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朝阳：伦敦看展

今年尹朝阳很多时候都待在伦敦，伦敦展览多，看展自然成为他的一项日常。作为行家里手，尹朝阳经常会就展览所见在朋友圈发表些或长或短的感受，我从书架上随手拿起他几年前的《读画记》翻看，时有犀利点评浮现。

画画的人看画，和爱好者、写字人切入视角很不同，更能Get到画中微妙的情绪，还有那些看似随意起伏的笔触背后的功夫，那是来自于亲自下场者的感同身受。

问起他在伦敦看了哪些展？答曰，不少。我说那就选五个best of best聊一聊。这五个展览里有他素来偏爱有加的塞尚，声望伴随着争议的菲利普·加斯顿、最近几年被学术、市场双重追认的爱丽丝·尼尔，还有行为艺术的“天花板”阿布拉莫维奇，最后一个展，尹朝阳留给了他口中“一眼千年，图片不及原作之万一”的《女史箴图》。

塞尚

2022.10.5 ~ 2023.3.12

泰特

展览力求在塞尚自己的语境中理解这位艺术家，剖析塞尚的雄心、矛盾与创新。讲述他如何挣扎于学院派与印象派之间，最终开辟出独特的艺术语言。

1861年，22岁的塞尚离开故乡前往巴黎，这位初出茅庐的艺术家声称「要用一个苹果震惊巴黎」，并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履行了这一宣言。

“泰特这个展览一共80件作品，涵盖了肖像、风景、静物，我觉得塞尚在这三个门类中没有孰高孰低，每一个门类都有非常站得住脚的画。对我来说每个部分都有非常牛的作品，我觉得彼此没太大区别。”

99艺术：你对于塞尚偏爱有加，这个展览里有没有一些作品是此前没看到过的，有什么新的感受？塞尚和毕加索一样都算是天才艺术家吗？

尹朝阳：展览里偶尔有一半张没有见过，但大部分都看到过，泰特这次主要是从美国的博物馆里借了一些，我在美国华盛顿曾经看到国家美术馆里有他一间房，里边全是他的画，零星的也在其他美术馆看过一些。泰特这次展览集中起来看塞尚的画还是非常辉煌的。怎么说呢？站在这种作品前，你经常会觉得语言很贫乏、很无力，去感受就好了。

塞尚至少在起步的时候不算是天才型的艺术家，他不像毕加索，毕加索非常早熟。现在看塞尚的绘画起步阶段是很本我的，在当时他那个时代特别会画画的，比如印象派里的马奈、德加、都属于比他看上去要更有灵气，画得也潇洒。塞尚给人感觉使多大的劲都画不准，抓不住造型。他就是回到家里，回到埃克斯之后开窍了。之后一个艺术家展开之后很多让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塞尚做得太好了。看到那些画的时候就会想，有一些东西你要去做，遇到同样的问题你去看塞尚怎么处理，体会很不一样。

99艺术：金斯堡讲他有一次在MoMA看到塞尚的水彩，他说塞尚是用色彩的并置去表现空间透视的。这个视角狠有意思，后来找来看塞尚画的奶壶、盘子、真有点儿那个感觉，色彩既透明，但又有层次。

尹朝阳：他说的这个是偶然现象，塞尚的水彩跟他的油画是一脉相承的。他对形、对空间有自己的处理方式，这种方式是西方绘画在画面里抛弃了形和颜色的准确之后，在空间上开始有了绘画的自觉，这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为现代主义的开端，并且影响了后来的毕加索和马蒂斯这些人。塞尚在水彩作品里贯彻的是一样的方法论，尤其是后期他在画面里达到的完整度，即使没有画完，但你感觉整个绘画里的东西都已经非常完满了，这一点非常厉害。

99艺术：这个展览中塞尚早期和后期的作品，感觉有明显的变化吗？

尹朝阳：太大了！他早期包括中期，他画《吊死者之屋》那个时期开始找到自己画面里的质地、空间、方式，到后面越画越好，有一些画让人叹为观止，比如有海景的这张，感觉他的绘画到这个阶段完整度特别高。尤其是站在展厅里面对这么多作品的时候，他确实是将自己绘画状态里的高光时刻持续了很长时间。

