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作曲家坂本龙一的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登陆国内院线。电影热映的同时,坂本龙一本人也开通了新浪微博,在视频中用中文跟华语乐迷打招呼 。一时间 ,坂本龙一和他的音乐成为热门词汇,甚至登上了微博热搜。
事实上,这不是坂本龙一第一次在中国引起热议。乐迷们亲切地称他为“教授”,因为他学识渊博,又风度翩翩。他每一次来华演出,都能刮起一阵旋风,俨然当代最受欢迎、知名度最高的作曲家之一。
《坂本龙一:终曲》收获高口碑。
但是,在这样一个被流行化,标签化了的坂本龙一背后,还有另一个坂本龙一被遮蔽了。那就是他音乐中的社会性,以及他对公共议题,左翼理论的关注,对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批判与警惕。
今天我们的推送,聚焦于坂本龙一创造的这个迷人神秘的音乐世界,更关注于背后支撑他的创作理念,而这与坂本龙一对公共事件的介入与关注息息相关。
坂本龙一热衷接受考验。随贝托鲁奇制作《末代皇帝》期间,贝托鲁奇要他写一小段音乐,渲染溥仪加冕的那一幕,规定完成时间只有两周。他希望坂本能在拍摄那一幕的前一天就写完并且录制好。
但是现场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找来一架钢琴,竟然严重走音。坂本龙一提出抗议,贝托鲁奇挑衅道:“埃尼奥(指音乐家莫利康内)就是这么干活的!”
结果,坂本在两周内疯狂写了44首曲子,其中最经典的就是小提琴主奏、二胡、古筝、琵琶等中国乐器配合的音乐《Where is Armo》,凭借这首曲子,坂本横扫了当年的奥斯卡金像奖、格莱美奖和金球奖。
贝托鲁奇在中国 贝托鲁奇很喜欢用激将法,当他拍摄《遮蔽的天空》,再一次和坂本合作时,他临时觉得前奏并不让人满意,要坂本换一个。坂本摊手道:“太仓促了,前面有40多个人等着呢,换不了!”贝托鲁奇撇嘴说:“要是莫利康内就可以!”坂本心想:“莫利康内可以,那我也必须可以!”于是他马上把乐队叫回来,紧急排练。
坂本龙一就是这样的音乐家。无论是弹钢琴,还是玩电子,他都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想象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因此,该怎么形容坂本龙一的音乐?或许一句话不能概括。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是寒夜里哭着吃完饭的人,被鼓励好好活下去;《雨》(Rain)中,是文绣丢下雨伞并说:“我再也不需要它了”;《Where Is Armo》里,是溥仪在太和殿蓦然回首,自己在千百朝臣面前追着黄绸布,到头来,“所有的人你都追不上,所有的门你都打不开”。
坂本龙一的音乐不能被定义。虽然,关于他已经有了很多传说,网络上也不乏文章,简明扼要地归纳他的风格,但每一种归纳都流于轻易,每一个定义都像是冰山一角,你越想了解,越发现自己充满疑惑。
一个人这辈子只做一件事,他可以做到极致。坂本龙一把自己交给了音乐,他坚信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为此全心全意投入,在他演奏时,一丝一毫的打扰都会让他不安。
1996年8月11日,他应邀去中国参加一场私人演奏,张艺谋、陈凯歌、崔健和姜文也在场,但他演到一半气愤地走下台,因为台下第一排有观众不停在拍照,影响了他的演奏。坂本对那个观众说:“我是想以最好的演出来奉献给中国的观众,但台下的干扰几乎使我无法演奏下去。”
说起来,那时的坂本在中国还不算知名,但时过境迁,如今他已经是东亚年轻人的共同偶像,在北上广的文艺圈子里,坂本龙一成了一个迷人的符号,少男少女汇流其中,在音乐的召唤下,在迷离的歌舞声中,陌生人举杯共饮,畅聊偶像坂本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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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有闲阶级,拥抱左翼理论 坂本龙一三岁就开始学钢琴,十四岁那年,觉得自己是德彪西转世。后来他曾说:“一生中影响最大的音乐家,一个是巴赫,一个就是德彪西。”
