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慰安妇”的《二十二》,最打动人却的是平静和尊重
银幕上的毛银梅老人,说着一口湖北方言,但实际上却是韩国人。十多岁时她跟着母亲逃难到中国,妈妈走了,她留了下来,18岁被日本人骗进了慰安所。聊着聊着,她突然讲起日语来——那是当年在慰安所时的名字,和接待日本人时被要求说的话。但是真的讲到过去时,她突然就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说了我不舒服”。
于是就真的没有再说。这是正在上映的纪录片《二十二》中的片段,这部中国首部获得公映许可的“慰安妇”纪录片,感动了许多人。
《二十二》选在了8月14日——世界慰安妇纪念日——安静地上映。它当天的排片非常的少,只有1%,按照一般的市场规律,它很可能在几天之后就又安静地离开了院线和人们的视线。但是,这部片子却受到了极多的关注和支持。在众多明星、导演、媒体和越来越多的观众的义务宣传下,它的票房已经超过2400万,排片比例涨了近10倍。
《二十二》电影海报。
为什么?首先当然因为“慰安妇”这一题材。在1932 年到1945 年间,在被日军强征为“慰安妇”的中国女性,人数至少20万。而到了2012年,公开资料显示,幸存的“慰安妇”只剩32人。2014年,22人。——这正是导演郭柯两部片名的来源。而在影片公映只有两天,这一数字变成了8。
“慰安妇”这个称谓本身,就是在提醒我们关于战争的残酷、残忍,和难以尽数的受害人的悲惨命运。是的,对于历史,不应遗忘。
《二十二》片尾字幕之一,山西幸存老人陈林桃说,“希望中国和日本要一直友好,不要再打仗。因为一旦打仗,会有很多人死去的。”
但当走进影院,看过这部拍摄于2014年的纪录片,许多观众发现,自己预想中的那些悲惨、沉痛,都没有出现。《二十二》的记录是如此平静、琐碎、波澜不惊,它只是将镜头对准了这些老人们晚年的日常生活,对于战争中的不幸经历,甚至不曾问过一句。
是否“失之平淡”?或许要听过导演郭柯的讲述才会明白,他为何拍得这样克制而温柔。他说,不想勉强老人讲述那些难过的事情,“你自己的奶奶说起伤心事,不想说了,你还会让她说吗? ”
在电影首映日的当天夜里,我们与郭柯进行了一场对话。与影片给人的感觉近似,访谈中的郭柯也是平静的。但我们愿这篇文字仍能让你看到《二十二》平静水面下的一些层次。
采写 | 特约记者 孔雪
最终与导演郭柯连上线,是8月14日《二十二》首映日的深夜。
当冯小刚、张歆艺、徐峥以及各家媒体让这部低调的纪录片电影变成热点;当世界“慰安妇”纪念日、《二十二》首映日、日本无条件宣布投降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郭柯说过的“走不出那段历史的,不是‘慰安妇’,是我们自己”“温柔地记录和陪伴”已经被很多读者分享;志愿者转述的一则故事:老人看到80多岁的日本人的照片后,笑着说“日本人也老了,连胡子也没了”,也打动了很多人。
我们尽力追上的,是首映日过后,在重庆夜色中匆忙赶到落脚处的郭柯。想了半天,只好在这次“没有野心”的采访中,憋出了第一个问题:在《三十二》和《二十二》的拍摄过程中,和这些带着“慰安妇”老人的交流时,你有没有跟着她们笑起来的时候?
“开心的事情啊?还是有不少的,经常我们聊着聊着,就很开心地笑了。比如我跟林爱兰老人关系挺好,经常跟她讲广东话,逗她笑,因为她以前在广东做过生意。其实和老人相处,就像和小孩子相处一样,整个过程很愉快。”
林爱兰老人,是一位抗日英雄,14岁就参加了海南的抗日游击队,偷过日本部队的弹药,杀过两个日本兵,后来被俘进了慰安所,如今依然性格刚烈,屋子里放着各种刀,“用来砍小偷”。而她最珍视的物件,2005年政府颁发给她的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章。图为导演郭柯与林爱兰老人在一起交流。
《二十二》的海报上,有一个小姑娘在描画着上一辈人的模样。而原本的两个设计版本,一个是一颗子弹从老人的太阳穴穿过,写“二十二”的墨汁像眼泪一样淌下来;另一个是把老人们说的话堆成了一座墓碑。但郭柯都没有用,他想让画面温暖一点,让大家甚至是小孩子们不要“怕”。
温柔地讲述关于这些老人平淡、缓慢、单一的日常,郭柯在呈现一种大多数人意料、期待之外的真实,也希望把国家历史、民族情感笼罩下、尤其是在某些时间节点上,带着标签的老人们,还原为活生生的的样子,让“人”被更多人看到。
《二十二》电影海报。
郭柯没有像一些观众、网友想象中那样“苦苦坚持”。他说,从2012年拍《三十二》到2014年拍《二十二》,时间都被该做的事情填满了,充实也“乐在其中”。他不喜欢“坚持”这个说法,因为“当你内心认可了这件事,就没有所谓‘坚持’了”,它不会让人没饭吃,你也可以活得很正常。
