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之后,最畅销、最烧脑的反乌托邦小说
“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很多年前,《娱乐至死》的作者、西方著名媒介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这样比较反乌托邦文学经典著作——乔治·奥威尔的《1984》和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500年来,我们为了所谓的理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2017年1月,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新一届总统,保守主义时代再度拉开帷幕。此后,《1984》《美丽新世界》《使女的故事》等一批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在美国销量飙升,《1984》甚至一度跃居美国亚马逊网站畅销书榜首(《关于政治,人人缄默不言》)。
在中国,一本全新的反乌托邦小说、以某种形式向乔治·奥威尔的《1984》致敬的《2084》中译本近期出版。这是一本法语小说,2015年在西方甫一出版就成为法语文学的畅销书,斩获了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法国《读书》杂志2015年度最佳图书。
《2084》
作者:(阿尔及利亚)布阿莱姆·桑萨尔
译者:余中先
版本: 海天出版社 2017年1月
《2084》却是一本难读的小说,阐释理念甚于艺术形象塑造,行文缓慢而充满压抑感。它被评论家称为一个破坏性很强的“寓言”,未来人类社会又一个恐怖版本的“美丽新世界”。这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神学成为统治者,这个“国”叫做阿比斯坦,它唯一的神叫尤拉,唯一的宗教名为“噶布尔”,议会是“公正博爱会”……总之,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彼此相像,被抹杀一切个性,他们被禁锢在自己的街区,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相信。“屈从即信仰,信仰即真理”是阿比斯坦国教导人民的座右铭,人们只要明白,“噶布尔教”是唯一的信仰。
当信仰走向盲目和极端,世界也许就会走向如此的可怖场景。这是《2084》的作者、阿尔及利亚法语作家布阿莱姆·桑萨尔研习的沉重命题。2017年3月,他带着这本神秘的《2084》来到中国,为我们讲述宗教极端化与全球化浪潮带来的多元匮乏危机。
布阿莱姆·桑萨尔,1949年生,阿尔及利亚法语作家,主要创作小说,其中《蛮族的誓言》获小说处女作奖和热带奖,《空树中的疯孩子》获米歇尔-达尔奖,《德国人的村庄,或席勒兄弟的日记》获RTL-Lire大奖,《达尔文街》获阿拉伯小说奖。2011年,获德国书商和平奖;2013年,法兰西学士院为其颁发了法语共同体大奖。照片来源:C Helie Gallimard
杀死多元的精神,人类会走向绝境
撰文 | 新京报记者 柏琳
北非国度阿尔及利亚,如果要和文学联系起来,我们总会想起阿尔贝·加缪那双海洋般色泽的眼眸。地中海的阳光却总有几分悲情,当夜色降临,黑暗笼罩海面,人生旅途的悲苦感弥散,人不禁会思考生活和存在的意义,这是加缪的终生课题,而他的邻居布阿莱姆·桑萨尔,在50岁时也开始了这样的思考。50岁,并不晚。
《2084》法文版书封
蜕变
阿尔及利亚内战把他推向文学之路
北京,三月某周末,阳光不及阿尔及尔明媚。三里屯南街四号,机电厂院内的一处二层小楼上的“老书虫书吧”里,阿尔及利亚法语作家桑萨尔来了,带着他那本神秘的小说《2084》。
“老书虫”是北京的老牌外文书吧,平日最主要的功能,是汇聚从世界各地来到北京的“文艺青年”。红色旧墙上,高挂着到此一游的文学名人:莫言、阎连科、美国非虚构作家何伟、以色列作家大卫· 格罗斯曼……不知梳着一头凌乱花白马尾辫、佝偻着背的桑萨尔先生的相片,以后是否也会位列其中——他可算是当今法语文学的代表人物。
