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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百年中国最近人情的人

2017-02-24 唐德刚 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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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需要主张』


今天是胡适逝世55周年。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台北主持完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后骤然离世。谁也没有想到,下午酒会上他情绪激动地讲自由中国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竟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嘱托。

 

胡适(1891-1962),著名学者、诗人,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后改名胡适,字适之。 安徽徽州绩溪人,以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著闻于世。


今年也恰逢《文学改良刍议》发表百年,作为近百年来提倡“文学改良”和推行“白话文学”的第一人,胡适堪称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始祖,亦被尊为“中国文艺复兴之父”。人人都想结交的“我的朋友胡适之”,还有众多光鲜头衔:哥大博士、驻美大使、北大校长、中研院院长。可书评君今天却想借唐德刚的《胡适杂忆》带你看到大名鼎鼎胡博士的另一面,这本杂忆原是唐德刚为《胡适口述自传》自写的短序,没想到下笔即十余万言,只好另出成书。唐德刚笔下的胡适有血有肉、多彩多姿,“他不是超人,不是完人或圣人,却是最近人情的人”。


文 | 唐德刚

节选自《胡适杂忆》


胡适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继往开来的一位启蒙大师。他在我国近代的学术思想界里(这儿笔者着重的是“学术”二字),可以说是初无二人。正因为他既“开来”又“继往”,在思想流于偏激的国人看来,他的一言一行就不够刺激,有人甚至把他看成连折中派也不如的“反动学者”。同时在思想倾于过度保守的人士的眼光里,胡适却又变成了背圣绝贤、为异端铺路的罪魁祸首。因而胡氏多彩多姿的一生,便在他自己常说的“左右为难”中度过。这一结果也是他先天禀赋和后天学养,合二为一所铸造出来的。实际上,这可能正是他有生之年的时代需要,也可能是他名重一时的主因。因为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华民族里,思想偏激的既是少数,而主张养辫子走回头路的也是不多啊!


 《重寻胡适历程:胡适生平与思想再认识》

作者:余英时

版本:上海三联书店 2012年1月


因此,胡适便成为近代中国,唯一没有枪杆子做后盾而思想言论能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不用说,他对高度工业化社会所孕育出来的“现代文明”讴歌不绝;他对我国优良的农本主义的社会传统—乃至不太优良的社会传统,也在有意无意之间,作出了有深厚温情的维护。


1941 年,驻美大使胡适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双橡园留影

 

安徽人,哥大出身,北大成名

对这三重背景都存有极深厚的温情


胡先生是安徽人,哥大出身,北大成名。因而他对这三重背景都存有极深厚的温情主义,而且老而弥笃。适之先生与我有一段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他却甚为珍惜的乡情和世谊。但是我个人之认识胡先生则是从胡氏的另一偏爱——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开始的。

 

“我的朋友”欢喜接近年轻人


50 年代的初期正是哥大忙着庆祝立校二百周年纪念之时。胡氏是该校的名校友,因而在校园内集会的场合,常常看到他。胡适之和其他我所认识的前辈有个不同之点,那就是他特别欢喜和青年人接近,并且主动地去发掘。胡氏的个性亦适于接近年轻人。他虽然与一些后辈年龄和地位相差一大截,但是“代沟”不深,一齐嘻嘻哈哈,彼此之间很快就打成一片。胡先生这人很细心,他对这些小地方极为注意。两三次偶尔晤面之后,他老人家便能称名道姓起来,有说有笑,使对方无拘无束把胡适之真的看成“我的朋友”了。

 

胡先生那时经常在哥大图书馆内看书,来时他总归要来找我,因为我是馆内他所认识的唯一的一位华裔小职员。我替他借借书,查查书。有时也为他开开车,并应召到他东城八十一街简陋的小公寓里吃一两餐胡伯母所烧的“安徽菜”。胡伯母的菜烧得和她麻将技术一样的精湛。但他二老限于精力不常请客。我去时只是如主人所说“加双筷子”,又因为我是“安徽人”,对他二老的“家乡口味”,一定可以“吃得来”的缘故。

 

胡适之先生为唐德刚夫妇所写的条幅。


“胡适能教些什么呢?”