99艺术：塞尚作品的尺幅大吗？

尹朝阳：基本上尺幅都不算大，他最大的画是晚年画的《大浴女》，我在伦敦国家美术馆见过一张，在美国费城博物馆也见过一张，费城那张最好。看到那张画的时候，再看到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立体派直接就是从那儿来的，技术、形的很多处理方式，但毕加索画得比塞尚更熟练。

99艺术：塞尚创作一张画要耗费很久的时间吗？

尹朝阳：对，塞尚的绘画我特别感兴趣的一点是他居然可以画得这么慢，这是本事。我临摹过他的画，几乎每一笔都思考过，到后期包括留白，几乎没有废笔。往上叠加的时候，那个叠加也是特别深思熟虑之后再往上加，非常讲究。你要想到在他生活的时代这么画非常不容易。

99艺术：泰特在展览介绍文字里这么概括塞尚：画作大胆突破了常规，强调厚重、沉稳的体积感，忽略物体的质感和造型的准确性。这个概括准确吗？

尹朝阳：我英文不好，即使能看懂我也尽量不让文字引导我去看画，我习惯这样。最好自己去看，我想带着一种没有太多预期、预判的东西，把自己脑子里的知识清零的状态下去看。

99艺术：以艺术家的眼光来看，塞尚最厉害的地方和对于艺术史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尹朝阳：对艺术史的贡献很多人都谈过了，我自己的感受可能更强烈。第一，塞尚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有自己特有的角度，不人云亦云，这一点非常重要。有点儿紧咬着不放，这是他的性格。另外一点是在作品里展现出的这种挖掘能力，这一点让我非常有启发。对我来说，塞尚在整个绘画里面最后展示出的能量让我觉得特别不容易，他几乎可以说“得道”了，他通过绘画完善了自己。这次展览中有一张《塞尚和采石场》，之前这个画没有出现过，看了之后还是觉得非常好，塞尚这样的艺术家常看常新。 

菲利普·加斯顿 

2023.10.5 ~ 2024.2.25

泰特

加斯顿是一位复杂的艺术家，他从周围噩梦般的世界中汲取灵感，创造出新的、令人惊讶的图像。泰特的展览探讨了他的画作如何在个人与政治、抽象与具象、幽默与悲剧之间架起桥梁，这也是近20年来英国首次举办这位艺术家的大型回顾展。

在1960年代后期的社会动荡期间，加斯顿对抽象主义持批评态度，并开始创作以漫画人物为特色的大型画作，其中一些戴着白色头巾代表邪恶和种族主义的肇事者，这些实验和随后的创作使加斯顿成为20世纪后期最具影响力的画家之一。

“加斯顿后来转化绘画风格说明他还是比较忠于自己的感受，抽象画到一定时候觉得没啥意思，就不画了，很敢于放弃。这对于现代人来讲简直不敢想象，你有一个受欢迎的风格会受制于画廊、艺术圈的运行规则。别人怎么看你，作品能不能有持续的影响，实际上变成了枷锁，艺术史上很多这样的人。”

99艺术：菲利普·加斯顿这位艺术家我之前不算了解，他最早竟然是画抽象的，而且相当成功，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

尹朝阳：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人，应该是还在上学的时候，那会儿对他不是特别有感觉。后来逐渐往前自己走的时候，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画。抽象表现主义在他已经画得很好了，他在后来的职业生涯里作品又重新回到了情节，这是当时让所有人都非常震惊的。但我觉得特别正常，没有任何人规定一个画家一辈子只画一种风格的作品。

99艺术：一个抽象艺术家，很难想象回到具象之后作品面貌转变如此之大，你提到他作品的底色是悲凉，他本身又画过漫画，具象时期画面里好多大眼睛，戴着手套的手又在画手套，挺有意思的一个艺术家。

尹朝阳：他这次泰特展览里面的最后一个厅我非常喜欢，在他进入到情节绘画之后对后来很多艺术家是有影响的，很多后现代之后的绘画里情节、涂鸦都上去了。加斯顿的“涂鸦”跟街头涂鸦不太一样。他的整个绘画从体系上是从古典过来的，本身绘画能力很强，早期学习墨西哥壁画，所以他的这种涂鸦有一种力量，作品的力度很强。

在抽象表现主义阶段之后，他很多画面的处理实际上是能够与今天的绘画经验连接起来。我没有关注过他的个人生活，看展览报道的时候，提到他生活当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好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低谷。其实不用特意把个人经历跟作品直接挂钩，当然这之间一定会有影响。我喜欢最后展厅里晚期的作品，原因是你能看到他把绘画和他整个人的感受结合得如此之好，很感人。