问他五年来,90%的时间来拍摄这些老人,会不会做一些难以抽身的梦?他老实地答,“我还好,梦不多”;问他对着老人们的影像做长时间剪辑,半年后终于听懂老人方言时有什么感受,他又老实地说,“很开心,因为不用找翻译了”;问他方不方便说一下,这些年接到某位老人离去消息时的场景,他说,老人的亲人跟他很熟,凌晨12点多,他们会把一张老人去世后躺着的照片甩过来。“深夜,虽然我和老人很熟悉,我还是,有点害怕”。
采访比预期想象中要“平淡”很多。他没有提供关于自己的跌宕起伏的素材,就像没有让观众看到家仇国恨、义愤激昂的直白情绪。或许正是因为郭柯是这样的,《二十二》中,我们才会看到一位做了三十多年志愿者说:“如果知道这么多年介入却没有改善老人生活,不如当初不打扰她们。”
还有当几位老人分别哽咽住,“不说了”,“我很难受”时,故事停住了,没人再继续问。镜头保留住几秒钟的停顿的静默表情,又或是转向了下雨了,雨又收住这种抽象表达方式。“你自己的奶奶说起伤心事,不想说了,你还会让她说吗?” 郭柯说。
毛银梅老人爱说爱笑,但在回忆过去时,她说着说着就表示“不说了,不说了,说了我不舒服”。
首映日当天深夜,一切落幕时,有点疲惫的郭柯兴奋地说,“它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它让我体会到了,认真做事,就行了”。
对话导演郭柯
大悲无泪,《二十二》给出的就是平静
郭柯,1980年9月18日出生于四川。2012年,有着10几年副导演工作经验的郭柯拍摄了以“慰安妇”幸存者韦绍兰老人为题材的纪录短片《三十二》,之后又拍摄了关于多位“慰安妇”幸存者的纪录片《二十二》。
新京报:拍摄二战期间日军性暴力受害者(“慰安妇”)这个题材,是从2012年的《三十二》开始的,最初也是这样克制吗?
郭柯:拍《三十二》时我对韦绍兰老人还有个人对于这个群体的想法,我的问题比较“过分”,把她弄得很伤心,老人哭了,也会继续拍。之后我很自责,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不应该这样拍——不是拍这个老人,而是我要怎么对待这个老人。我不能再当“导演”了,凭什么把我对她们的理解强加到他们身上?我应该跟着她们走。那次以后,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方向,就是《二十二》这种温柔的方式。
《三十二》中韦绍兰老人的自述,几乎让每一位观众都泪目。
新京报:没有“导演”的纪录片要怎么拍?拍什么?
郭柯:我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纪录片导演”。我是第一次拍纪录片,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就是跟着感觉走。追根溯源的话,我最初就是想拍,就要拍,没有拍摄许可证也要拍,就是想把老人们平常的、琐碎的事情拍下来。在她们身上不能有太多想法。影片之前的发行方让我改片子,说要“节奏”、要拍“电影”。我说,对不起,我不会拍电影,我就要拍他们的日常琐事。
新京报:这种甚至有点无聊的日常,并不符合很多人对“慰安妇”这个意象的期待。你在一些采访中提到,有人希望出钱让老人们哭?但《二十二》完全不在让人哭的套路里。
郭柯:大悲无泪,听过吗?很多东西真正到极致,是平静的。老人们本来就受过苦,你还要把苦挖出来,让她和大家流泪,这很无耻。
你看水很深的地方,表面都是平静的,底下暗潮汹涌。中国的淡水湖,你敢跳吗?它们深不可测,你静静地看着这个湖面,也会有思考。这些老人也是这样。如果你对这个社会有认知,对人生有思考,那么当你对着这样的“湖面”,就会有感触、联想,比如你和这个社会的关系,你是为了什么而活。
新京报:看《二十二》时,隔壁厅就是票房突破四十亿的《战狼2》,它的“燃”点呼应着国人关于祖国、民族的情绪。你的跑道是相反的,不给情绪,不给信念,那这个片子给大家的是什么?
郭柯:就是平静啊,就是给你们尊重、空间,让这个片子跟你们互动,最终每个人在这个片子里看到的是自己。
《二十二》中张改香老人下葬的场景。
新京报:我看到有些观众会反思:已经习惯了在电影院里接受各种情节轰炸,会期待娱乐化、戏剧化的故事,大家好像丧失了接受这种平静的能力。
郭柯:人生本来就是普通的。人的一生会经历大风大浪,但70%以上是日常琐碎。就是因为我们太无聊了,所以不能、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无聊。但如果观众看完这种平淡能反思自己,这部片子也达到了目的。
新京报:影片中也有一些可能会刺激到观众的片段,最刺人心的是不断减少的数字。这个数字从“三十二”,到“二十二”,再到《二十二》上映前2天,已经掉到了8。这对你来说有没有压迫感?
