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丽塔》中的战斗美少女说起:为什么日本女性,似乎对“妇女解放”不那么积极?
马上又到一年一度的“3.8”妇女节了。近些年,围绕这个节日,总少不了许多争论,从“女生节”到“女王节”,人们似乎总想改造“妇女”这个称呼。种种争议,究其根源,还是跟大家对女性的想象有关。何为“理想的女性”?总是包含着许多要素,而这些要素,总是被不同的文化所塑造着。
最近热映的电影《阿丽塔》,改编自日本漫画《铳梦》。电影中,阿丽塔是一个美丽的战斗少女,她刚强果敢,而男主人公则像是无力的美少年,由女主角守护。这一设定看上去很新鲜,但这背后,却与日本女性长久以来的处境相关。
大家印象中,日本社会的性别观念较为保守,女性多回归家庭,把家庭生活看作最终的归宿。对于席卷全球的各种性别平权运动,日本女性的反应似乎也不太热烈。在本文作者看来,日本文化中,女性的“母性”被发扬光大,长久以来,日本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实际上非常强大,甚至常常比丈夫更有主导性,这影响了日本女性对妇女解放的看法。那么,日本的“母性保护”文化与性别观念,二者中间到底有何关联?
撰文 | 唐辛子
“世界系”动漫与女性崇拜
上星期去看了《阿丽塔》。这部电影的副标题是“战斗天使”。它是改编自日本SF格斗漫画《铳梦》的好莱坞科幻大片。不过,这部源自日系漫画的SF电影,在我看来更像一部典型的“世界系”电影。
所谓“世界系”,是与动漫、游戏、轻小说等相关的日本亚文化中的一个物语型类别。“世界系”最主要的一个特征,是在世界危机或世界灭亡等宇宙规模的终结战争中,负责拯救人类的主人公,通常是被宿命化的战斗美少女。而男主人公通常是只为守护战斗美少女一人而存在的无力美少年。我相信每一个看过《阿丽塔》的人,都会被电影中阿丽塔毫不设防地掏出心脏赠予恋人的那一幕所打动吧。在毁灭性灾难中,大大的宇宙苍穹之下,“你与我”之间那小小的、唯一的纯爱,是无机质世界里的一线生机,柔弱、纯粹、凛冽、绝对自我,令人无法不痴迷。这也是许多日本动漫迷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成为“二次控”的原因。
《阿丽塔》中的“掏心”片段。
那么,日本漫画这类“世界系”的创作源头来自何处?了解一下日本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日本的女性崇拜。日本的民俗学始祖柳田国男就认为:日本自古代以来便拥有对于女性神秘力量的信仰与崇拜,即使在日本步入近代之后也并不曾被根除。传统的日本神道崇尚自然。自然,就是日本人心目中的神灵——隐藏于自然之中各种各样的神加起来号称为“八百万神”。因此古代日本人认为女人拥有男人所没有的神灵之力。就连女性能生育一事,也被看成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也即女人比男人更接近神灵。因此,那些奉祀神灵的女性被当成神的妻子或是神的侍女而被神圣化。源于自然与神灵的崇拜,产生出女性崇拜,也因此连带诞生了日本女性最为古老的职业——巫女。
说到日本的巫女,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弥生时代后期(2世纪末左右)邪马台国的女王卑弥呼。卑弥呼因为善于方术而平定了内乱,年仅17岁便成为邪马台国的女王。当时日本列岛有大大小小30多个国家,均由邪马台国间接或直接统治,宛如一个古日本版的国家联盟,女王卑弥呼则是最高盟主。从“世界系”目光来看,卑弥呼就是在日本历史中拥有种种传奇的真人版被宿命化的战斗美少女,一个古代版的“阿丽塔”。
当然,在日本进入近现代,通过明治维新、文明开化之后,“巫女”被赋予的传奇色彩早已不复存在。但在家庭中,女性依旧扮演着“巫女”一般的角色。关于这一点,只要了解一下日本男人对自己太太的称谓就能一目了然。日本男人对他人说起自己的太太时,会说“うちのかみさん”,写成汉字,就是“家の上さん”,这个“上“字的发音,跟“神”的发音是一模一样的——都是指高高在上,需要谨慎仰望。因为日本女人掌管家中一切。男人负责在外赚钱养家,女人负责管理男人赚的钱。一家人的生活费要如何支配,都是女人说了算。普通家庭如此,名人家庭也不例外。
即使是“恶妻”,似乎也不够“解放”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之妻夏目镜子,在回忆录《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书中,就曾言及过这样一件事:漱石帮人修订一套英文教材,得到40大圆谢礼。恭恭敬敬地向夫人请示:“请问这笔钱能留给我使用吗?”夫人瞪了漱石一眼,二话没说就将钱抢走了,转身就去给七岁的女儿定做了一套家纹礼服。
夏目漱石是至今都为日本人所尊敬的“国民大作家”,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极高。不仅精通英文,还精通俳句、汉诗、书法、文人画。镜子比漱石年轻十岁,二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跟三十岁的漱石相亲。才头次见面,镜子就冲着漱石咧嘴大笑,露出一口极难看的牙齿。漱石瞧了瞧那一嘴丑牙,顿时对镜子特别中意:一嘴丑牙也不懂得藏着点,这女孩真诚实,一点不装!太赞了,娶!没多久就跟镜子结婚成了一家人。
