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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千禧一代”遭遇爱情,阶级与金钱变得更加重要?

重木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0-08-24

最近,根据畅销小说《普通人》(Normal People)改编的同名剧集,在国内外引发了诸多关注与讨论。小说由爱尔兰青年作家萨莉·鲁尼创作,故事围绕着主人公玛丽安娜与康奈尔在爱尔兰西部小镇最后的学校时光,到两人前往圣三一学院读书的生活展开。


故事中看似平淡轻巧的讲述,却戳中了当下年轻人亲密关系中的诸多硬核问题。萨莉·鲁尼,这位来自爱尔兰的90后年轻女作家及其作品也因此成为一扇窗,让我们得以从中窥探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年轻人的思考、欲求与渴望。


《普通人》剧照。


而这些情绪很大程度上普遍存在于“千禧一代”身上(千禧一代,Millennials,指出生于20世纪时未成年,在跨入21世纪,即2000年以后达到成年年龄的一代人。这代人的成长时期几乎同时和互联网的形成与高速发展相吻合)。萨莉·鲁尼近两年出版的《聊天记录》与《普通人》因同样的特质引发关注,她笔下的这些年轻人有着复杂、多元的亲密关系,但与此同时,也遭受着爱情的失落——当他们全神贯注想要从爱情中获得慰藉时,得到的却总是挫败。


阶级与金钱在爱情中扮演的角色似乎重新变得重要。这也让许多“千禧一代”的恋爱观念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在整个浪漫爱的观念变迁中,又处于怎样的位置?



撰文|重木



1



阶级与金钱,

在爱情故事中“重现”


去年国内翻译出版萨利·鲁尼的处女作《聊天记录》时,市场的宣传一方面完全照搬了西方媒体对她的盛赞,另一方面也结合了这些年国内文学界对于“90后”青年作家讨论和关注的热潮。


西方诸多评论热情地把鲁尼称作“千禧一代的代言人”,并指出其小说展现出了这些生于20世纪,并在21世纪逐渐进入成年——几乎伴随着互联网的形成和高速发展期——的一代年轻人所面对来自世界、社会、人生和个人生活中的遭遇时所产生的种种尝试、挫败、越轨和虚无等情绪,以及他们如何“不可救药地悲伤着”。


萨莉·鲁尼,1991年生于爱尔兰西部的梅奥郡,2013年毕业于都柏林圣三一大学英文系,作品发表于《格兰塔》《白色评论》《都柏林评论》《蜇人的飞蝇》等杂志。


正因为鲁尼的盛名在外,当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正常人》(Normal People,国内译制组翻译为《普通人》其实是错误的;中文版小说翻译作《正常人》,既符合英文原意,也与整个故事所希望展现和表达的内涵相符)出版并占据畅销榜名单时,对其的改编便已经提上日程,于是便出现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普通人》。


鲁尼的这部新作在很大程度上与其处女作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例如主人公大都是热爱或正在学习写作和文学的年轻大学生、对性爱的探索和描写、弥漫在现代爱情故事内部的诸多越轨行为以及那个看似古老但却在这位90后年轻女作家笔下“再次”出现的阶级、金钱等问题……而无论是《聊天记录》中女大学生弗朗西斯与尼克的婚外恋,还是《普通人》中玛丽安和康奈尔之间纠缠多年的感情,串联起这一系列复杂元素的始终是爱情。


在这些“现代爱情”故事中,我们时常看到诸多本该矛盾的因素缠绕在一起。鲁尼笔下的爱情十分具有当下性,被认为精准地铺捉了“后金融时代”年轻人的现状,即充满了多元和冒险,以及对传统观念中遭到侧目的越轨行为的关注。在《普通人》中,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感情几乎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校园恋爱,而这在当下的中国——无论是影视剧还是文学(尤其是各种流行和网络文学中)——随处可见。


另一方面,在这“现代”的爱情故事中,我们却又惊奇地发现那些或被隐藏或被历史与现代观念暂时压制的旧日幽灵再次出现。如诸多评论家所发现的,鲁尼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想起简·奥斯汀的小说,曾经贯穿在奥斯汀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故事动力——阶级和金钱,在鲁尼的小说中再次出现。


Normal People,作者: Sally Rooney,版本: Faber & Faber,2019年5月


在《聊天记录》中,恋人之间(弗朗西斯和尼克)存在着年龄、阶级以及经济收入上的差距,而正是这些因素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单纯的婚外情更加复杂。而在《普通人》中,存在于玛丽安和康奈尔之间一个无形的隔阂也正是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异。虽然这一点鲁尼始终没有过分强调,但这一阴影却在康奈尔心中层层累积(从小镇斯莱戈进入大都市都柏林所导致的人际关系和交往问题,也与之相关),这也是导致他始终“缺乏自信,观点不清”的重要原因。康奈尔因获得三一学院的奖学金得以旅游欧洲,并与在意大利度假的玛丽安和她男友见面,作为富二代的男友几番嘲讽都是针对康奈尔的阶级和中下家庭出身,并指出这是他和玛丽安难以真正理解的主要原因。



2



爱情神话的衰落

现在的年轻人不谈恋爱了?