“老书虫”书店一角
老先生在1999 年前和文学还不搭边。1949 年,桑萨尔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乌阿色尼斯山区的一个小村庄,童年时代住在贝尔库平民区,和加缪一家比邻而居,彼此的母亲是一辈子的好友。
1986年获经济学博士学位后,桑萨尔教书、从商,并曾在阿尔及利亚政府工业部担任高层。20世纪90 年代,阿尔及利亚爆发十年内战。这场政府和各种伊斯兰主义反叛团体之间的武装冲突升级之战,不仅造成超十万人的死伤,更预示着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兴起。当时,在摩洛哥流亡27年的默罕默德·布迪亚夫被军方邀请回国领导政府,作为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的创立人之一,布迪亚夫在1962 年阿尔及利亚独立后,成为本·贝拉政府的副总理。他发起组织了“ 社会主义革命党”(PRS),主张国家政体向多党民主集中制转变,为当时的总理本·贝拉所不容,1963年6月被逮捕软禁,并被迫流亡摩洛哥。
回国后的布迪亚夫为稳定国内局势,把斗争矛头指向日益扩大的“伊斯兰拯救阵线”,1992年被极端势力暗杀。他的遇刺让桑萨尔感到,“杀死一个物质的人虽然很糟,但杀死一种多元的精神,人类会走向绝境”,他决定改投文学创作之路。
1999年,他的处女座小说《蛮族的誓言》公开批评阿尔及利亚政治现状,被政府部门强制休假。2003年他和另外四位阿尔及利亚作家一起,合写了《隐私与政治日志:阿尔及利亚40年后》,触怒最高层,且由于小说《对我说说天堂》中反对教育中的阿拉伯化倾向,他被解除公职,2006年,作品在国内全面被禁。
桑萨尔的文学作品在法德受到广泛欢迎,德国媒体评论说,他是“阿拉伯民族主义和穆斯林原教旨主义的尖锐批评人士”。从踏上文学之路开始,桑萨尔的写作主题,就和暴力、极权、宗教这样的字眼分不开。上世纪90 年代那场黑暗的阿尔及利亚内战,让他见证了关于善与恶的传统价值观的沦陷。
《对我说说天堂》法文版书封
发力
假想“盲信”产生的“世界末日”
桑萨尔关于宗教和极权的思考,火力集中在《2084》这本小说中。它写成于2015年,甫一出版就在欧洲成为了销量最大的法语小说之一。题目“2084”让人想起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作品《1984》,其对世界末日的暗喻吸引了众多购买者。
《1984》虚构了一个“1984”年代世界的黑暗图景,如果说奥威尔意图批判极权制度本身,那么桑萨尔则更在意批判信仰之“盲目”产生的“世界末日”。
“2084”,不是小说故事的发生之年,而是那个时代之前一个标志性的年份。如果不带评论色彩地简述《2084》的内容,用译者、法语翻译家余中先的话就是:“2084年之后,一个叫阿比斯坦的国家在地球上开始了其永恒的统治。”
余中先,浙江宁波人。《世界文学》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翻译介绍了奈瓦尔、克洛代尔、阿波利奈尔、贝克特、克洛德·西蒙、阿兰·罗布-格里耶、昆德拉等人的小说、戏剧作品三十多部。获法国政府授予的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阿比斯坦在哪里呢?它在人们心中,所以无处不在,一个“美丽新世界”。旧世界去了哪里?它被一场战争夷为平地,语言、书籍、历史、直至日常起居的桌椅餐具,全都销声匿迹。全新的阿比斯坦国,拥有新的语言和新的衣食住行方式,但生活单调地只围绕信条展开。
阿比斯坦国俨然和现实中的国家一样,机构组织分明有序:议会叫“公正博爱会”,决策机关叫“机构局”,唯一的神叫尤拉,国家领袖叫阿比,是尤拉的使节。统一全国百姓思想的宗教叫“噶布尔”,记载其宗教学说与信徒行为准则的圣书叫《噶布尔》。
主人公阿提,被流放到帝国管辖的一座深山疗养院治疗肺结核,强制性静养期内,他开始怀疑“唯一思想”的正确性,为探究真相,他和朋友柯阿穿越整个帝国,这一叛逆举动最终导致朋友的死亡。
阿提在疗养院中治疗的情节,和作家乔治·奥威尔有关,桑萨尔说,“奥威尔当初因肺结核被送去疗养院,却没能治愈。我把《2084》的主人公安排在此,他最终痊愈并开始了思想的反抗,这是我对奥威尔的另一种致敬。”