他的音乐天赋早早被证明。有一次考试,老师要求学生“五小时写一首赋格”和“七小时写一首奏鸣曲”,他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人。
大学毕业后,他继续读研,但旷课不少,导师劝他尽快毕业,不要浪费大学资源,他就交了一首管弦乐曲,得到日本先锋音乐家黛敏郎的赞赏。
坂本龙一年轻时也是个左翼热血青年,看毛泽东的著作,听左派马克思主义者柄谷行人的讲座。高中时期,他经常去一家叫“维也纳”的咖啡馆,那是日本学运分子的聚集场所,相隔一个店面,就是音乐咖啡馆“风月堂”,据坂本说:“那里聚集了许多感觉前卫的左翼诗人与画家,但是店里的气氛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所以我们只会去感觉比较粗犷的维也纳。”
70年代,左翼思潮在日本非常流行,热衷介入现实的艺术家、知识分子,大部分都属于左翼阵营,比如当时知名的左翼马克思主义学者柄谷行人,就曾把坂本龙一奉为座上宾。左翼思想直接影响了坂本龙一的音乐,高中时候和朋友喝酒,他就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一起解放被资本主义操控的音乐,让我们仿效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精神,用音乐为劳工服务!”(《音乐使人自由》)所以,青年坂本龙一既不满足于温文尔雅的宫廷古典乐,也旗帜鲜明地批判武满彻的民主主义音乐。不过,他在自传《音乐使人自由》中透露:有一次他去武满彻的音乐会门外发传单,本想去斗争他,结果武满彻出现后,和他耐心地谈了30分钟,反而让他觉得相当感动,昔日的斗争对象,转瞬成了他钦佩的前辈。
坂本龙一
他的激进和随性让老师们对他爱恨交织。其他学生把音乐作为任务,他把音乐当作游戏,多年以后,当别人问他为何选择音乐,他说:“我现在从事音乐工作,然而,为何会踏入这个行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并没有刻意想成为音乐人……”
坂本龙一“一面想完美的做好每一件事情,而另一面却非常讨厌执着于完美,努力地想去破坏”。他爱惜羽毛,不满意的作品,他绝不发表。但他并不像那些渴慕名利的音乐人一样,一旦收获名利就小心翼翼,恰恰相反,他颠覆得最彻底的就是自己。所以他初学西洋音乐,聆听巴赫和德彪西,后来却断定西洋音乐到达瓶颈,未来属于电子和民族乐,于是在1978年,他和高桥幸宏、细野晴臣等人搞起了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组合,在日本乐坛掀起前卫风暴。
高桥是坂本生命中的贵人。坂本沉浸于作品、世俗上需要别人推一把,比如组乐队这种事,高桥就是那个推动者。 坂本有名的外号“教授”也是高桥起的。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高桥穿着一身昂贵西服,坂本闲散地穿着拖鞋和牛仔裤,本来互相看不上,后来听说对方是搞音乐的,高桥又介绍了自己的高中好友细野晴臣,他当时在组一个摇滚乐队。三人聊起音乐,志同道合,高桥是个热心肠,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当他听说坂本是东京艺术大学作曲系研究生毕业时,半开玩笑道:“你学历这么高,将来会当教授吧?”后来随着YMO的走红,“教授”这个外号深入人心。 坂本没有想到,这个玩票性质的乐队一发不可收拾。第二张专辑在日本预售出二十万张,乐队入围电音流行乐排名前二,YMO成了日本先锋乐队的旗帜,坂本也成了少女们的幻梦对象。可是,正当人们以为坂本要一直做下去时,他却突然决定退出,理由是:不喜欢太出名的感觉。 单飞后,坂本一边给电影大师们做配乐,一边钻研自己的作品。《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毫无疑问是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这首曲子借鉴了巴厘岛的传统音乐甘美兰,用电子合成器制作出清泉流水一般的旋律,刚一问世,就震惊了世人。 这期间,他的风格从电子向民族转移,接连推出了十几张专辑,创作力如喷涌岩浆一样源源不断。 