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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的故事——诗与笔记:思想的悸动(一)

吕澎 99艺术网 2023-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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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0年代上半叶的很多时间里,毛旭辉都是在阅读和写作的时光中度过的,那些写在不同的本子上的诗歌、笔记和日记构成了这个时期毛旭辉思想形成的链条,那些发生在笔端的笔触、色彩或者图像,都可以被看成是他的经历与思想的转译。


1982年至1984年,毛旭辉的诗歌手抄本,他喜欢习惯了诗歌配插图的记录方式。这里抄录的是普希金的诗。


诗歌的写作经常与人的情感有关,至于语言与文字,不妨是使用者的思想工具,如果不是关于诗歌“本体”的研究,所谓“诗”就是“思”的一种利用文字来组合的符号形式。毛旭辉的内心时常有“诗”的激情涌动,他很早就要写一些也许他认为只有短句子才可能更生动地表达自己思绪的诗歌。事实上,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对西方思想的学习与思考,是毛旭辉以及他的朋友张晓刚、叶永青等人的习惯,在5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里,这几位艺术家可以被视为艺术问题的思考者、艺术思想的表达者以及个人艺术史的记录者。人们可以通过他们的文字,很好地理解这代艺术家的个人精神的演变与思想的成形,理解他们在那个年月内心的蠕动以及灵魂的搏斗。


诗歌当然很容易与爱情发生联系,在一首于1980年在中甸丽江写生途中抄录的藏族民歌里,艺术家述说的是此时爱的思念:


玉龙的雄姿,黑龙潭的清泉,

喇嘛寺庙的秋菊,蓝天白云下的和风

这一切都挽留不住我的心。

想到重逢的喜悦,相见的蜜语,

还有什么比那更甜蜜。

 

中甸的草原,蓝色的碧塔海

黑色的森林,金色的白桦

这一切不管怎样迷人,也掐不断我的思情

想起她那深沉的双目,真挚的爱

还有什么比这更动心。

⋯⋯


这类文字非常简朴实单,但这是一种自由心绪的表达,是这个时期年轻人获得的一种之前没有的权力。至少,这样的文字在1978年之前,显得不是那么健康和安全——因为这样的表达脱离了阶级的立场而进入到了抽象的爱的认可,这种表达的权力的获得自然是在大的政治形势发生变化之后才获得的。对于毛旭辉来说,文字更多的是思绪,是问题的暴露,就像他在1981年的几排字里写到的那样:


每当要写什么

就发觉没有语言倾述

可是我还是要写

去寻求精神的寄托

⋯⋯


1982年毕业之后的时光单调但充满欲望:爱情、酒精以及对未来人生的追问,消磨了毛旭辉们不少时光和无数个夜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特别无聊,规律地上班,在星期天睡睡懒觉,即便散步在大街小巷,无非是红灯绿灯匆匆的行人,街边的梧桐绿了黄黄了绿反反复复,喇叭声声,人群往复,办公室内的事务早已经被领导安排好了。所以,诗可以使用标题,比如“苍白的日子”,“回忆”,也可以从自言自语的情绪开始起行:


如果我相信那梦

那梦里的魔鬼

向我伸出可怕的手指

把我捏出冷汗

我要是把梦

原原本本的告诉她

一定把她吓坏

⋯⋯


我每天很晚才睡

我不能平静地进入梦乡

我已没有平静的梦


1982年至1983年,毛旭辉速写、日记本上的书稿,题为《孤独是这个新生命的命运》


经常,毛旭辉的诗歌根本没有标题,那就是他随性而写下的心情:


夜是孤独的见证人

一个沉默的诗人

当紫色和蓝色搅拌天空时

月亮露面了

世界吧我们推上这个台阶

随它去吧

这天太熟悉了

这风也同样的熟悉

春日的晴空

记忆和现实混在了一起

铁轨上延伸出一个幻觉

在山坡上

最可怕的是丢了缰绳

我变了

眼前这个世界也变了

天上的星星

地上的眼睛

彼此相望

在田野相会

她离我这样近

像一件紧身衣

⋯⋯


在之后整理自己的诗歌时,毛旭辉还贴上了一张也许是1985年左右拍摄的照片,他与张晓刚、潘德海以及其他朋友似乎在进行简单的餐会,看上去朴实、甚至简陋。将照片贴在这里,不过是一种图示:他与自己的朋友们的生活与诗歌里的描述是接近的,他们在物质仍然匮乏的时期,因为阅读而使灵魂打开,感受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他们从欧洲的艺术家和文学家包括思想家的传记故事里看到了新的——曾经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并不被允许效仿的——生活方式,在想象的带动下,将自己简陋的夜生活视为一种浪漫和现代,并带着饱满的向往与让内心充实的激情去复制想象中的西方生活,乐此不疲,直至大家在酒精的毒害下醉倒。毛旭辉当然用诗歌记录过朋友们醉酒的日子:


让我们再喝一杯酒

再唱一支歌

酒杯空了

歌唱完了

我们就将分手

我是多么不愿意那样

这夜多么好

和杯里的酒一样

再唱一支歌

朋友

欢乐就将崩溃

⋯⋯


再喝一杯

再唱一曲

酒杯空了

歌唱完了

我们就将分手


同样,毛旭辉在《喝酒歌》的结尾贴上了他与朋友们聚会喝酒的照片。总之,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毛旭辉也用诗歌来描述和记录他的生活与内心情绪,他描述对女孩的渴望,对没有头尾的爱情的质疑,描写内心的烦恼、孤独、迷茫与心理上的紊乱。阅读搅乱了他的思绪,并将这位年轻人的世界观从单纯的自然主义态度引向了精神的堕落和焦虑,就像《正午》中的文字描述的那样:


不知道在这苍白的强光下

大地是否还存有思维

那些小巷 那些窒息了的墙根

⋯⋯


毛旭辉 正午 32×38cm 纸本水彩 、彩铅 1985


我没有

风  沙子伴着强光威逼着视线

埋没了死去的梦

仿佛在进入死亡

失去存在

垂危的信念在白纸式麻木中丧失


1984年,毛旭辉于和平村2号昆明市电影公司宿舍。


究竟诗歌有什么样的特殊魅力会让毛旭辉使用大量的诗歌句子去表现内心的悸动?抑或是青春的紊乱?与那些从70年代后期就开始使用现代形式的文字与句子创作诗歌的诗人不同,毛旭辉也许仅仅是对自己内心的情绪有过多的敏感,这样,诗歌的形式不是要表现诗歌本身,而是要陈述自己想要陈述的一切。所以,有时,毛旭辉不过是用诗歌的文字形式去记录他的日常生活以及其中的内心滋味,他会描述说他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他走上街,去逛逛书店,看看街上的女人,看看衰老的面孔,畸形的病态,看看路过的刷着石灰的僻陋的小巷;饭馆飘来的香味、有二道贩子售卖的牛仔和香肠,描述也能听到街头巷尾传来的港澳歌星的声响。随着季节的变化,绿色的梧桐树叶透出金色的阳光,而秋天,发黄的树叶却会散落在地上被人踩在脚下;在电影院门口买一份晚报,目睹着儿时就熟悉的成人的擦肩而过,最后,又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起铃铃作响的电话,大脑继续闪现着不同的念头,而自己却仍然不清楚“究竟渴望什么知道什么厌倦了什么”,以致受到现代诗歌感染的大脑也会将这个昆明青年引向一种神经质的紊乱呓语:


有一缕火在身体里点燃了

有一滴毒液在周身循环扩散

有一种无法回避的事实

有无数的痛苦不能用嘴唇表达

在这个时候梦纷纷从额头上跌落下去了

它不再流动也不再漂游    它凝固

在抽屉里桌面上被某本书夹着

在某段日记里熟睡了

它可以睡去了可以走了

抛弃在凝固之外的是大量事实的维生素

干巴巴的无血色的需求象泥土一般苦涩


毛旭辉写作这类诗歌显然受到他阅读国外诗歌的影响。事实上,他很早就有趣抄录国外作家诗文的习惯,普希金、里尔克、爱明内斯库、威·卡·威廉斯、庞德、多丽特尔、P.斯坦塞尔、罗伯特·邓肯、西西索科、莱蒙托夫、马克西莫维奇⋯⋯如此等等,完全没有文学或诗歌史的逻辑,只要喜欢,他就将读到的那些外国人的诗歌抄录下来。不过,随着阅读,他所理解的问题当然会变得不那么叙事和简单,就像艺术的表现一样会去寻找更为表现内心悸动的词汇,他甚至通过抄写去思考那些文字后面的精神要素。


1982年至1983年,毛旭辉速写、日记本上的书稿,题为《我究竟怎么回事?》


他曾经对单纯的爱,表达出本能的渴望。可是,当新的阅读启发出不同于之前的思考时,他会将这种矛盾和引发的问题表达出来,就像他于1983年8月20日的夜晚在一个红色的速写本里写到的那些文字:“爱是虚无的,唯有土地是本质的。”他说土地是拯救灵魂和生命的根子,而爱却要毁灭一切尊严与宁静。爱消耗生命、光阴与眼泪。根本地讲,爱是不存在的,唯有脚下的土地才是永恒的。


米勒就找到了土地

凡高找到了太阳

没有比米勒对土地

凡高对太阳这样炽热

追求和崇拜了

他们把生命溶化在土地和太阳之中


这样的句子让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在出现了城市生活的异念时,毛旭辉仍然会愿意把属于“乡土绘画”风格的作品《木桥》、《暮归》分别送交“昆明市美协首届画展”和“云南民族生活美术摄影展览”,尽管《木桥》(1982年)中的笔触已经透露出某种神经质或不安。 


毛旭辉  中甸木桥 78×108cm 布面油画 1982


毛旭辉  暮归  尺寸不祥  布面油画  1982


但是,观看世界的方式与角度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对外部世界的描绘到内部世界的感知不是一个简单口号,而是从无数杂志和著作的文字里所发出的刺激,引导着毛旭辉将文字的选择和组合朝向更为隐秘的方向进行。


是我在动,还是这个天空

是我  还是这个世界

庞大  骚乱  超出一切幻想

空间 浑浊  是谁在飘溢

天上的云

白日的梦  还是上帝

它说过  一切都围绕着我们

太阳因此而发光

树叶在摆动  那是风

皮肤和血液  感到

一阵寒意  这又是谁

气温  来自天上

还是地灵  大地没有转动

天空没有转动

我在动  一切都没有动

房子  层层叠叠的楼房

在原地  和大地一样

在动  并不喧闹

在思  用了神秘的语言

色彩在动  空气在流

交错  混乱  复杂

污染着灵魂

灵魂在动  看不见

在飞  飞不到边

无边无际  无尽头的绵延


毛旭辉  红砖楼·窗子 (在和平村2号红砖楼里的自画像) 32×36cm  纸本水彩、彩色铅笔 1985.10


实际上,这类文字——那些开始缺乏习惯表述的逻辑和呈现的跳跃式句子——是80年代初期年轻人群中的一种觉醒:对人自身的理解的开始和对茫然心情的出现的美学赋予。基于这样的开启,毛旭辉才知道存在的相对性、复杂性以及难以一言以蔽之的问题;知道如何将对物理世界的固定成见转换为“我思”的感觉;知道将曾经僵硬的词组拆开,从新组合,让不曾想过、见过和思考过的世界呈现出来,而那就是一种自由的思想所引发出来的精神活动,一种有可能绵延至无边无际的灵魂世界的存在。


