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光影、感官与尘世的盛宴
2023年底,浦东美术馆与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联合推出“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Caravaggio. Wonders of the Italian Baroque),作为卡拉瓦乔的最大藏家,博尔盖塞美术馆携手浦东美术馆,共联合5个机构集齐6幅卡拉瓦乔真迹、四十多位巴洛克时期艺术家作品亲临,使得这次前所未有的“巴洛克奇迹”得以实现。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捧果篮的男孩》
卡拉瓦乔(米开朗基罗·梅里西)
约1595年
布面油画,70 x 67 cm
罗马博尔盖塞博物馆馆藏
卡拉瓦乔在1593年左右创作的这幅杰作,《捧果篮的男孩》(Boy with Basket of Fruit),成为展览当之无愧的焦点。作品不仅体现了卡拉瓦乔早期艺术风格的雏型,也从隐微的线索中反映了他在罗马时期的生涯挑战、人际往来与天才创想。画中展现了时人所未见的自然主义态度和光影处理,揭示了卡拉瓦乔对绘画艺术的革新。这幅画不仅展示了他神秘而陌生的技巧,也为我们提供了洞察其个人生活和当时罗马艺术生态的窗口。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米开朗基罗·梅里西(Michelangelo Merisi)出生于意大利伦巴第(Lombardy )地区的卡拉瓦乔小镇,故被称为卡拉瓦乔 (Caravaggio) ,也是为了与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相区分。伦巴第地区的艺术家们以其对现实主义和强烈光影对比的运用而著称,这些特点在卡拉瓦乔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对光影的大胆运用和对日常生活场景的真实描绘,使“明暗对照法”(Chiaroscuro)成为艺术史的严肃剧场,这不啻于对盛期文艺复兴遗产的一场剧烈的革新。
1593年的卡拉瓦乔刚刚从意大利北部来到陌生而竞争激烈的罗马,在达皮诺工作室(Giuseppe d'Arpino)里绘画花与水果这样的静物主题。这幅作品最初被骑士朱塞佩·切瓦里 (Knight Giuseppe Cesari) 收藏,卡拉瓦乔用的画中模特是他的西西里朋友明尼蒂 (Mario Minniti),这种友谊在创作中持续激发了他的灵感。他们后来离开了达皮诺的工作室,通过经销商科斯坦蒂诺(Costantino)销售画作。这些与静物相关的作品伴随着卡拉瓦乔在罗马的早期岁月与他的声名鹊起。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从男孩的皮肤到花篮与果子中的细枝末节,卡拉瓦乔画出了在鲜艳果篮中的斑点、真菌与虫卵,这与模特皮肤中的华美与光洁形成了富于象征性的对比。我们在随后的17世纪荷兰黄金时期的风俗画(Genre)中将会看到这种现实主义画风的盛行,以中产阶级青睐的写真与劝世隐喻为主导的世俗趣味塑造了一个新兴的国际艺术品市场。然而,在盛期文艺复兴笼罩的天主教意大利,卡拉瓦乔首当其冲的抛弃旧世界中的理想美,进而以一种严肃剧场的特殊审判效果邀请观看者沉浸在感官体验中,这种做法无异于向文艺复兴的成果发起总体的宣战。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他的同时代人,特别是博洛尼亚(Bologna)画派的艺术家们与他之间的紧张关系主导了一场永恒的关于风格史的对话。后者以秉承拉斐尔的盛期文艺复兴传统为荣,并创造了欧洲古典学院的雏形。此次展览中与卡拉瓦乔同列的圭多·雷尼(Guido Reni),正是以其均衡、优雅、明亮的学院主义风格著称。博洛尼亚派与伦巴第派之间存在着风格上的鲜明冲突,这也构成了贡布里希所谓的品味的战争。这种战争不仅仅体现在附庸风雅中,同样也造成了巨大的现实冲突。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博洛尼亚最高的巴洛克艺术家吉多·雷尼(Guido Reni,1575-1642 年)生前被称为“神圣的”,指的是他的天人才能和题材。但艺术界的诸神并不总是善待雷尼,到了 19 世纪,在许多鉴赏家眼中,雷尼的仰视圣母像开始显得有点甜腻。约翰·拉斯金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他极端厌恶雷尼。雷尼在 20 世纪中叶被重新发现,最终与他在罗马教皇罗马的对手卡拉瓦乔的重新发现相伴随。正是这一对神圣的对手,却是赌徒与刺客的结合,有趣的是,他们同时为博尔盖塞(Borghese)家族所青睐。雷尼生前因为赌博成瘾而债台高筑,卡拉瓦乔则无法遏制自己的火爆脾气而左冲右突。穿透艺术史的帷幔,我们会发现一个光怪陆离、异能迭出的艺术家社群,然而这并不会分毫影响艺术史的魅力。恰如贡布里希所说:
