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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羞耻:女性裸露,就是迎合直男?

郭佳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9-07-31

出现女性裸露镜头,就是“迎合直男”吗?近期走红的网飞(Netflix)系列动画短片《爱,死亡和机器人》(网友昵称“爱死机”),正在因这个问题而引发争论。


《爱,死亡和机器人》:18集动画短片,每集时长5-15分钟。短片涵盖多种类型,包括科幻、奇幻、恐怖和喜剧。其中多个短片以女性为主角,着眼于女性的反抗或刻画女性的坚强。但因为裸露胸部的镜头,在豆瓣上引发了争议。


许多人认为“女性主义”是“爱死机”的亮点,但是,这也成为它引发争议的地方。片中有多处女性角色裸露身体的场景,有网友认为这是“消费女性身体”、“迎合直男”;同样,国外也有影评人指出“爱死机”带有性别歧视的色彩。而反对这种观点的声音则认为,将女性身体裸露等同于羞耻,是把所有女性看为潜在的性对象,这才是对于女性的真正歧视。


这种对于身体裸露与女性主义的争论并不新鲜。比如在2017年,著名影星艾玛·沃森(Emma Watson)的性感写真就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批评者认为拍摄裸露乳房的照片与她“女性主义者”的身份不符;当然,也有许多人为沃森辩护,称这些批评的声音显示了平权之路道阻且长。


艾玛·沃森引发争议的写真 | 图片来源:BBC


自第二波女性主义,女性的身体开始成为焦点,各种观点在此交织碰撞;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关于女性身体的争议未见平息之势,女性的身体,仍然是战场。今天的推送,我们关注女性身体呈现中的“裸体羞耻”。女性的“裸体呈现”,在观念上发生了怎样的变迁?当女性用裸露来争取权益,这些“坏女孩儿”该如何应对“裸体羞耻者”发出的“浅薄女性主义”质疑?



撰文 | 郭佳

(悉尼大学性别与文化研究博士研究生)


早期“男性凝视”

看与被看和视觉快感


观看女性身体的视觉习惯,是被塑造的。


1975年,英国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发表杂文《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这篇文章使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提出经典好莱坞电影的“窥淫癖”(scopophilia),即在电影中,女性角色是一种“奇观”,接受摄像机后面的人、电影中的男性角色和观众的共同凝视;而这种凝视,是异性恋的、男性化的目光。自此,“男性凝视”(Male Gaze)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被女性主义媒介分析沿用至今。


《恋物与好奇》

作者:(美)劳拉·穆尔维

译者: 钟仁 

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2月


“在一个性别不平等支配下的世界,‘看’的快感中,‘主动的/男性的’和‘被动的/女性的’之间发生分裂。”——劳拉·穆尔维


在好莱坞电影典型的叙事方式中,男性凝视投射到了风格化的女性身体上,女性的身体被编码为强烈的视觉与色情符号,女性的在场只为满足男性凝视,男性通过这种“窥淫癖”满足性欲,获得视觉快感。比如希区柯克的电影《迷魂记》(Vertigo),女主角玛伦的身体呈现,就能看到“男性凝视”的影子。


电影男主角斯考蒂·费古森警官,因于高处失足受伤辞职,当上了私家侦探。他接受了一位朋友的委托跟踪朋友的妻子玛伦,在这一过程中,斯考蒂对她产生了深深的迷恋;殊不知,斯考蒂已经落入了阴谋之中——玛伦已被朋友谋杀,男主角爱上的是假扮者朱蒂,朋友想利用他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迷魂记》绝大多数叙事,都是通过男主角斯考蒂的视角展开的,展示女主角的镜头就是斯考蒂的眼睛,他看到什么,观众就看到什么;而“跟踪”这一情节,将“窥淫”合法化,“玛伦”时刻处于斯考蒂的观赏之中;特别地,“玛伦”还经常处于门框、车窗、阴影之中,她被塑造成一件艺术品,而不是具有主体性的人;而对于朱蒂,斯考蒂将她作为“玛伦”的替代品,要求她打扮成“玛伦”的样子,是赤裸的“恋物”。正如穆尔维说:“希区柯克的电影时常以‘窥淫癖’‘恋物(fetishism)为主题,并在两者之间摇摆。”


《迷魂记》剧照


“男性凝视”作为女性主义媒介分析的奠基理论,被广泛应用于影视作品、广告、艺术品等各种媒介的批评之中,尽管穆尔维的理论具有一定时代局限性,但在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看电影、看剧、看广告时发现,男性凝视的目光无处不在。