正是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鲁尼敏锐地发现了在当下年轻人——尤其是当他们遭遇爱情时——所面对的诸多处境中,曾经因为现代爱情观念的诞生而遭到贬斥的诸如阶级、金钱和利益等因素“再次”出现,并且渐渐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其实可以发现与其说鲁尼书写的是现代“千禧一代”爱情故事里的诸多遭遇和尴尬,不如说在其背后所暗涌的其实是整个恋爱观念的变迁和发展,而其中一个重要特点便是曾经的爱情神话的衰落。


在《聊天记录》中,弗朗西斯及其大学朋友们对社会、哲学、政治以及世界等问题夸夸其谈,讨论文学、诗歌与那些深奥晦涩的哲学问题。而无论是弗朗西斯还是《普通人》中的玛丽安,她们都有着现代年轻人所关注的自主、自信和独立以及对复杂问题思考的能力。玛丽安在小镇斯莱戈的“不受欢迎”和被当作“怪胎”的原因之一也是其对于自身学识的自信和骄傲。康奈尔进入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却发现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并且渐渐产生了自卑感,除了其小镇背景之外,也与某种对于学识和世界的掌握与了解有关。这些网络时代的年轻人们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此当他们遭遇爱情时,尤其是当那些充满了各种流行文化甚至经典文学中的“爱情神话”遭遇了现实中的诸多尴尬和无奈后,他们才或许朦胧地意识到自身在洪流中的颠簸和困境。


《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作者: [美]斯蒂芬妮·孔茨,译者: 刘君宇,版本: 中信出版集团·见识城邦,2020年3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在斯蒂芬妮·孔茨的《为爱成婚:婚姻与爱情的前世今生》中,作者通过对婚姻(制度)的历史梳理指出,爱情与婚姻的结合是十分晚近的故事,并且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但伴随着启蒙运动(以及浪漫主义)对爱情的礼赞和推崇,曾经作为经济和社会制度的婚姻渐渐开始因为爱情而存在。“无爱的婚姻”成为最大的悲剧,而伴随着西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与文化反抗运动的发展,导致婚姻(制度)也开始遭到质疑和冲击,而其结果之一便是进入21世纪的多元发展,即结婚不再成为个体人生的重要“任务”;并且爱情也随之独立,成为人们主要追逐和享受的感情,也不再作为婚姻的附庸出现。


在《聊天记录》中,婚外情、出轨以及性少数的婚姻故事和模式都曾出现;在《普通人》中,玛丽安和康奈尔之间分分合合的感情、他们彼此与其他人之间的恋爱、开放式关系以及性爱中的SM、虐恋等都在现代的日常生活、网络与流行文化中层出不穷。就如帕斯卡尔·布吕克内在其《爱的悖论》中所发现的,现代关于爱情和性话语的蓬勃暗示着生活中的开放和多元化的发展,以及人们更加注重爱情本身,而渐渐剥离其所附带的诸多历史因素。


《聊天记录》,作者: [爱尔兰] 萨莉·鲁尼,译者: 钟娜,版本: 群岛图书|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9年7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然而,我们在鲁尼小说中并未看到曾经那类典型的爱情模式,即一对年轻情侣遭遇种种困难最终在爱情的鼓励和抗争下终成眷属,反而是一地鸡毛且狼狈地看到作为存在于社会中的爱情所遭遇的种种尴尬和壁垒。也正是在这里,她悄无声息的把笔触指向那些在现代爱情故事——或说是社会中——再次浮出水面的东西,就如简·奥斯汀曾经一针见血甚至是严酷地指出的爱情和婚姻里的阶级与金钱的秘密。


中国“千禧一代”或说是“90后”,对此大概更加能感同身受。尤其是当他们年轻的爱情遭遇婚姻时,或是当他们工作一段时间却依旧单身而引起父母和长辈们的关注,并希望为其安排相亲时……虽然我们依旧能在各种风靡的网络或流行文化中看到各种典型的爱情故事,但一些“90后”作家却也已经发现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存在的问题,尤其是他们遭遇着某种进退两难——爱情神话消亡,婚姻制度脆弱——的状况,而最终四顾茫然,独落悲伤或虚无。而这不正是《普通人》中玛丽安和康奈尔在其感情历程中所遭遇的,只不过他们没有婚姻的压力,但却依旧需要面对一切稍纵即逝且总是处于不稳定中的恐慌。