格莱美、奥斯卡、巴西国家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勋章等荣誉接连向他抛出橄榄枝,大岛渚、贝托鲁奇等名导奉他为座上宾,他不拒绝名利场,但清醒地表示:“要用音乐去拯救别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事。因为它就是一群认为自己无可救药的人所创作的悲叹曲。” 按理说,坂本这样顺遂下去,该是一个音乐家荣耀的极致了,但他野得很,背负名望,却以名誉作赌注,公开宣布自己和人妻约会。事情引起轩然大波,坂本依然坚持,并最终和心上人矢野显子结婚。 坂本的恋爱史有趣极了,如果写成一本书,必定能卖得脱销。他在自传里回忆高中往事,那时他向心仪的女生写情书,引用了某位作家的一句话“你就是主宰命运死囚的刽子手”,没有署名就偷偷放在人家鞋柜里,信心满满地以为女孩一定知道是他写的。《末代皇帝》上映后,坊间传闻邬君梅曾和一位日本大明星相恋过,坂本在自传里透露:特别喜欢《末代皇帝》里饰演文绣的邬君梅。而在9·11事件爆发后,纽约防毒面具脱销,他在网上买了十个防毒面具,特地送了前妻一个。
《末代皇帝》剧照。 坂本就是这么个游戏人间的人,乐评人姚大均说得贴切:“(他)不怕玩俗,不怕惹少女迷,不怕流行,不怕煽情,同时不怕前卫,不怕机器,不怕电线;脑筋清楚;世界观强;像所有真正的创作大师一样,不靠民族音阶和乐器写曲子(琉球算异国情调),而能做到通体民族味;俗烂曲子成堆地出版,但偶尔神来之笔却能如魔音穿脑,三日不绝于耳。一张专辑中往往只有一两首能听。” 无论场外如何游戏,回到音乐,坂本就是个专注得可怕的人。在纪录片《CODA》当中,他说:“也许还能活二十年,也许能活十年,也可能只有一年,一颗心还是提着的。所以为了不留遗憾,我想创作出更多拿得出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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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个更复杂的世界,用音乐介入现实
褪去偶像的衣裳,坂本又是复杂的。他的音乐经历了从古典乐到民族乐、电子乐的转型,政治观点也从激进左派转向一个更复杂的区间。七十年代,日本有很多向往革命的左翼青年,坂本就是其中一员,他参与游行,阅读左翼读物,歌曲《Thousand Knives》采样了毛泽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八十年代后,坂本龙一看到了一个更复杂的世界,对政治的观念也有了调整,但他依然积极介入公共事件之中。1992年,他开始思考环境问题,所以在福岛核电站事故后,他积极参与反核游行,并且多次表达对日本右翼政府的不信任。他说:“我仍在关心日本的状况,不管是环境上的,还是政治、社会议题上的,因为与在美国发生的非常相似,右翼正在上升,日本五年了,在美国只是几个月而已。” 青年们热爱一个时尚的他、音乐的他,他更希望人们严肃思考,关心沉重话题。在1984年的记录片《东京旋律》中,他说:“我很悲观,因为年轻人不再抗争了。”有一次接受Lens采访时,他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不愿意再去关注那些沉重的话题了……真的好悲哀呀。”
《音乐使人自由》
作者: [日] 坂本龙一译者: 何启宏版本: 楚尘文化|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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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后,坂本龙一积极参与环保运动,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在一次采访中,他特地提到作家水上勉的晚年著作《吃土的日子》,这本书改变了他对自然的看法,使他开始摸索人类和自然不对立的生存方式。正因如此,他监修了论文集《非战》,并且设立了推动森林建设的“more trees”项目。
3·11日本大地震后,more trees参与到日本灾后重建中,帮助当地居民建成100栋临时住宅。