阿提在疗养院的见闻使他成了阿比斯坦国第一个思考的人,思考产生怀疑,怀疑产生反抗,而反抗会“传染”,这些都是“永恒之国”不可容忍的行为。阿比斯坦国想维持统治,就得强调信仰,让人盲信,不许质疑,《2084》里最刺眼的座右铭是——“屈从即信仰,信仰即真理。”
《1984》英国首版封面
纵深
压抑至极,渴望读者跳出来反抗
最终,反抗的星火被扑灭,反抗的人不是被流放就是死于非命。由着这样沉重压抑的故事情节,《2084》成了一本“行文缓慢、沉郁”的小说,在余中先看来,这本小说“ 属于思想小说,没有曲折离奇和惊心动魄的情节,正好迎合了帝国麻木压抑的本质”。
这本主要靠理念推动的小说,的确不能给读者带来酣畅的阅读感受,而奥威尔的《1984》同样也是一本缓慢而沉郁的书。对于此类书籍,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称之为“图解式小说”,他认为“以小说人物为某种观念的化身,会损害人物塑造,使得小说变得单薄和苍白。”昆德拉认为《1984》就是这种反面教材,想必昆德拉若读了《2084》,评价也会类似。
面对这样的质疑,桑萨尔有自己的看法。有趣的是,他和昆德拉曾就“图解小说是否会损伤小说特质”的问题当面争执过,他认为这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作家应该先有故事,还是先有风格?有的作家生来有强烈的主导意识,他们有强大的能量控制笔下人物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进,但我不是这样的作家。我认为作家不能像一个盲目而疯狂的司机那样,去碾压现实。现实是文学必须考虑的因素,它的真相可能就没有戏剧性。我的作品里有太多沉重和压抑,这是对现实的反映。”
桑萨尔反对“为了小说而小说”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让读者愉悦,就为小说添加焰火和色彩”,他更愿意把《2084》看成一本“文学科普读物”,而非“一本有魅力的小说”。
他想做的,是借着小说的载体,寻求读者的思考和争辩,“《2084》对读者发出挑战,我描写了对人类恐怖未来的假设——一种全球性的极权制度,我们不一定非要走向极权,我们应该有另一种出路。”
BBC周日晚间剧场《1984》剧照
话虽悲伤,但我们还是能从《2084》的细节中捕捉桑萨尔对美的向往。虽然《2084》中的景物—— 整齐划一的行政区和生活街区、高大的办公楼建筑毫无美感,但却有一个例外——阿提在被囚禁后,首领问他的梦想是什么,“ 他可能会满足于有一丁点儿剩余的时间,用来呼吸天空那自由的空气,嗅闻大海那催情的气味”。整个阿比斯坦国,好像一个黑白的梦魇,唯有大海带来别样的色彩。阿提梦中的大海,“ 带着一腔实实在在的激情”。
阿提因为看见了大海,从此成了“见识满满的人”,而桑萨尔呢,“觉得自己能够去爱这大海。”
《德国人的村庄》法文版书封
对话桑萨尔
极权社会是男人的社会,没有女人的位置
新京报:《2084》在欧洲据说是畅销书,被不少读者当做反乌托邦小说来解读。你如何看待这本书的质地?
桑萨尔:我愿意把《2084》看做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乌托邦只是人类美好的愿望,但现实往往是一场噩梦,总有人宣扬一种乌托邦的世界,但实际上他们做的事是那样血腥和残忍,是反乌托邦的世界。
我在《2084》中,把这种反乌托邦的世界“极端化”了:这个世界里普通人极其贫困,没有工业和生产;百姓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是国家分配给他们的一种产生幻觉的汤药;人民没有技术,技术为权力者服务,人民只能拿到权力者遗弃的东西,比如跑了两三公里就报废的破火车。
新京报:除了百姓凋敝而单调的生活场景,《2084》还有一个特点让人惊心:女性和爱情的缺位。全书只有阿提、柯阿和纳兹等几个男性之间的友情,女性出场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个是阿提被囚禁时听见了一个丰满的妇人在唱歌,还有一个就是阿提朋友的妻子被迫再嫁给权力机构的公职人员的叙述。为什么《2084》中没有女性?