2016年广告摄影“玩物绅士”


艺术,挑战男性凝视

从“裸像”(nude)回归“裸体”(nakedness)


其实,在穆尔维正式提出“男性凝视”之前,这种女性主义的分析思路已经被一些研究应用。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中通过分析欧洲裸像艺术中的女性形象,提出女性是一种被观看的景观,女性通过男性的目光来关注自己:“男人渴望女人,女人希望自己被人渴望,男人注视女人,女人注意自己被别人观察”。这一论断深刻地揭示了性别权力之间的不平等。


《观看之道》

作者:(英)约翰·伯格

译者: 戴行钺 

版本: 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


艺术史家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曾提出,裸体(nakedness)只是脱光衣服,裸像(nude)则是一种艺术形式。克拉克认为,艺术裸像不存在男性性欲。

 

但是,伯格的观点与克拉克正好相反。“成为裸像则是要让人观看自己裸露的身体,并非自主。裸露的身体要成为裸像,必先被当成一件观看的对象”也就是说,裸像并不具有主体性,女性的裸像依据男性的观看方式塑造,她的裸露并非自我情感的呈现,而是为了被观看。比如,欧洲古典主义绘画中的女性从没有体毛,因为体毛是性欲、精力和激情的象征,在男权社会中,这是男性自我期待的特质,并不属于女性。伯格因此提出,裸体,才是恢复自我之道。


纪录片《波提切利的维纳斯:偶像的诞生》海报


时间进入60年代,西方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兴起,艺术界自然不会缺席,女艺术家们意图颠覆男性主导的权力关系,女性主义艺术应运而生。60-80年代是当代艺术的迸发期,也是女性主义艺术的辉煌年代,很多女性艺术家们通过对于身体裸露的颠覆性创作,挑战男性凝视,表达对于男性权力压迫的反抗。


美国艺术家汉娜·维尔克(Hannah Wilke)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材料,在1974 年到1982年期间进行了一系列创作,完成了《急救——伤疤系列》(S.O.S. — Starification Object Series)。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维尔克上身裸露,摆出各种姿势,她的身体上粘有女性生殖器模样的口香糖,暗示了女性的愉悦;但它远看又像是一个小小的伤疤,暗示了女性的痛苦。


《急救——伤疤系列》 | 图片来源:moma.org


另一位知名度极高的女性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在80年代初发起了一项名为“生育计划”(Birth Project)的艺术项目。芝加哥之所以发起这个项目,是因为她发现在漫长的艺术史上,关于妇女生育的图像少之又少。在男性凝视之下,生育的女性往往缺乏性吸引力,但是,生育,是许多女性生命中的重要体验。在这幅名为《大地诞生》(Earth Birth)的作品中,柔和的蓝色曲线勾勒了一个全裸的分娩妇女的身体,她的乳房和子宫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大地诞生》 | 图片来源:visualizingbirth.org


绘画、雕塑、行为艺术、自拍……通过女艺术家们的不断努力,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艺术进入了公共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女性主义艺术都是以女性身体或艺术家自己的身体作为创作原型,从男性凝视下的被观看转变为自我的主动观看,从而建构女性的主体意识。这些在一些人眼中可能“惊世骇俗”的作品,代表的是女性从心底发出的呐喊。


“坏女孩”走上街头

身体裸露与公共行动


在《裸体政治:裸体,政治行为和身体修辞》(Naked Politics:Nudity, Political Action, and the Rhetoric of the Body)一书中,作者Brett Lunceford考察了身体裸露与政治性运动的关系。从女性主义者通过裸体游行反抗性别暴力、环保主义者进行裸骑抗议石油依赖,再到女大学生们用裸露上身的照片支持总统候选人,这些诉求并没有相似之处,但是行动者们共同认定,脱去衣服、裸露身体,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Lunceford提出,身体裸露已经成为一种政治话语与修辞,即使声音消匿,身体也仍在发声。


《裸体政治:裸体,政治行为和身体修辞》英文版书封


2008年,三个年轻的女孩在乌克兰成立了当代最知名的激进女性主义组织Femen。Femen在拉丁语中就是大腿的意思。她们吸引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女孩,走上街头,反对乌克兰泛滥的卖淫产业、反对宗教制度、反对独裁、支持同性恋……裸露的胸部是她们的标签,也是她们的武器。对于Femen来说,暴露胸部曾是引起关注的手段和策略,后来则成为她们的自我表达——女性应当自主决定将身体作为欲望的对象,或者抗议的工具。


