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从广场到梵高，构成“理想”的几个片段

时间与广场

2004年初的某天，尹朝阳站在中国最著名的广场前，凝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肃穆城楼。伴随着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曲的雄壮旋律，黄昏下的空寂广场、虚焦的纪念碑、鼓荡在晚风中的鲜艳旗帜等，用一帧帧松散又粘稠的镜头语言，铺陈出一段关于“乌托邦”的虚幻凝视与想象。

广场 The Square, 201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10 × 350 cm

2022年，在“重建理想”的展厅中，近二十年的时间倏忽飘过，黄昏中的苍老阳光已被浓重的夜色所吞没，苍白的烟火像突兀升起的蘑菇云般照亮了广场上宏大的“庆典”：坚实且具象的城楼从未改变过自己肃穆的表情，空寂广场上的每一寸缝隙已被人群和旗帜所填满。

欢乐颂之广场 Ode to Joy-the Square, 2008-2022,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80 × 220 cm × 5

欢乐颂之广场 Ode to Joy-the Square, 2008-2022,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80 × 220 cm × 5

在空旷的展厅中，洁白墙面与画布上凹凸的油彩肌间形成的巨大反差，闪烁在血红色人群中的白色光亮，跳跃的白色、黑色和绿色等，将血红色的人群涂抹成一排排不断向中央涌动着的海浪。在此，我们既是站在画面之外冷静的旁观者，也是涌动在群氓躁动中的模糊斑点。

天安门 Tian’anmen,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 350 cm

红 Red, 201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10 × 350 cm

深山和风景

从人头攒动的广场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风景也是尹朝阳自我意志的转化与实现方式之一，只是原本蕴藏在山水间的、温情的一面已被极大的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具有古典意味的悲壮与严肃氛围。

广场 The Square, 201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10 × 350 cm

如在“红崖晚照”、“红山”和“红谷”等作品中，涌动在广场上的鲜艳红色，在笔触坚韧的游走间，变成陡峭的悬崖与蜿蜒的山脉：它们是切断现实坦途的大地之刃，也是精神中拒绝妥协的孤绝峭壁。

红墙 Red Wall, 201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5 × 350.5 cm

红崖晚照 Sunset on Red Cliff, 201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 180 cm

在过去的十余年间，面对着辽阔浩瀚的山体，尹朝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投入到自然之中，不断地在大尺幅的画布上探寻着隐藏在沉默山石间的厚重历史；并用粗犷的笔触和厚重的肌理层叠地堆积出自然恢弘与雄奇的气势。

黄昏禅寺 Twilight and Temple, 2022,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 385 cm

嵩泉 Spring of Song Mountain, 202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0 × 200 cm·

山中 | In the Mountains, 2015, 布面油画 | Oil on canvas, 200 × 350 cm

凝重的斜阳、沉厚的古刹、明亮的顽石、挺拔的枯树、寒气逼人的雪谷……在生命力喷薄而出的浩瀚风景面前，投入任何轻飘的东西都不会产生丝毫的回响。而尹朝阳也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否定与重建中，不断扩充着自我绘画的精神维度与形式厚度——此刻的风景可以被画笔推向历史遥远的深处，也可以被绚烂的色彩写意成为一幅幅面向未来的伏笔。

雪谷 Snow Valley, 201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 200 cm

嵩谷斜阳 Song Valley in the Sunset, 2018,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75 × 280 cm

松下士之三 Scholars Under the Pines No.3, 201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30 × 130 cm

青春与英雄

在彼时尹朝阳的视野之中，被裹挟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的理想与激情——不论是癫狂的虚妄，还是笃定的真诚——最终都会在不同的个体身上，折射出某种具有共性的矛盾与张力。

正午 Midday, 199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 × 75 cm

而激荡在这种共性中的、不同的个体情绪，如冲突、无助和愤懑等等，则成为了残酷青春叙事的真实写照，和对于虚幻乌托邦理想的深刻焦虑与质疑。

银灰色的背景、赤膊的青年、望向画面之外的目光……在日渐远去的青春背后，并非只有浅淡的诗性和柔弱的感伤，而更多地是由过往的困境与缺失的未来所交织成的残酷寓言。

青春远去 Long-gone Youth, 200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 150 cm

青春远去 Long-gone Youth, 200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12 × 97 cm

从人物头顶正上方倾泻而下的日光，照亮了青年淡漠且迷惘的面孔，也在他身上洒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如伤口般的清晰明暗交界线，在裸露的肌肤上切割出一代青年自我矛盾与无所适的精神肖像。而青春也像从他指尖袅袅升起的香烟烟雾一般，在看似轻盈的消散间，弥漫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残酷味道。

英雄远去之二 Hero Disappeard No.2, 200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 150 cm

同时，那些曾经纯真的理想也像一面被遗落在旷野上的红旗，它艳色尤在的表象是轻飘的谎言，也是沉重的真相。在并没有人物形象出现的精神性远去中，仓皇与悲壮成为了构成或拆解着我们英雄之梦的一体两面。

英雄远去之三 Hero Disappeard No.3, 200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95 × 112 cm

广场 The Square, 201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10 × 350 cm

神话与肖像

一块石头，一段神话，曾经在青春岁月中远去英雄之梦，却再次以一种极端且执拗的方式出现在了“神话”系列中。

金石 Golden Stone, 2006,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 220 cm

鲜血四溅的肉身，托举起满是棱角的巨石，或屹立在原地或费力地前行。就像西西弗日复一日滚石上山的荒诞行为一样，隐藏在这份徒劳背后的悲壮与坚毅，却成为了佐证“神话”的最好注脚。正如加缪所说：“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人心。”