99艺术：感觉加斯顿不像毕加索、弗洛伊德、霍克尼这些一说大家就知道，但事实上他也是大师级别的艺术家？

尹朝阳：应该算。这要看你怎么界定“大师”。不用刻意拿一个现行的评判标准去套。如果这样的话，能在欧美一线的博物馆里做个展，他已经算是大师了，只是没有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而已。但家喻户晓未见得一定是界定“大师”的一个指标。看他在作品里对人的挖掘，对绘画的感受，这是我感兴趣的。

99艺术：他作品打动你是因为能看出其中投入的感情？还是说你与他的作品产生了共鸣？

尹朝阳：都有。打动你就是在这个上面你能感受到他的东西，他画面里那些很苦涩的东西我很喜欢，包括体现出来的自嘲，对一个画家生活的自我描述，这种自我描绘让你觉得有时候很荒诞，而且他做的很纯粹。

爱丽丝·尼尔: Hot Off The Griddle

2023.2.16 ~ 5.21

巴比肯艺术中心

这是迄今为止艺术家爱丽丝·尼尔在英国举办的规模最大的展览。尼尔形容自己是“灵魂收藏者”，当她在纽约工作时，具象绘画尚且不流行。尼尔的作品歌颂那些在社会中被边缘化了的人:劳工、黑人和波多黎各儿童、孕妇、格林威治村的怪人、民权活动家和酷儿表演者。本次展览汇集了70多幅尼尔最具活力的肖像，连同档案摄影和电影一起，将她所谓的“时代的漩涡”带入生活。

“尼尔晚期作品给我感觉几乎已经没有了杂念，这同很多男性老大师在晚年画面里有共同的气质和感受。我一直觉得女性在某些方面做得更纯粹一些，在她直面丑陋的老年的同时，她的画里少了男性画家的洋洋自得和自恋。”

99艺术：爱丽丝·尼尔不少人是从艺术市场上先知道这位艺术家的。一个是近年来女性艺术家群体性的兴起，不管是艺术史，还是市场都在往回找补。今年蓬皮杜也给她做了大展，你如何看爱丽丝·尼尔？

尹朝阳：很好的艺术家，实际上现在好多女性艺术家，尤其是最近欧美有一种习惯，尤其是最近一年，从艺术考古里发掘遗珠。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政治正确，但她也确实是画得好。包括大都会也给她做了展，应该是这个展巡回到英国的巴比肯艺术中心。我自己很早就知道尼尔，早先还买过她的画册，这次系统地看了她的原作，尼尔的绘画我很喜欢。

99艺术：她作品里的哪些气质吸引了你？

尹朝阳：女性艺术家这两年起势，包括奥地利的女画家妮阿姆科恩也是属于画得非常狠，不管不顾，坚持自己的理解，这一点女性艺术家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尼尔整个画面的处理上也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不弱。她的作品不是甜媚的，现在很多流行的那种作品还是在画自己理想状态下的绘画。

99艺术：如果不是专业画家，大众会觉得她的作品造型不准、色彩主观、画的这些人也不美，甚至有些比较丑陋，是不是只有内行才能体会到她作品的好？

尹朝阳：也不是。尼尔早期受墨西哥当时共产主义壁画运动影响、主张艺术介入生活，我最早见到老太太的自画像很喜欢，完全身体所有的地方都下垂的一个老夫人，让我想起弗洛伊德晚年的自画像。

她晚期的作品我感觉已经几乎没有了杂念，这跟很多男性老大师在晚年画面里有共同的气质。我一直觉得女性在某些方面做得反而更纯粹一些，直面丑陋的老年，同时她的画里少了男性画家的洋洋自得和自恋，要给自己树碑立传的那种东西。尼尔的很多气质从蒙克那里来的很多，我自己也很喜欢她晚年时的作品，画沃霍尔和她身边的一些朋友，就是一目了然，一个当代人在画当代人。

她经常画少数族裔、边缘人群。但我觉得不用刻意强调这个标签，这是艺术史、新闻报道的归类方法。我们就从绘画本身来讲她作品里要找的点：人的脆弱、紧张，这一点她抓的很好。包括有一张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坐在沙发上，这种方式和整个人的情绪，她把它至少推到了我们这个时代。