后来胡氏在哥大来来去去,哥大当轴对这位“中国文艺复兴之父”,表面上还算相当尊敬,但是在敷衍他老人家面子的背后,真正的态度又如何,则非胡氏之所知矣。一次我和当轴一位新进一块儿午餐,他正在罗致人才来充实有关汉学之教研。我乘机向他建议请胡适来帮忙。他微笑一下说:“胡适能教些什么呢?”事实上,我也完全了解他这句话是反映了当时美国文教界,对华人学者在美国学府插足的整个态度。那就是只许狗摇尾巴,绝不许尾巴摇狗。但是“我的朋友胡适之”怎能做摇尾之才呢?所以对他只好敬而远之了。

 

但是适之先生却是一位有深厚中国传统文化修养的老辈学者。他丢不掉孔孟之道的包袱,而又自诩为国际主义者。他不了解他终身颂之的所谓“现代西方文明”里的“生活方式”是以“契约”、“合同”、“利害”、“力量”、“斗争”等深入人心的概念为基础的。所谓“民主”,所谓“容忍”(这是胡氏晚年政治哲学的精髓)只是力量、斗争、利害等均衡以后的契约行为。


 1941 年,驻美大使胡适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双橡园留影


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


胡氏这种真正的可敬可爱的孔门书生的气习,便十足地表现在他对他母校关怀的心情之上。他对哥大的爱护绝不亚于他对北大的爱护,其居心之淳朴,真是情见乎辞。

 

记得有一次胡先生要我替他借一本大陆上出版的新书。我说哥大没有这本书。胡先生惊讶地说:“我们哥伦比亚怎能没有这本书?!”原来哥大当时图书经费的分配是按各科系注册学生人数为标准。那时读汉学的洋学生不过寥寥数人,图书经费因而只摊到二百元。二百元能买多少书呢?胡先生认为“这太不像话”!他约我到他公寓去吃晚饭,并把此事“好好地谈一谈”!

 

我真的和胡先生为此事谈到深夜,但我内心的反应只是一阵阵的辛酸。我认为胡氏找错了“谈一谈”的对象。我这小职员算老几?谈有何益?然使我更觉难过的是胡氏除我之外,也很难找到适当的对象。胡适之的确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并没有把胡适看成胡适啊!


胡适着博士服油画像。1917 年5 月,胡适交出约九万字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并通过口试,但依哥伦比亚大学规定,博士候选人必须提交论文一百册,方能取得学位文凭。胡适这个“待赠”阶段一直维持了十年。到1927 年趁赴英参加中英庚款咨询委员会会议之便,他再到纽约时才携来一百本1922 年在上海印刷出版的博士论文,由杜威玉成,经过补交手续,始由校方正式颁予“哲学博士”学位的。


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只是一位流亡异域的老前辈


胡先生那时在纽约的生活是相当清苦的。当然清苦的也不只他一人。在那成筐成篓的流亡显要中,大凡过去自持比较廉洁的,这时的生活都相当的窘困。

 

“年轻时要注意多留点积蓄!”


胡先生是一位有深厚修养的哲人,是一位“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但是他面对晚年生活的现实,有时也难免流露出他发自内心的郁结。他不止一次地告诫我:“年轻时要注意多留点积蓄!”语意诚挚动人,声调亦不无凄凉叹息之音。

 

《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 璞玉成璧,1891-1917》

作者:江勇振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1年4月


不特此也。他老夫妇二人在纽约,连日常生活的安全保障都有问题。他们所住的是大使级的住宅区,但是他那所破烂的公寓,却没有大使级的防盗设备。在这盗匪如毛的纽约市,二老幽居,真是插标卖首!

 

一次胡先生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厨房烧饭,一个彪形大汉的窃贼,忽然自防火楼梯破窗而入。幸好胡老太太没有学会一般美国女人临危时的尖叫,她老人家只是下意识地走向公寓大门,把门打开,反身对那悍贼,大叫一声:“Go!”真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那位大黑贼,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从门口“Go”了。她老太太把门关好,又径地回厨房烧菜去了。

 

这次幸好胡先生不在家。如果胡先生在家,无意中一声叫喊,其后果也就不堪设想了。

 

“麻将里头有鬼!”

 

那时胡伯母在纽约打起麻将来是日以继夜的。胡先生不但没有阻止她而且有时也加入作战。原因是:一位中国老太太困居纽约,言语不通,又无人经常代为开车访友,麻将实在是唯一的消遣。再者,纽约中国知识分子的牌局是向不“抽头”的,所以不会四家皆输。加以胡老太太技术高,手气好,几乎每战皆捷,对胡先生来说,也不构成经济负担。还有一个重要的副作用,便是公寓里常有麻将客出出进进也可使强盗小偷望而却步也。


《胡适口述自传》

作者:胡适 口述 唐德刚 译注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2月


胡先生打麻将时最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便是:“麻将里头有鬼!”一次在背后看他打麻将,我忽有所悟。胡氏抓了一手杂牌,连呼:“不成气候,不成气候!”可是“好张子”却不断地来,他东拼西凑,手忙脚乱,结果还是和不了牌。原来胡适之这位启蒙大师就是这样东拼西凑,手忙脚乱,搞了一辈子!

 

再看他下家。那位太太慢条斯理,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她正在摸“清一色”,所以不管“好张子、坏张子”,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其实“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又岂止胡家这位女客。在胡氏有生之年里,各党派、各学派、各宗师……哪一个不是只要颜色不同,就打掉再说呢?!胸有成竹,取舍分明,所以他们没有胡适之那样博学多才,他们也就没有胡适之那样手忙脚乱了!

