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一个人长大以后就读不懂童书了
在成年人读物和童书之间,隔着一条由年龄构造的鸿沟。
站在成年人这一边看,童书专属于孩子,讲的似乎也只是孩子都懂的一些东西,“小儿科”罢了。从事童书写作、编辑、销售,以及儿童教育等工作的职业人,当然原本就离不开童书。而其实大部分人,唯有成为父母并且开始养育孩子之时,才可能通过“亲子共读”重启一点对童书的阅读。但是,作为成年人的朋友们,你们确定在读童书这件事上能赶得上孩子吗?
其实这是一件并不那么确定的事情。
阿甲,国内著名童书译者、作家,童书“说书人”。译有《晚安,月亮》《野兽出没的地方》等,著有《哪吒闹海》《图画书小史》等。
前不久,书评君的视频栏目《罗东时间》与童书“说书人”阿甲聊了聊童书与成年人的边界和距离问题。他是“无书不读的大书虫,一个可爱女孩的爸爸”,是儿童阅读推广人,也是艾瑞·卡尔荣誉奖“桥梁奖”获得者(第一位中国得主)。
这是一次不懂童书的人与童书“说书人”的聊天。如果朋友们对童书有更多兴趣,欢迎关注书评周刊分舵公号之“新京报小童书”。
*本期视频为新京报创刊十九周年特别策划系列之一。
重新定义“边界”
在书店等到阿甲,他挎着帆布袋,拍了拍它,欢快地介绍装有几本由他翻译和写稿的童书。此前曾多次碰见他,但并没说过话。
这其中的理由,除了某种程度的害羞和胆怯就是我认为童书是遥远的,与我不相干。这几年,编辑部多次邀请阿甲作为评委参加新京报的年度书选,专评童书,主要和他讨论的是童书同事。而我的私见是,童书与社科、经济、历史等成年人读物十分不同,它们另有一种专门的表述节奏和图文系统。若是缺乏与其相应的语感和想象力,是无法开口的。也因此,即便在评书会的茶水间碰见他,也顶多微笑点头,随后赶紧走开,绝不会张嘴。也有一次例外,因为配合同事录制他的短视频,在带路时说了句:“阿甲老师,在这边。”之所以认为童书是遥远的,也是因为我接受以下这个普遍的看法:可可爱爱的童书仅属于孩子。一个人从长大那刻起,就被扫出童话世界,成为那个世界的门外客,而这也仿佛是成长的标识。如果你犹豫不决,或是慢了半步,都可能被认为是幼稚的,是需要被成熟思维改造的。而成年后回看童书,或者站在童书面前,除了感叹浪漫而纯粹的时光已经逝去,也发现不了什么有用的知识。童书曾经告知我们的知识应付不了复杂的现实世界,也不能为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
而此次做访谈必然要和他说话了。
在书店逛童书区,第一个问题是问他“童书是否注定是通俗的”。我们都知道,大多数书籍当然都是类型化的,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文学艺术创作都有一些通俗写法。只不过童书不同的是,它在我们的印象中好像都是简单的、浅显的,永远停留在孩子能够得着的高度,不值得成年读者为此琢磨。所以我们最常见的态度大概是“不屑一顾”吧。
阿甲随手拿起书架上的《叶限:中国的“灰姑娘”故事》,摊在手上翻开。
鱼的形象遍布于纸上,当人物老头出现了,也化为鱼,与河水融为一体。按阿甲的理解,作者杨志成老先生还“故意地隔着框,类似屏风画,就是给你一种时间间隔感,你必须得脑补把它连在一块。他甚至让这鱼游到那个画面之外,让你想象”。杨志成生于1931年,他从中国古典故事里寻找类似于灰姑娘的民间故事。“它蛮孩子气,但是并不限于儿童。”本来,民间故事是大众化的,但是童书也能使它体现出其艺术性。读者不得不耗费一些时间和想象力去理解。像这样的创作虽算不上繁多,却的确存在于童书市场,并占有一席之地。这让我意识到问题在于,如果我们的知识傲慢把童书整个门类都归入到“通俗”之中,实际上会遮蔽其内部的写法多样性。在成年人读物里,我们习惯了书籍有通俗、严肃、小众之分,而到童书这里却不习惯了,误以为无非都是一些小孩子都能看得懂的“小儿科”东西。而这可真是成见,谁懂谁不懂还不知道呢。
