青少年运动员苗子。孙竞波认为，青少年足球运动员的培养，必须坚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如果青少年没有很好的文化基础和知识结构，就无法支撑他拥有良好的智力结构，没有很好的智力结构，他踢不好现代足球。从这个角度讲，深入推进体教融合，需要政府、学校、第三方组织以及社会各界形成合力，共同推进青少年足球运动员的全面发展。
富民小学足球队日常训练。资料图
学校是人才培养的集聚地，也是普及推广足球的重要阵地。张新也认为，推进体教融合，既要把专业的足球训练引入到县区及乡村的校园，让学生既不耽误文化课学习，又能进行足球等体育训练，还要设法让县乡的孩子进入到青训竞赛体系，有更多机会参与比赛。
“不论是推动群众性体育运动，还是发展高水平竞技体育，教练员队伍的建设都是关键一环。”张新说，为增强基层足球教练师资力量，目前，甘肃正积极克服疫情影响，下气力抓基层足球教练员、裁判员队伍的培训，重点推进E、D级教练员培训，力求实现基层青训教练全部持证上岗。今年截至目前，甘肃已完成506人次的裁判员、教练员培训。
“西部偏远县区的足球发展偏落后，还跟当地的经济基础有关系。”孙竞波认为，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广泛开展全民健身活动，加强青少年体育工作，促进群众体育和竞技体育全面发展，加快建设体育强国。”西部偏远县区的足球及体育事业发展，需要政府出台更多的政策，引导资源进一步向这些偏远县区倾斜，持续加大投入，组织更多丰富多彩的包括足球在内的基础性、群众性足球活动和足球竞赛。
群众性体育运动是竞技体育的根基。张新说，县域足球要想发展好，必须提升县区特别是乡村群众的参与度，筑牢基础。有了肥沃的足球“土壤”，足球事业的这棵大树总有一天会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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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从泾川文汇“爆红”管窥西部偏远县域足球发展之路——等待下一个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