神话 Myth, 201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 180 cm

神话之六 Myth No.6, 200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62 × 130 cm

在神话系列的创作中，尹朝阳用顽石与肉身的对峙，一层一层地剥离掉人生中虚幻且温情的富贵外衣，并将潜藏在每个人内心底层的挣扎与纠结，转化成画面中燃烧的热血与呐喊；虽然裸露在灼人日光之下的荒诞行为充满悲剧感，但隐藏在其中的却并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在看穿幸福的假象之后，用深邃的痛苦去对抗轻薄的无聊与虚无。

神话 Myth, 2008,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 180 cm

神话之四 Myth No.4, 2005,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80 × 150 cm

神话之三十九 Myth No.39, 2006,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5.5 × 30 cm

神话之十二 Myth No.12, 200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 × 130 cm

而在“神话”系列后期及之后的作品中，“物”的退场，则进一步凸显出肖像本身的力量。如在《神话之八》、《被缚的巨人》和《灵与肉》等作品中，疾速旋转笔触，紧紧地围绕着人物的形象而展开着，呼之欲出的鲜艳和不断后退的肮脏，将画布拖入到一种如飓风般的、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结构之中。在这里，厚重的油彩既是绑缚巨人的凌乱绳索，又是膨胀肉身的热血与激情。

被缚的巨人 Bound Giant, 201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20 × 180 cm

灵与肉 Blood and Soul, 2009,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00 × 80 cm

神话之八 Myth No.8, 2007,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5.5 × 30 cm

而到了“正面”阶段，我们仿佛又看到一种类似“青春远期”阶段的、单纯肖像绘画的回归，但与青春期迷惘的肖像塑造不同，几乎充满整个画面的巨大头像，在油彩滴淌的背景前直视着画面之外，挑衅、阴险、失神、愤怒……，通过画中人物复杂且暧昧的神情漂移，尹朝阳借用肖像来重组着自我与周遭的存在方式，并在不断的奔跑中找寻着一种“掉了头的激情”！

正面 Facade, 201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50 × 250 cm

正面 Facade, 201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50 × 250 cm

正面 Facade, 2010,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350 × 250 cm

一个诗人 A Poet, 2007,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 × 180 cm

纯色的梵高

或许，人类对于“伟大”的认知，最终只是在两种“狂热”或“激情”的对峙与互换间——“群体的狂热”与“个体的激情”——完成的。

夜行人 A Night Pedestrian,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80 × 60 cm

如果说广场和大风景等作品，是尹朝阳对于宏大历史、社会现实和永恒自然的绘画性“书写”的话，那么，在从2020年开始创作的“梵高”系列作品中，则能够看到艺术家对于个体价值的重新审视，及在对质朴与真诚的深入认知中重识“伟大”的过程。

血色黄昏 Bloody Dusk,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30 × 120 cm

白夜 White Night,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 × 120 cm

热情的纯色，让尹朝阳笔下的梵高成为一个与当下的浮躁和癫狂完全相悖的理想样版。这个狂奔在写生之路与画布之间的灵魂，曾共振过许多身处不同时空的个体，也让尹朝阳感受到了深切的喜悦与不安——“喜悦是仿佛看到一个同类，不安的是他在裸露自己的同时仿佛也泄露了你的秘密。”

极端者 An Extremist, 2021, 木板油画 Oil on wood, 65 × 53 cm

红胡子 Red Beard, 2021, 木板油画 Oil on wood, 33.5 × 33.5 cm

被热烈的暖色曝晒于阳光下的梵高、行走在清寒白夜里的冷色梵高、悲伤的红胡子、神情坚定的吸烟者、黄色的头颅、绿色的极端者……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累积在胸中的那些无法言表的情感或情绪，最终变成一种饱含着激情与苦楚的自我劳作。

虹 Rainbow,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20 × 90 cm

黄色习作 Yellow Exercise, 2021,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25 × 25 cm

这些被一抒块垒的率性笔触抛向画布的梵高形象，是艺术家的自述之镜，也是尹朝阳开给自己的一剂解药：他在与自我灵魂倔强且艰苦的较量中，深切地感受到了彼时殉道者的炽烈与哀伤，并将自我生命的跳动糅合进不断变形与超越的“重绘”之中。

烈日梵高 Van Gogh in the Sun,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30 × 150 cm

烈日梵高-白光 Van Gogh in the Sun - White Light,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150 × 120 cm

渴望抚平世间悲苦的白色、稳定着生命质感的绿色、被烈焰煅烧出的浓稠红色、淬火后坚硬且宁静的蓝色……跳跃在灼人色彩中的生命波澜，赋予了梵高的形象以别样的力度，也将尹朝阳奋战在画布前的身影与行走中的梵高形象糅合在了一起。

烈日梵高之二 Van Gogh in the Sun No.2,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 150 cm

烈日梵高之一 Van Gogh in the Sun No.1,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 × 160 cm

而“对于绘画的虔诚”和“质朴的勤奋”，或许正是每一个真正画家最为平凡的日常，也是他们用画笔向世界发出独特宣言的、伟大的精神内核之所在。

受伤的梵高 The Wounded Van Gogh, 2021, 木板油画  Oil on wood, 27 × 22 cm

习作 Exercise, 2021,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61 × 50 cm

习作 Exercise, 2021,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25 × 25 cm

习作 Exercise, 2021, 纸本色粉 Pastel on paper, 68 × 52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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