2002年,北京地坛书市开市,阿甲和他的朋友也走进了公园摆摊卖一点童书。其间有小女孩路过,她停下来,凑向摊位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本书喊着:“这本书我有!”原来她不是买书的。阿甲的理解是,她是来宣布他们这几位卖书大人还挺有品位的。这本书叫《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是瑞士德语作家于尔克·舒比格写的故事集,说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内容,比如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认为那只是空想而已,南瓜则默默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女孩在摊位前最后丢下一句“这本书大人看不懂的”,这才转身跑开,消失在人群。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于尔克·舒比格 著、罗特劳特·贝尔纳 绘,廖云海 译,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10月。
如今看来,“这本书大人看不懂的”是不是孩子的玩笑话其实不可考,而这都不重要了。20年过去了,不知当年的她怎么样了,也不知而立之年的她是否还记得曾经的某天在某个书摊前说的话,是否在某个瞬间想起故事中的南瓜。
《苏斯博士经典双语分级读》系列绘图;苏斯博士 著,常立 等,接力出版社,2021年6月。
接着前面的,让我们再回到书架。在听阿甲讲述和点评架子上的童书时,我看到一套《苏斯博士》,书是没有看过的,但是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得知“苏斯博士”是多年前读社会学家莉亚·亚当斯的一篇期刊论文,从苏斯博士的《史尼奇及其他故事》研究美国社会阶层与文化、符号。将童书文本作为研究对象不奇怪,而神奇的是,为什么人们会认为童书有反映或影响真实世界的力量。这是我的困惑。阿甲拿起从帆布袋取出的《图画书小史》,谈开去,“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就是想告诉大家,童书是可以改变人类历史的”。童书分享故事、知识,但是通过内容的交叉和重叠,能慢慢地发生改变。
而这改变可以大至对“人”和民族的理解。德国人较早发现童书有此力量,他们把雅利安人优于其他劣等民族的观念写入故事。为了反思“二战”而成立的国际儿童读物联盟(简称IBBY),其宗旨就是让儿童读物促进国际间、民族间的理解。如果孩子去读一读印第安人的故事,去读一读亚洲的、非洲的故事,那么他们关于整个人类历史的观念绝然会不一样。阿甲谈了一本叫《如果你到地球来》的童书,它在讲着同一件事。假如有外地人来北京,孩子介绍的是各个区,但是此时其他省份的人却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介绍“我是中国人”,各个省份才和你有关系,可这不意味着英国人、阿拉伯人和你有关系,直至最终介绍的是地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动物和植物都产生了联结。困惑着人类社会的分类和身份问题,在一本童书那里得到部分处理。在这层意义上,童书在“尝试打破一些属于我们以前认为的界限,包括地域的界限,时间的界限,心理的界限,话题的界限”,与成年人读物并无多大差别。
童书自然也有独属于它的特征。站在读者这一端看,其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孩子打开一本书,会快速做出要不要继续读下去的选择,假如不好玩,没有意思,可能立马合上,扔到一边。这也逼得童书的作者、插画师和编辑发展他们的技艺。所以,阿甲多年的童书阅读经历使他发现,在许多情况下,读童书获取的信息和知识反而更快捷,也更有效。到某个陌生地方旅游,买童书增长见识就是一个例子。有一年他去肯尼亚,找了关于非洲和肯尼亚历史、政治方面的书籍,读起来十分慢,没有一两周时间,完成不了这场陌生的阅读。习惯帮他想到了童书。从童书中找到的地域常识可以到什么程度呢?据他说,基本上可以跟当地的出租车司机聊聊天了。这也是神奇了,我们一般是如何也不可能想到此种“另辟蹊径”的办法的。