《我的先生夏目漱石》
作者: [日]夏目镜子 口述 / [日]松冈让 整理
译者: 唐辛子
版本: 方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年2月
结婚之后,漱石跟所有日本男人一样,赚来的钱都交给夫人镜子掌管。最开始两人生活不算特别富裕,尤其是漱石去英国留学那段时间,因为失去生活来源,留守日本的镜子,领着孩子生活过得十分拮据。一直到漱石写了成名之作《我是猫》之后,一家人的经济情况才有所好转。
漱石从英国留学回来后,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变得急躁、暴力、焦虑不安、疑神疑鬼。每次犯病,漱石就闹着要离婚,认为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娶了个一嘴丑牙还不懂得装的老婆,因此天天威胁镜子说:“你离不离?就算你不答应离婚,我一样可以撵你出去。”
镜子也不客气,回敬说:“夏目你给我听好了!我有一双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就算你撵我走,我也一样会自己走回来。”不管漱石说什么,甚至对镜子动手家暴,镜子都不离婚。因为镜子知道:那是漱石在发病。漱石神经衰弱发作时,没人受得了他,连家里的女佣保姆都全被他赶出家门。都走了,谁照顾他呢?他是一个连家里的钱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人。
《我是猫》
作者: [日] 夏目漱石
译者: 曹曼
版本: 果麦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5年6月
上面这一段描述,也源自夏目镜子的回忆录《我的先生夏目漱石》。这本书曾经被日本HNK电视台改编为连续剧《夏目漱石之妻》,从而大受欢迎。我在着手进行这本书的中文翻译时,刚刚写完一本介绍日本漫画发展史的新书《漫画脑》。所以,在将《我的先生夏目漱石》整本翻译完之后,有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发现:如果将漱石与夫人镜子相处20年的婚姻生活,替换成“世界系”漫画,也是说得过去的。家庭,对于镜子就是整个宇宙、就是整个世界,镜子就是属于这个“家庭级宇宙”里的美少女战士,而漱石就是那个经常神经衰弱的无力美少年。
夏目漱石与夏目镜子,图片由出版方提供。
《夏目漱石之妻》剧照。
两个人20年的婚姻生活里,镜子一直以极其强悍的母性,不离不弃地伴随在漱石身边,呵护他,拯救他。而这种过于强悍的母性,却都成了“恶妻”特质。
不过,即使是反传统的“日本恶妻”镜子,在妇女解放这件事上,也是毫不积极的。这是个有趣的现象。为了深入说明,不得不提及另一件事:在《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一书的第三十四章《所谓“煤烟”事件》里,记录了漱石的门下弟子森田草平与雷鸟女士私奔事件。 漱石的弟子森田与雷鸟相识并坠入情网。森田当时已有妻儿,于是两人决定私奔殉情。这起发生在明治时代的私奔事件,当时曾闹得满城风雨。
日本“女性”被压抑,“母性”受到保护
这位与人私奔的雷鸟女士,就是日本著名的妇女解放运动家平冢雷鸟。雷鸟在闹出“煤烟事件”这一私奔风波之后,于25岁那年创办著名的女性文艺杂志《青鞜》,并起草创刊词,开篇便一鸣惊人地说:“元始,女人是太阳。”呼吁女人要自己做自己的太阳,而不要做依赖男人才能发光的月亮。
呼吁女人要做“太阳”的雷鸟,是瑞典女教育家爱伦·凯的热烈崇拜者,她在杂志上翻译爱伦·凯《恋爱与结婚》、《儿童的世纪》等作品,积极推崇爱伦·凯关于妇女解放与儿童教育的种种主张。爱伦·凯认为“女人生活的中心要素,就是成为母亲”,并认为“男女共同劳动,是超越女人自身天赋限制的权利滥用”,是一种恶性的男女平等。
作为日本的妇女解放先驱,雷鸟主张女人在结婚生子时期,有必要为“保护母性”而回归家庭,而在回归家庭时的育儿费,应该由社会与国家负担,因为儿童是属于社会与国家的。因此国家和社会为了保护女人的“母性”,有必要建立起完善的支付育儿补贴等妇女权益保障体系。
平冢雷鸟
雷鸟的“母性保护说”,受到与她同时代的著名浪漫派女诗人与谢野晶子的强烈反驳。1878年出生于大阪堺市的商人之家的与谢野晶子,当时稳坐日本诗坛第一把交椅,第一本诗歌集《乱发》问世,便震撼了整个日本文坛。其诗歌中对于男欢女爱大胆奔放的描写,在当时封闭守旧的日本社会如同抛下了一颗核导弹,在日本文坛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留下至今都无法清除的“后遗症”。
与谢野晶子跟丈夫一共生育有11个孩子。但即便如此,与谢野晶子依旧对雷鸟的“母性保护说”不以为然,并撰文公开表示反对。她说:“我不拒绝成为母亲,也从未有过后悔。而且,我对能够成为母亲的自己还拥有相当满足的实感。但是,女人在这世上活着,为什么就必须得以做母亲为中心要素呢?”