郭柯:拍完《二十二》后我就比较放松了,因为能为她们做的都做了,而且也是温柔地做了这件事。老人要离世,这没办法阻止。肯定会很难受,但又只能接受这种难受。现在我希望她们平平静静地度过晚年。
影片片尾的“慰安妇”幸存者名单。就在影片公映前2天,海南最后1位诉讼日本政府的受害者黄有良老人去世,让这个数字减少到8位。
新京报:一个非常遗憾但非常有可能要面对的事情,是这个数字会在近几年内变成0。你曾说,那时大家就不会觉得这些影像无聊了,反而会觉得还没看够?
郭柯:那时我会给广电总局打电话,把现在片尾加上白框的老人的名字全部恢复成不加框的样子。现在大家可能还没有转过那个弯儿来,但当大家明白了这种平静和无聊,可能老人们已经不在了。
《二十二》中,王志凤、符美菊、李美金三位老人在镜头前摆起了V字手势。
它让我体会到,
认真做事,就行了
新京报:在网络上看《三十二》会有很多弹幕,大多数人祝老人安度晚年,也有人高喊“抵制日货”“勿忘国耻”,这可能不是你所期待的?今天在重庆的这场《二十二》首映后,你看到了怎样的观众反馈?
郭柯:关于日货的这些评论也正常,但这一次《二十二》让我感到,大家看到了我们对老人的尊重。像很多微博反馈中都强调了,大家感应到了对老人们的“深情凝视”。很多观众会看完片尾字幕才走,原因之一是有众筹名单,但更多的意味是,大家在和这些老人做一场告别仪式,最后安安静静地看她们一眼。
韦绍兰老人。
新京报:为《二十二》上映众筹是迫不得已,但这件事给你了一种希望:尽管片子生路艰难,但在中国,你还是可以用一些办法把很难的事做出来?
郭柯:对,它让我觉得,可以踏踏实实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新京报:影片中一位志愿者说,三十多年帮这些老人,但这么多年也没有给她们的生活带来实质性改善,老人们也一个一个掩埋着这些伤痛走了,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打扰她们。怕不怕有点“不正确”?
郭柯:我一直没有觉得自己要做“政治正确”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要把这些真实的话,把他们自然说出来的话放进片子里。这句话是他这对三十年所做的这些事一个很自然的总结,如果他一上来就说,“我做这些是为了责任”,不能说是假话,但我觉得它不像是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我喜欢听人说真话,我想这句是真的。做了三十年的志愿者,到现在很多事情没有进展,他真的一点后悔都没有吗?我不相信。
新京报:也有一些观众可能会认为影片的题材“正确”,这件事就很“伟大”,这样对“正确”的赞扬对你有影响吗?
郭柯:越被夸,反倒更应该去反思。所有这些反馈,观众否认或是表扬,我都不会轻飘飘的,或者受其影响。我也看到一些批评,比如质疑导演能力,或是有些人说我拿这个题材圈钱,但我相信这些质疑,大家看了片子会有自己的判断。反正希望它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新京报:“好的结果”,是票房、口碑,还是其他?
郭柯:我所说的“好的结果”是票房能把成本赚回来,多余的钱会捐给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这样这个影视作品的价值发挥出来了,既完成了记录,又能帮助这些老人。
新京报:豆瓣上,现在《二十二》的评分是8.9(截至8月15日17点),很多人看完之后都在推荐。想问一个克制的问题,两部影片之后,还有没有一些未完成的念头、没有说完的话,或是成片有遗憾的地方?
郭柯:没有,但如果说有遗憾,就是2014年在拍《二十二》时,一位海南的老人邓玉民,差了三天,在我们赶到前离世了。很遗憾没有让她出现在画面里,不然大家今天会看到她。
新京报:关于这个题材,还有后续拍摄计划吗?
郭柯:没有。作为一个影视制作工作,缘分就走到这里,就已经完整了。但每年我还是会去看望这些老人们。
新京报:目前这部影片的排期并不多,长期以来国内这种类型的纪录片比较难上院线。但如果设想一个或许不太现实的理想情况,你期待国内电影市场中像《二十二》这样“平淡”却能留余味的纪录片,可以占到什么样的位置?
郭柯:以我的角度去说市场,我没有什么希望。有人开门做生意,花了很多钱、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也有人真心去拍一部片子,那就不需要想太多,市场总会有。人的情感是共通的,观众不傻。所以,我觉得不要去道德绑架,比如让影城排片,也不要批评影城“现实”。观众要看,它就会排;观众要看的前提,是影片打动人,没有忽悠。
《二十二》没有什么宣传,但因为一些明星、导演朋友在微博转发,大家慢慢知道了这件事。今天在重庆的首映,我没有一点遗憾,它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观众的、市场的反应,任何、所有的一切——它让我体会到了,认真做事,就行了。
注:郭柯结束和我们的对话后,特意提醒“慰安妇”请加引号。因为“慰安妇”是日军的说法,更为客观的表述应该是——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强征的随军性奴隶。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新京报特约记者 孔雪;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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