在一个有中国风景照片的“软皮本”里,毛旭辉抄录了太多国外艺术家关于艺术的看法,可是,他也非常充分地去抄录在国外文学作品获得如何去生活和看待世界的看法的内容。的确,我们发现,在1983年3月,毛旭辉将《卡门青德》中的一些段落抄录了下来,那些段落涉及到卡门青德——不如就视为黑塞——对“真正的动物的生活”、使自己成为野兽的偏爱以及对世俗欢乐和骄傲的反感;涉及到面对“一棵树在风中飒飒作响,一座山被阳光映得通红”于内心唤起的诗意以及对自然中一个普通物的生命的同情,如此等等。那些抄录文字中的句子本身,就足以唤起毛旭辉的联想与对问题的沉思,结果,他又去翻阅更多的文字,而任何一个西方作者的文字,只要进入他的眼睑,就会挑起内心的激动或者不安,会激起对个人独立存在并富有创造特权的天然认定。因此,毛旭辉不像黑塞对父亲的反抗那样,有着对宗教虔信的强烈抵触,以致奋力去寻找自我,在席勒、海涅、荷尔德林的影响下从事创作,而是由于曾经无处不在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话语的迅速退场,在思想与知识的领域出现了越来越大的真空,给予了毛旭辉——当然包括他的热爱文学艺术的朋友们——接受任何西方思想的机会。因此,阅读是一回事,而抄写又是另一回事,即抄写本身就变得是一种深入思考的表现。的确,在毛旭辉的无意识中,抄录就是思想,甚至就是自己要去选择和践行的决定。在这个“软皮本”里,他抄录了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 中不少艺术家的语录:塞尚、西涅克、修拉、凡高、高更、马蒂斯、弗拉芒克、鲁奥、诺尔德、克尔希奈、德劳奈、马克、克莱、康定斯基、霍采尔、马列维奇、蒙德里安、列热、贝克曼、奇里柯、鲁东、库宾、恩斯特,当然,他也抄录了书的导言和对各个流派的介绍,包括布莱顿的《超现实主义宣言》。这种不同风格与流派的抄写显然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个人趣味,这表明了这个时候的毛旭辉仍然希望全面而深入地了解西方现代主义,他想获得一切他不知道的知识。


1982年至1983年,毛旭辉速写、日记本上的书稿,题为《我还是一个傻瓜》


阅读所引发的自我追问具有一种永不停歇的特征,肉体生活并不能够替代思绪的独立性的轨道,思绪本身有时会借用一种有限的行为来延续其自身的存在与变化,实现其自我运动。在一个主要完成于1982-1983年的《速写本》里,毛旭辉写下了不断涌现大脑里的思考,就像一种思维的作业:该独立地思考并用自己的文字来表述面临的问题了。“我应该学会什么都不想,留点时间,想想我自己。”这位昆明青年艺术家用钢笔画出一些变形的形象,来配合他的思想日记:我究竟怎么回事?一个粗壮的男人仿佛面对着这一个无垠的黑夜⋯⋯


究竟是什么导致一个年轻人几乎是本能地想做一个艺术家?要做一个艺术家的念头持续地困扰着毛旭辉。按照生活的经验,一个人应该不要将自己的人生道路限制在一个单一的方向,毛旭辉也问自己:如果“不是去做一个艺术家,道路不就自由了吗?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这是离开学校有一段时间的思绪,至少之前想着要做一个艺术家的梦一直纠缠着这个年轻人,可是,他知道: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在艺术上有了产生影响的呈现:北京的星星画展、重庆的伤痕美术以及出现在不同城市里的乡土艺术——即便在北方,也有不少人通过内蒙少数民族的题材在呼应这样的潮流,而这个生活在云南昆明的人,仍然在为自己的艺术焦虑,他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很多次我都以为我成熟了,结果还是一个傻瓜!”一个也许来自电影广告似乎还有点自负的青年形象,他的背后却是浓云滚滚,重重地压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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