就是从一个手的局部也可以看到她的绘画能力。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局部就可以认出来这是她的绘画，她的线条非常有力，而且有不同的归纳方式，这一点看她画的沃霍尔就知道了。在这方面，她做得很不错。如果提到当代肖像绘画，尼尔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阿布拉莫维奇

2023.9.23 ~ 2024.1.1

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此次于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Royal Academy of Arts) 举办的该展览是阿布拉莫维奇在英国的首次大型个展。作为学院的荣誉院士，她也是首个在学院主展厅呈现大型个展的女性艺术家。

本次展览将分为多个部分，通过摄影、录像、物体和装置，以及由玛丽亚·阿布拉莫维奇学院 (Marina Abramović Institute) 挑选和培训的新生代行为艺术家重现演绎的四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行为艺术作品，回顾阿布拉莫维奇在跨越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如何将行为艺术从起初试验性的边缘推向了主流，并获得接纳和认可。

“阿布拉莫维奇算是当代艺术界的“名牌儿”，相较她生涯后段的作品，我更喜欢她早期的作品，后期有点儿装神弄鬼了。当地对她这个展览也是褒贬不一。行为艺术这张牌，她算是打到头了。”

99艺术：阿布大家都比较了解，这个展览是你第一次集中大规模看她的作品吗？

尹朝阳：她在皇家艺术学院美术馆的个展，其实以前行为艺术我不是那么感兴趣，但是她这个人我挺感兴趣的，就去看了。展览本身做的一般，有她表演的时候票价更贵，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就是当作一个常规展览去看看。看了这个展览后我对她的判断更准确了，我更喜欢她早期的作品。

行为艺术的展示如果只是展览文献和录像，力量弱很多。这种艺术形式一定要看现场。观众要参与到她的情绪和气场里，我相信感受会更强。这个展览上复制了她当年和男朋友站在画廊非常窄的过道里，观众进入展厅必须触碰他们身体的那个作品，展厅里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站在哪儿，观众也可以选择从旁边的门绕过去。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从这两个人中间过去，最后还是绕过去了，这种经历挺有意思，行为艺术有它自身的一套逻辑和抓人的点。

99艺术：阿布给人的印象就是作品比较狠，比较生猛。这次看了她这些作品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整体印象？

尹朝阳：我更喜欢的是她的另一件作品《巴尔干的巴洛克》。很早以前我买过一本她的书，书里介绍她的作品我感觉特别震撼，她坐在那里刷那些牛骨头，上面是血，巴尔干的整个历史她用作品连接了起来，用她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我觉得不太能用语言去描述这种感受，展览现场也放了一堆骨头，但这和你现场看她一个人在那儿刷是完全不一样的。

99艺术：这个展也被你选为今年看到的好展之一，从事绘画的艺术家看到这种行为艺术的展览给你带来哪些不一样的感受？

尹朝阳：可以看到她是如何思考问题的。她算是当代艺术“名牌儿”，但她后期的作品我不太喜欢，有点儿装神弄鬼，这个展览票价不菲。行为艺术这张牌，阿布算是打到头了。 

《女史箴图》

常设展

大英博物馆

这是一个摹本，但已经如此程度了，试想一下如果看到当年顾恺之的原作是什么感觉。整个画面里一股超凡脱俗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在那个环境里你可以看到跟西方是如此的不同，简直登峰造极，以我的经验只有在看到人类最好的艺术品，人所能达到的极限的时候才有那种感觉。

那天看完阿布的展览离大英博物馆不远就决定去看《女史箴图》，展览需要预约，只好碰碰运气，进去之后发现观众全是中国人。这件作品属于名声在外，当时排队排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原作跟前确信是所言非虚，非常震撼！那天有两个东西刺激到了我：一个是阿布这种直观的刺激；一个就是《女史箴图》靠眼睛去感受那种完满。

阿布给你的是生理性的反应，感官刺激，那种感受狠撕裂，超出了日常经验。《女史箴图》给我的感受则是一千多年前中国人画了这么一张画，在画面处理上居然能达到如此完善的程度。画本身的技巧太好了，而且又这么小，就是一个手卷，但是它给你提供了另外一套系统，尤其是在那个环境里可以看跟西方是多么的不同。这种感受给我的震动丝毫不亚于阿布歇斯底里的力量，而且这个力量感觉更持久。看上去又是那么举重若轻，我后来又去“二刷”了这个展。

撰文、编辑：刘军

图片致谢：尹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