一位Femen组织的成员在接受采访时说:所有男女平等和女性权利的议题都和身体有关,比如堕胎、医学辅助生育、穆斯林头巾和卖淫等……


“身体是舆论场和战场,因此,女性主义运动应该重回身体……我们重新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


图片来自FEMEN组织官网


与Femen行动相似的,还有在2011年发源于加拿大的“荡妇游行”(SlutWalk)。当年,一位多伦多警官建议“女性应当避免穿得像荡妇一样”,从而预防性侵犯。这一言论激起女性主义的愤怒,从多伦多开始,“荡妇游行”在许多国家和地区展开,在一些城市还成为固定的年度活动。


参加“荡妇游行”的女性穿着暴露的服饰,超短裙、露胸装、吊带袜……身体的裸露带有一种破坏性的力量:绝不向男性挑逗的目光妥协。同时,在许多现场集会与互联网上,许多强奸受害者勇敢地站出来,谈论她们的经历和感受。这种“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的话语,也被中国公众所熟悉。2012年,上海地铁一官方微博发出一张穿着透视装女性的背影,配文“穿成这样,不被骚扰才怪。姑娘,请自重啊”。一时间,社交媒体上争议不断,有人在上海地铁中发起了一场“我可以骚,你不能扰”的行为艺术,并受到了许多声援。


激进的Femen几乎关心所有具有争议的性别议题,她们的行为也注定会受到公众的非议和当局的压制;“荡妇游行”的价值观和执行方法一直具有争议,批评的声音从未停止;如果在今天搜索“我可以骚,你不能扰”,讨论仍然没有停止,反对的声音也从未间断。


当“坏女孩”( Rebellious girls)走上街头,当她们掀起自己的上衣,在吸引关注之余,裸露的身体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带着玩味和满足的男性目光从未离开她们裸露的胸部和大腿,她们的行为又该如何评价?当反对的声音称她们为“浅薄的女性主义”时,“坏女孩”又该如何应对?


以上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因为关于女性裸露身体的争议,注定不会停止。


永恒的身体战场

选择裸露,与羞耻无关


在当代的流行文化中,女性裸露的身体和性感的外表,似乎又与文化产业与资本产生了纠缠。当麦当娜在舞台上做尽挑逗之热舞,当卡戴珊的性感照片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杂志封面,80年代末期女性主义者们对于色情作品的辩论似乎早已没有了意义。裸露身体的政治意义被当代商业文化消解, 男性凝视”成为“资本凝视”, 资本压迫在女性身体的重构之上。关于性别的战争永远都会出现新的矛盾,女性的身体,是永恒的战场。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女性的身体不应当与男性的欲望相联系,女性的身体属于自己,而不是男性潜在的性对象。也许男性凝视永远无法消除,但是在女性身体的重构之中,女性的主体性是确定且唯一的标准,女性可以赋予自己裸露的身体无限多的意义,这些意义,与羞耻无关。


一个真正的女性主义者(无论男女),应该是什么模样?这个问题可以有千万种回答,但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不应该给女性设限,无论是裸露身体,还是其他。正如《女性主义者不穿粉色衣服(以及其他谎言)》(Feminists Don't Wear Pink (and other lies))所说:“穿粉色衣服、超短裙、刮腿毛、喜欢男孩,都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


《女性主义者不穿粉色衣服(以及其他谎言)》英文版书封


回到文章的开头,对于《爱,死亡和机器人》中女性角色身体裸露的担忧,似乎并没有必要。如果将身体裸露等同于迎合直男,这不正是以“男性凝视”的目光去审视女性吗?


女性的身体裸露早已拥有了多重意义,女性艺术家通过创作裸体来建构主体性,“坏女孩”们走上街头露出身体来表达权利诉求,裸露的身体早已不等于女性的羞耻,更不直接等同于性。更何况,“性”本身也并不只属于男性,女性同样有权利追求身体的快感(包括观赏女性身体)


所以,不如放下“男性凝视”的目光,在这场战争中,不要“未战而降”。


《爱,死亡和机器人》剧照。身体裸露,无关“迎合直男”。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作者:郭佳;编辑:榕小崧;校对:薛京宁。题图素材来自《泰坦尼克号》(1997)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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