 

晚年胡适南港留影


风烛残年的老前辈 同舟共济的老乘客


所以在那一段50年代的灰暗的岁月里,我们这些随胡适之跑来跑去的比较年轻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没有把胡先生看成高不可攀的大学者或名流显要。我们所认识的胡适之只是一位流亡异域、风烛残年的老前辈!

 

记得有一次老友杨龙章向胡先生请教“生命的意义”。胡先生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从生命的这一阶段看生命的次一阶段的发展!”那时我们看胡先生生命的那一阶段到次一阶段的“发展”也不会太大了。他只是一位无止境地漂流海外、和我们一起同舟共济的老乘客,一旦浪打船翻,他势将灭顶,灭得比我们更惨!面对着他那副慈祥而天真的笑容,我们对他老人家的怜悯与同情之感,实远甚于尊崇与学习之心。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们那一辈知识分子的老路,在那时我们的心目中决然是走不成,也不应再走的了。

 

1941 年,驻美大使胡适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双橡园留影


胡适的伟大,就伟大在他的不伟大

不是超人,却是最近人情的“人”

 

老实说,那时我们这批所谓“胡适的小朋友们”之所以不惮其烦而乐为之使,实在是基于流亡青年,对一位和祥的流亡老辈之敬爱与同情。他是胡适,我们如此;他不是胡适,我们还是如此。

 

胡先生是一位十分可爱的老人家。他不是官僚,他更不会摆出什么大师或学者的姿态来装腔作势。他也没有“荷兰大叔”的怪脾气。他和普通人一样地有喜有怒,其喜怒的对象也不一定正确。一个人喜怒的对象如果太正确,那这个人一定不近人情,而胡先生却是最近人情的“人”。

 

胡适不是什么超人,更不是什么完人或圣人。胡适的伟大,就伟大在他的不伟大。他的真正的过人之处——至少是我这个后辈的看法——是他对上对下从不阿谀。他说话是有高度技巧的,但是在高度技巧的范围内,他是有啥说啥!通常一个有高度清望的人,对上不阿谀易,对下不阿谀难,而胡氏却能两面做到。

 

胡氏的一喜一怒,也确是他的真情的流露。但是十分真诚的人,往往流于迂、傻、笨或蠢,而胡先生却是有高度智慧的真诚。他的极高度聪明的先天禀赋里,是没有迂、傻、笨、蠢的丝毫踪迹的。

 

1941 年,驻美大使胡适于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双橡园留影


“当代第一人”

既未流于偏激,亦未掉队落伍


胡适之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上最卓越的贡献应该还是在文学方面。他是近百年来提倡“文学改良”和推行“白话文学”的第一人!

 

胡先生青年时代那几篇划时代的著作——如《文学改良刍议》——原先都不是为《新青年》杂志撰写的。那些文章是他为他自己所主编的《留美学生季报》(中文版)而执笔的。他一稿两投,才把个副本寄投《新青年》。孰知他那先期发表的原稿竟无人理睬,而后来发表的副本却一纸风行,全国哄传。从此胡氏便文星高照,独占鳌头,直到他香槟在口、羽化登仙而后已!那时如果没有陈独秀办个《新青年》杂志,他不能一稿两投,胡氏那几篇徒足哗众的小文章,也不过就是几张覆缶废纸罢了,传世云乎哉!


胡先生在他纪念蔡元培的文章里便把他成功的偶然性说得很清楚。他说他的青年期如果没有蔡先生的着意提挈,他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报刊编辑的生涯中度过。荀子说:“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胡适的生命里如果没有《新青年》、陈独秀、蔡元培和那“首善之区”里的“最高学府”来配合他,那他这个“善假于物”的“君子”恐怕也找不到适当的地方去“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了!这都是一些偶然的际遇,客观条件配合得好才能使那个主观条件俱备的大才子,扶摇直上,手揽日月!


1946 年,评议会投票之后,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在中研院大门口合影。中立西装者代院长朱家骅,左二胡适,左四张元济,右一汤用彤,左三余嘉锡,右二陈垣,右三柳诒徵。

 

胡适之先生的了不起之处,便是他原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开山宗师,但是经过五十年之考验,他既未流于偏激,亦未落伍。始终一贯地保持了他那不偏不倚的中流砥柱的地位。那些追随胡子前进而力有“不及”者,则往往变成一些新遗老,完全忘记了“圣之时者也”的古训。

 

反观胡适,他在这举世滔滔的洪流之中,却永远保持了一个独特的形象。既不落伍,也不浮躁。开风气之先,据杏坛之首,实事求是,表率群伦,把我们古老的文明,导向现代化之路。熟读近百年中国文化史,群贤互比,我还是觉得胡老师是当代第一人!


《胡适杂忆》

作者:唐德刚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2月



本文图文整合节选自《胡适杂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理想国广西师大出版社授权;整合与编辑:户晓;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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