实际上根本没有艺术这回事,只有艺术家,他们是些男男女女,具有惊人的天赋,善于平衡形状和色彩以达到“合适”的效果。更稀罕的是具有正直性格的人,他们不肯在半途止步,时刻准备放弃所有唾手可得的效果,放弃所有表面上的成功,去踏踏实实地经历工作中的辛劳和痛苦。(《艺术的故事》,贡布里希)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16世纪恰逢新教崛起,天主教自我反思的历史阶段,曾经活过的男男女女必不肯在这个激浪的大时代中碌碌而终。这是一个俗世奇人风起云涌的年代,在《致命的百合花》中,雕塑家切利尼用弗洛伦萨土语充满激情的描写幽暗小酒馆中的斗殴,金匠的赌局与罗马的洗劫与保卫战。卡拉瓦乔正兴起于这样一个躁动不安的时代,他的生涯与向南的流亡串联起了红衣主教赞助人,马耳他骑士团,那不勒斯的刺客等错综复杂的社会群体。他的人生充满了震惊和迷雾,恰如其作品,象征着巴洛克时期的戏剧性与复杂性。这是一个充满光影、感官体验和尘世华美的盛宴。
卡拉瓦乔作品中划时代的现代倾向仍然可以超越雷尼多样化、但本质上是古典化的才能。卡拉瓦乔向作品的天使中注入了微尘,这是雷尼所不及的。他们的竞争与同化从雷尼的画作演变中变得似乎有据可循——他的风格不仅均衡而且多变,一些晚期作品似乎受到了明暗对照法的巨大影响,从某种意义上吸收了卡拉瓦乔的暗色调主义。
《荆棘王冠》
卡拉瓦乔(米开朗基罗·梅里西)
1602-1603年
布面油画, 178 x 125 cm
普拉托市维琴察银行收藏
16世纪晚期,人们由于忠于内心而引发的巨大冲突要比文艺复兴时巨大得多,新教革命所造成的因信称义是这个时代大图景中的其中一环;另一方面,天使与微尘不可或缺的重新合并为一,对自我的执念与放大,使得艺术家无不艰信自己的内心信仰。卡拉瓦乔的《荆棘王冠》,一幅稍晚些的作品,有力地描绘了基督的苦难。在这幅画中,基督在被钉十字架之前忍受着嘲弄和折磨的荆棘冠冕。卡拉瓦乔对明暗对比的使用戏剧性地突出了场景的情感强度。对基督痛苦的逼真描绘和折磨他的人的冷酷冷漠唤起了强烈的情感反应。这件作品体现了卡拉瓦乔以惊人的现实主义传达深刻的人类情感和宗教主题的技巧。
荆棘冠是《新约》中记载的、耶稣受难时所戴的冠冕。它是由在罗马总督督府庭院戏弄基督的罗马士兵强行给他戴上的,以嘲讽他这个“犹太人的君王”。《马太福音》写道:“又用荆棘编成冠冕,戴在他的头上,把一根芦苇放在他的右手,跪在他面前讥笑他说‘犹太人的王万岁!’”直面痛苦和施虐是这部作品的核心。两名施刑者用棍棒敲击着王冠,一种有节奏的、残酷的锤击给予痛苦和感受痛苦,痛苦和神圣的喜悦有时混合在一起,犹如博尔赫斯的诗歌中谈论的痛苦的黄金。
卡拉瓦乔的赞助人文森佐·朱斯蒂尼亚尼(Vincenzo Giustiniani),一位知识分子兼收藏家,晚年撰写了关于艺术的论文,提出了艺术成就的十二个等级。在最高等级中,他特别提名了卡拉瓦乔和卡拉奇,赞扬他们成功地将现实主义与个人风格结合。卡拉瓦乔的作品《荆棘加冕》便是朱斯蒂尼亚尼观点的体现,画中以敏锐的观察力描绘了现实和残酷,同时运用了经典的构图技巧,展现了基督耐心忍受痛苦的场景。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成熟男人的自画像》
吉安·洛伦佐·贝尼尼
除了多样化的追随卡拉瓦乔母题与构图的巴洛克画作——这些形形色色的画作以其经典图式呈现出巴洛克无尽的回声——本次展览中还隐藏着贝尼尼的秘密作品,《成熟男人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at a Mature Age)。这是吉安·洛伦佐·贝尼尼 (Gian Lorenzo Bernini) 的一幅布面油画,据说最初是在意大利罗马博尔盖塞画廊的 XIV 号房间被发现的。在巨大的巴洛克建筑的迷宫中找到一幅肖像的隐喻是迷人的,它将这位以雕塑和建筑闻名的巴洛克巨匠描绘成一个成熟雍容的男人,侧身坐在观众面前,脸微微转过。
“卡拉瓦乔与巴洛克奇迹”展览现场,浦东美术馆,2023
画中的贝尼尼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轻盈与傲慢,这滑向别处的目光,我们曾从卡拉瓦乔的男孩那里见过。如今穿透了历史,在贝尼尼的无言的肖像中,巴洛克时代不可言说的精髓被保留下来——戏剧化的人格、情感的迷雾、意向性的动态和气势夺人的剧场,构成了宏伟无垠的人性化的世界。有时我们感到这样充满冲突与迷醉的盛宴过于餍足,但却无法逃避这滚滚红尘的热浪。在1933年的奇幻电影《金刚》里,编剧笔下促使无情的导演说出了著名的台词“是美女杀死了野兽”(“It’s the beauty killed the beast." )。斯人已逝,而永恒的舞台却长存,演绎着尘世间的诉之不尽的悲欢与歌哭。
撰文、编辑:章文姬
图片致谢:浦东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