甚至,阿甲提到成年人在情绪低落或者患上忧郁之症的时候,翻开童书也可能取得疗养的结果。他以新书为例聊,比如读陈志勇的《绯红树》,看到书里也有和“我”看世界方式一样的人,摊开安娜·耶纳斯的《我的情绪小怪兽》,找到如何辨识情绪的捷径。他本人在2021年翻译了以色列作家奥伦·拉维的《我是一只痒痒熊》,故事从一个荒诞的情节开始。
“我”身上发痒,挠痒痒,结果这“痒痒”变成了一只熊。“你是我吗?你是我吗?它首先要确定自己是一只非常棒的熊,然后我是一只快乐的熊,一只非常漂亮的熊。这样的我就是我了。”这只熊一直在寻找它的证明。他本人读完这个故事“很解气”,“你可能真的得活到一定的份上才能知道这一点,你并不是由别人来定义,你可以无用”。
童书能产生这些多少有点意外的效果,有一个无法忽略的条件可能是,它果断地绕开或者说搁置了成年人读物中的分析、术语、论证,在某时某刻,让我们回到最初认知的起点。而这个起点就是“感受”。
在此次访谈的结尾,和阿甲走出书店,到路边散步。在路上,请他谈了谈当初是怎样做起童书这件事的。他原本在复旦大学接受的是法学训练,1992年毕业,早期在法院、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也做过法考教育。在我们的一般印象中,条理性和逻辑性是法学这门学科讲究的最大特征。在社会科学诸多学科之中,法学被认为是最理性的学科之一,当然也有例外,如法律文化、法制史、法哲学等分支。而他说从小喜欢的就是有点文学性的东西,比如诗歌,看电影也时常被情节台词感染,有时激动,有时害怕,有时忍不住就掉下眼泪。法律工作满足不了他对“感受”的依靠和追求。
《小蓝和小黄》,李欧·李奥尼 著绘,彭懿 译,信谊图画书·明天出版社,2008年6月。
李欧·李奥尼有一本童书叫《小蓝和小黄》,蓝颜色的家,黄颜色的家,小蓝和小黄是好朋友,可是他们长什么样,穿什么风格和价位的衣服,读者无从得知。而无从得知甚至包括他们的性别。阿甲聊起了这本书。在他看来,实际上小蓝和小黄的爸妈是做着什么工作也显得不重要了。换句话说,那些能体现两个孩子及其家庭的全部背景都是一片空白,全凭读者依着自己的经历和理解去填补。而未被书写和绘制出来的种种细节,表现的正是社会性因素,是社会学、经济学——也包括法学——等众多学科感兴趣的部分。但是没有这些内容,读者反而更能读到他们理解的东西,接着去纯粹地感受小蓝和小黄的关系。
阿甲以开玩笑式的方式说,其实好的童书往往是假借儿童的名义,讲给所有人听,“但是能听懂的人呢,很遗憾,大多数还真的是孩子”。孩子可能不会立刻就明白,也不会用成年人的术语和逻辑去思考,但是“会存在心里”,在将来某一天,这些记忆会成为对他们的一种支撑。
我们在路边的聊天是以两本书结束的。
一是郁蓉根据诗人金波作品改编的绘本《迷路的小孩》,那个敢于迷路的小女孩给了人感受过程的勇气;二是日本绘本作家田村茂的《蚂蚁和西瓜》,阿甲说女儿曾经每天都看,看了差不多一个月,最终发现了全书有个主角。他十分震惊,问谁是主角,说说看。女儿答,是一只戴帽子的蚂蚁。我听完,连说也知道这本书,当时在写关于“蚂蚁超级社会”的稿子,想找配图资料。他大笑:“你知道戴帽子的蚂蚁在哪里吗?你肯定找不到!”绘本还有一只大力士蚂蚁,干了一件非常搞笑的事——“你肯定也找不到。”
封面题图素材来自《城南旧事》(1983)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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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视频由“我们视频”拍摄、“动新闻”制作。撰文:罗东;绘本素材:申婵;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新京报·书评周刊》11月18日专题《生命的爱与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