那次地震让坂本龙一感触犹深。他因为思考“音乐和艺术对于灾难所能做的”。在接受《ほうてらす》杂志采访时,他说:“说起音乐和艺术对于灾难能做什么,比起送食物和捐赠,我认为所能做的最高层次,应该是深思灾难的意义并用自己的作品表达出来。当然,对于受灾者们能做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接受人类文明与自然是对立的事实,将由此引发的认真思考转化为作品,这是到任何时候都没有终点的一件事。”
然而,坂本龙一批判资本主义工业,但他自己也被资本主义工业体系塑造。不可回避的是:坂本龙一今天的成功除了因为自身天赋,资本主义工业体系对他的包容也不可忽略。当坂本被塑造成一个音乐偶像,他的所作所为都与“坂本龙一”这个被行塑的符号密切绑定,这个大众喜闻乐见的符号是什么?天赋、帅气、优雅、特立独行,独独少了他参与左翼政治的一面。
坂本龙一被塑造成资本主义音乐世界宠儿的过程,也是他的左翼色彩被冲淡的过程。我们今天看关于他的宣传稿已经很少看到左翼色彩,看到的永远是名人逸事、天赋卓绝,还有他和贝托鲁奇、邬君梅的有趣交往。
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剧照。
是的,这些很有趣,可真实的坂本龙一,那个真正带刺的、复杂的坂本龙一被简化了。他的左翼思想行塑了他的音乐,可人们提起他的音乐,却避而不谈来源,说起他对世界和平的支持,却不怎么说他年轻时激进左翼的姿态,这恰恰呈现了这个时代资本主义叙事的狡猾之处。左翼被污名为不切实际的空想主义者,但在这种叙事中,左翼的复杂性被掩盖,左翼建设性的一面被忽略。这背后,是后革命时代左翼的困境,也是保守主义价值观回潮所伴随的话语分配与控制。
坂本后期的形象变得温和,对公共事件的关注也较之以往大幅减少,固然有他本人年岁渐长的原因,也是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叛逆新人,而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音乐偶像,一个万千东亚少女崇拜的符号,他的一举一动关乎的不再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团队、相关利益方的利益,以及歌迷们对他的喜爱。实际上,坂本声援环保、批评特朗普,在当下的舆论场都是非常政治正确,不会影响别人对他的喜欢。
于是,那个刺耳的坂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和的坂本,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坂本。音乐偶像顺理成章,过往的革命却已被尘土掩埋。这是一个左翼音乐家的荣耀,却也是他的无奈。当他的音乐破坏性被稀释,他离自己的初衷,恐怕会渐行渐远。尽管,他还是自己。但岁月给他的判词是:很多事你已无能为力。
2014 年,坂本龙一确诊咽喉癌,不得不停止一切音乐活动。但病情刚一好转,他又全身心投入工作。他曾经不顾亲友反对,重病初愈就接下了两个配乐任务:一个是日本著名导演山田洋次的新片《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一个是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导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荒野猎人》。为了不负所托,他自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果说这世上有两种创作者。一种,是层层积累,一步一个脚印,他没有绝佳的天赋,但能够凭借艰苦努力,达到自己的上限。另一种,他初出茅庐时就像火山喷发一样耀眼,信笔一挥,就把同代人甩在身后。那么,坂本龙一无疑是后者,他的降临就是为了奇迹本身,他不属于某个特定国界,也不被单一观念所束缚,最后,他的创作会成为全人类的遗产。
可贵的是,坂本在成名以后并没有遮蔽自己的内心,他开拓、革命,不断地突破自我,他来到,他征服,世俗的名利浮现在他眼前,但他轻轻拿起又放下,他可以很自如地扮演偶像的角色,也依然回到家后独自弹琴,在月光下轻轻抚摸钢琴背上的灰尘。
坂本说,他想做的音乐,是100年后人们仍会听的音乐。到头来,他仍是那个清澈的音乐创作家,一位童心大发的马戏团行者。他为世人弹奏美妙的音乐,那是他的航向,也是他这一生的应许之地。于是当音乐响起,四周安静,白发少年逆水行舟,重新回到了往昔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