与谢野晶子认为自己即使身为11个孩子的母亲,但却无须以做母亲为中心。即使成了孩子的母亲,但自己仍然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某人的朋友、世界人类的一员、日本国民的一位,仍然在思索、吟诗、写稿——是从事脑力劳动、体力劳动等所有劳动的一个独立的人。与谢野晶子认为“在这一件一件事情的交替中,以自己的生活为中心,并专注于每一个不同的层面,才是生活的自然状态。”
与谢野晶子的反驳,很快得到平冢雷鸟的迅速回应。两位日本文坛的名女人,就这样一来一往,于1918--1919年,在媒体上展开了一场跨年度的“母性大辩论”。归纳起来,两位日本文坛名女人的争论分歧点是:与谢野晶子认为女人要绝对的、彻底的独立,既不依赖男人,也不依赖国家和社会,而只依赖自己。女人的“母性”是天然的、自给自足的,不需要谁来刻意保护。另一方面,平冢雷鸟则认为女人(应该)为了孩子回归家庭,而孩子最终是属于社会与国家的,因此社会为了保护女人的“母性”,有必要建立起完善的育儿补贴制度与妇女权益保障体系。
《胭脂用尽时,桃花就开了》
作者: [日]与谢野晶子
译者: 陈黎 / 张芬龄
版本: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8年4月
这场发生于百年前的“母性大辩论”,放在百年之后的现在来看,仍然很有意义。它代表了如今还存在着的两类观点。
与谢野晶子的“母性自给自足说”,非常接近很多女性的生活状态。她们穿梭于社会与家庭之间,不想要依赖谁,也认为自己谁也依赖不了。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不断的自我强大,也即与谢野晶子所说的“绝对独立”。在这种谁也不依赖的绝对独立中,女人身上的“女性”与“母性”高度统一,不分彼此。
而另一种观点,则将“母性”与“女性”分别看待。雷鸟的“母性保护说”在日本受到支持。这一点,从现代日本社会的育儿补贴制度与妇女权益保障体系就可以看得到。但这样的社会制度,也令日本女人在得到了“母性保护”的同时,失去了“女性保护”:日本女人的人生宇宙更多地在于回归家庭。在社会与职场,她们作为女性的地位不能算高,工资相对男性也偏低。但在家庭与教育这些方面,她们作为母性的那一面却又闪闪生辉,强悍得让丈夫插不上话。当然,丈夫也无须插得上话---他们只需要不断地去努力赚钱,然后乖乖地将生活费按时转账给女主人就行了。
因此,尽管安倍晋三上台之后,一直呼吁要“男女共同参政”,要积极推进“男女社会平等”,但日本人民表现得并不是很积极。在强大的“母性保护”感召之下,成为一名专业主妇依旧是不少日本女孩的人生理想。而另一方面,日本经济的止步不前,也令日本年轻男孩们为了逃避压力而变得更加佛系。
面对想要出嫁成为专业主妇的年轻女孩们,日本佛系男子们的表现,很像那句著名的渣男语录:“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换言之,偶尔谈一次AA制的恋爱还可以,结婚就免了吧。太麻烦了。毕竟自己赚的钱都应该花在自己身上。甚至,对于既佛系又二次控的男子们来说,连AA制恋爱都是一种麻烦,是不必要的存在。因为在充满人生梦想的二次元世界里,他们拥有自己的战斗天使阿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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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唐辛子;编辑:走走;何安安。校对:翟永军。题图素材来自电视剧《夏目漱石之妻》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书友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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