对于这一变化,社会学家项飚在接受许知远的《十三邀》采访时便有提及。他十分疑惑地问道,为什么现在年轻人不谈恋爱了?却希望父母为其安排相亲?项飚笑称当他们年轻时,如果是父母安排相亲都会是件羞愧之事。在李海燕的《心灵革命:现代中国的爱情谱系》一书中,作者指出,现代中国对“爱情”的发明所产生的结果之一便是恋爱和婚姻自主,摆脱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重新以自己的喜恶和选择作为标准。项飚与许知远所继承的便是这样的爱情观念,对于自主和选择意志的坚持,但当“千禧一代”遭遇这样的爱情时,作为似乎最“自由”且十分“个人主义”的他们却发现一切都已经伴随着社会、文化和经济的转型而彻底改变。项飚曾经拥有的东西如今似乎他们依旧拥有,但却已经变得十分沉重且充满了束缚。


在青年作家兔草的《去屠宰场谈恋爱好吗》这篇小说中,两个相亲男女约在一家由曾经是屠宰场而改造成的咖啡馆内见面。在双方的你来我往中,在他们的语言试探和各自关于爱情、婚姻和面对自身的境况而产生的诸多无奈中,他们发现自己就好似曾经那些进入屠宰场待宰的牛羊一般,在这爱情和婚姻市场中待价而沽甚至是任人宰割。而“门当户对”也再次成为择偶甚至是爱情的重要标准。相比于鲁尼在《普通人》中对爱情还留有余地,兔草的小说中更是充满了难耐的涣散和虚无。如果说爱情故事是“描写了男性和女性在亲密关系和交流层面上克服性别角色的区别,达到一个互相分享和互相照顾的关系”,玛丽安和康奈尔必定符合,但兔草小说中的男男女女却完全失去了爱情,因此也就别提之后的互相照顾问题了。



3



祛魅之后,

在渴望与质疑中摇摆的爱情


无论是在《聊天记录》还是《普通人》中,鲁尼对性爱的描写和关注都引起评论家们的注意。


在某种程度上,性既是对情侣之间爱的展现,但同时也是某种总会令人遗憾的东西。当玛丽安和康奈尔做爱时,它将爱表达为持续的相互尊重,是两人的积极互动行为,而爱与性的结合更是给双方带来巨大的身心愉悦。但在玛丽安与其他男友之间的性,即使是她要求的施虐,带来的完全却是走神、无聊和空虚,性彻底失去了光辉而成为最原始的生物行为,并且成为对爱的最大离心力。


性爱成为鲁尼故事中可以依靠和暂时停留的海中孤岛,就像在简.奥斯汀的故事中,找到一门合适的婚姻就是故事的完美结局一样。而就如孔茨所指出的,当十七十八世纪的人们指责把爱情作为婚姻的重要因素时,正是担心建基在这一流沙之上的婚姻制度必然无法稳固,最终自我崩塌。当婚姻不再如奥斯汀时代那般为男男女女带来身心的安定和停泊时,爱情成为新的教堂,但它却同样在21世纪遭遇着更深刻的打击。


在《普通人》中,无论是玛丽安还是康奈尔,这两个敏感细腻的年轻人都感受到了那些几乎是弥散在空气中的不安、无奈和庞大的无物之阵,所以他们难过和悲伤,却无处宣泄。于是爱情就成了相濡以沫的救命稻草,但它却早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坚固,而在如今这个“后金融”和消费时代中变得可疑甚至增加了他们的不安。因此玛丽安和康奈尔依旧在他们的深爱中感受着漂泊和痛苦。


《人的境况》,作者: [美] 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译者: 王寅丽,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指出,爱情是最无世界性(worldlessness)的,意思是说,在爱情中的两人因为靠的太近而容不下居间物(in-between),所以它是自我封闭的,没有他人的存在,因而无法与世界产生互动与联系。在《普通人》的最后,我们发现玛丽安和康奈尔选择彼此的新征程(前者留在都柏林,后者前往纽约读创意写作),进入世界。


在鲁尼的小说中,爱情虽然占据着舞台中央,但它却始终是匮乏的,并不是人们不再相信爱情或是不谈恋爱,而是说,在现代真实的社会和世界中,它已经失去或是被剥夺了人们曾经利用其而建构起的神话的克里斯马。在金钱、阶级、门户和各种阶层流动的停滞中,在资本主义的娱乐、消费和享受中,一方面爱情在涂脂抹粉中闪亮登场,另一方面似乎人们依旧对其充满质疑。


当我们想从中寻找到什么时,却总是发现它把我们引向他处,就像一直延迟的承诺,在这破碎的世界中漂泊。或许这就是无数正常之人的遭遇——像《聊天记录》里的弗朗西斯,像《普通人》里的玛丽安和康奈尔——但对他们以及每个个体而言,却也从不普通(ordinary)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重木;编辑:张婷;校对:何燕。题图为电影《狗十三》剧照。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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