桑萨尔:《2084》是一个未来虚构的极权社会,而极权社会是男人的社会,极权制度没有女人的位置。过去的纳粹德国,我们看见这个国家的宣传照,都是强有力的男性形象,因为他们需要体现这种统治规则——不能有柔美、阴柔的存在。一旦有女人的形象,就是一种对极权的影射性破坏。女人代表着美和善良,在极权社会,女人的地位必须被抹杀到次要地位,或者异化成男性形象。类似的书都是这样处理的,比如奥威尔的《1984》。
但《1984》里还有爱情存在的几个瞬间,女性的篇幅并不少,但我们要明白,《1984》写极权是在英国文化环境中遥想一个离得遥远的、极权制度,但我写《2084》的背景是赤裸裸的现实。比如中东地区的部分阿拉伯国家,大街上看不到完整的女性面孔,最多能看见一身黑衣的影子飘过。是谁?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鬼魂。
《以安拉的名义管理》法文版书封
余中先谈《2084》的意义
总有一个人在探求世界的可能性
说到法国乃至西方的文学传统,借古讽今或借未来而喻当下,是很多作家思考和涉及当代现实时常用的手法。拉封登的寓言诗借动物界的狮狼犬羊来代言社会各色人等;启蒙时代的伏尔泰、勒萨日往往借用西班牙的故事来影射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加缪等喜欢借古希腊的神话题材,解释现代世界的荒诞与黑暗;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这样的当今作家,则善于在他国文明以及个人记忆中挖掘普通人生活的真谛。而近来种种“反乌托邦”小说,也自然而然地在未来世界中寻找思想的空间与虚构的可能,总之,在法语文学中,这种在“别处”寻找生活的写法,既与文学传统一脉相承,而每个时代每个作者又各有各的招数。
人类发展的每个时代,可能都有恶魔存在,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在1948年启迪了奥威尔的《1984》,而今天的人对宗教极端狂热、宗教蒙昧主义、恐怖主 义的深深忧虑,则启迪了《2084》的诞生。而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莱1992年的历史小说《金字塔》中体现的,也是人们头脑中对极端专制的古埃及法老、铁骑踏遍欧亚大陆的蒙古大汗等人面恶魔的类似的谴责。
无论是指向未来的反乌托邦小说,还是指向往昔的历史小说,强调的都是人要争取思想自由、精神独立,而反对绝对盲从。探究为什么,始终是这些注重人文关怀的作家的首要话题,也正是这一与人类未来息息相关的重要话题。
在中国,阅读和谈论《2084》同样并非没有现实意义。当今世界是一个“地球村”,任何极端恐怖主义、极端专权信仰,都会有一定的小小市场,都会给人类带来大大的伤害,甚至毁灭性的打击。读者当然都不会愿意来到《2084》中的阿比斯坦国,在“彼佳眼”无处不在的监视下生活。那与其说是一个国家,还不如说是一个地狱。
于是,“为什么?该怎么办?”的问题必须提出,必须思考。好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恐怕都会有那么一个人,想探求真理, 这就是《1984》中的温斯顿,《2084》中的阿提。创造这样的人物,让他们引导我们一起去思索世界的种种可能性,这就是文学作品有别于其他劳动行为创造世界的方法。从这一意义上说,桑萨尔先生是在用文字向恐怖、暴力、极端专制挑战。
本文整理自2017年3月18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1-B04版;作者:柏琳,余中先;编辑:柏琳,张畅,张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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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8日《新京报》B01版~B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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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B01 | 2084的世界
「主题」B02 | 布阿莱姆·桑萨尔:杀死多元的精神,人类会走向绝境
「主题」B03 | 对话桑萨尔:面对窘境,乐观是幼稚的
「主题」B04 | 《2084》前后,世界文坛对“反乌托邦”的忧思
「社科」B05 | 一个人的命运轨迹何以勾勒“伊斯兰国”的崛起?
「儿童」B06 | “小球先生”:期待神秘含蓄的真理被更多孩子共享
「思想」B07 | 吉奥乔·阿甘本:凝视黑暗,但也感知黑暗中的光
「历史」B08 | 明代士大夫:为精神寻找安身之所,是“知”也是“行”
「天下」B09 | 纽约新一周:现世的热闹,或者未来的陷落?
「新媒体」B10 | 临终前,爱的嘱托
「书情」B11 | 《地下铁道》等6本
「人物」B12 | 迈克尔·麦尔:在东北,触碰尚未远去的历史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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