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老干部体

周末读诗014期

《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辛弃疾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辛弃疾的老干部体

撰文   |   江弱水

“除了季节交会的那几天之外，将军已经无视于时间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阳台，向满园阒暗招摇的花木挥手微笑，以示答礼。”这是张大春的小说《将军碑》的开头两句，让我想起另一位将军，辛弃疾。

辛弃疾（1140年5月28日－1207年10月3日），字幼安，号稼轩，山东东路济南府历城县人。南宋豪放派词人、将领。与苏轼合称“苏辛”。其生于金国，一直心念恢复中原，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寄于词作之中。其词艺术风格多样，以豪放为主，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现存词六百多首，有词集《稼轩长短句》等传世。

造化往往以弄人为乐。乐圣贝多芬耳朵聋了。草圣林散之洗澡跌跤把手腕折了。辛弃疾如朱熹所说是一帅才，他二十一岁就率两千人起兵抗金，领五十骑入五万金兵营中生擒叛徒，复领一万人长驱千里南归，其后二十年历任多处地方大员，偏偏在其盛年被黜，退居上饶带湖和铅山瓢泉的别业里，闲了十年又八年。没官做了，没兵带了，这可把他闲坏了。

他通常在半夜起床，“夜半狂歌悲风起”“惊起西窗眠不得”“布被秋宵梦觉”。他向满园的花木挥手微笑，以示答礼，“检校长身十万松”：“同志们好！”“首长好！”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山，在他眼里是战马；松，在他眼里是列兵。水，是惊湍；月，是弯弓，连小桥也是截断众流地横在那儿。凡诸名词，都是首长的部下，老兵的武器。凡诸动词，也尽由他驱遣使唤，而一个个有棱角，有力量：“回旋”“直下”“倒溅”“横截”。读这首《沁园春》，分明如读潘天寿的画，长枪大戟，一味霸悍。

潘天寿画作《小龙湫下一角》。作者供图。

什么叫老干部体？今天咱们见识了。“叠嶂”也就是“众山”，本来往西驰去，却一个回旋，作势欲“东”。这个“东”字真得劲，方位名词用作动词，欲东而未东，蓄势而不发，正是美学上所谓“富于包孕的片刻”。“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龙蛇之影，风雨之声，都是指松影松涛。宋初石曼卿《古松》诗云：“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但辛帅说吾亦爱吾庐，不是爱松影松声里的环境，而是真的爱大泽龙蛇，爱苍黄风雨。

其实，不是影动，不是声动，仁者心动耳。顾随说得好：“辛不能写景，感情太热烈，说着说着自己就进去了。”“他感情丰富，力量充足，他哪有心情去写景，写景之情要恬淡、安闲，稼轩之感情、力量，都使他闲不住。”恬淡、安闲，那就是小桥、流水、人家，是假山假石假模假式的瘦、皱、透。可是辛弃疾不来那一套！

上阕有点操之过急，太猛，下阕便雍容闲雅起来，连用了四个典故：

一，《世说新语•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颐面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二，《世说新语·言语》：谢安某日问子侄：“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三，《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娴雅甚都。”

四，《新唐书•柳宗元传》：“韩愈评其文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

老干部体一般不用典，因为不会，但辛老子不仅会，而且精。用典是雍容闲雅的标志，但老首长的派头和架子还是大。怎么说呢？群山争先，前来求见，心态何其倨傲也。以子弟视之，辈分何其高也。以随从视之，地位何其尊也。他就差摸摸山的头了：小鬼。朱熹说辛帅“非能下人者”，他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稼轩长短句》

作者：辛弃疾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5年

但辛弃疾绝非一介莽夫，遇见真正令他佩服的人，他真能息心低首。这不，太史公面前，他的位置不在其上了，而在其间和对面：“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俗话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他倒过来，把山看成了文章，喜其雄深雅健有如司马迁的《史记》。

篇终接混茫，如果未来的烟水蒙蒙也算的话：“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这一句的好处，我们下次再讲。我把张大春《将军碑》开头那段话续完：“如果清晨没有起雾和落雨的话，他总是穿戴整齐，从淡泊园南门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后他的老部下们为他塑建的大理石纪念碑。”是不是不可思议？没什么，因为“将军能够穿透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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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江弱水；编辑：张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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