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震惊世界的电影计划,究竟有多疯狂
2020年的柏林电影节在开幕伊始显得有些冷清,除了国内外新冠肺炎疫情持续蔓延,大多数影迷无心文艺之外,入围的片单中可以叫得上号的“大导演“也寥寥无几。怎料进程到一半就出现了年度爆款《温蒂妮》。
而当影迷们都还没有从佩措尔德导演《温蒂妮》的惊爆中回过神来,另一枚引得万众期待的爆款又横空出世——《列夫·朗道:娜塔莎》(DAU.Natasha)。
其实,说它横空出世着实是小瞧人家了,《列夫·朗道:娜塔莎》作为“DAU计划”电影项目的一部,早在2011年就引起艺术界的普遍关注。除原本的影像拍摄地乌克兰外,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Ilya Khrzhanovksy)还将影片场景复制到伦敦、巴黎、柏林作为沉浸式艺术装置项目的系列联展。
而在今年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除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列夫·朗道:娜塔莎》之外,还有另一部时长355分钟(近6个小时)的《列夫·朗道:退变》也进行了特别展映,同样震撼。
电影《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组在柏林,最左为导演
从史无前例的电影项目,到备受争议的沉浸式艺术装置,再回归到多达14部电影的序列影像作品。俄罗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从2009就开始创作,为这个影史上最复杂、最宏大的电影项目煞费苦心。
该项目最初是拍摄前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的传记片(“DAU”是列夫·朗道名字后三个字母),后延展为持续三年的不间断拍摄,地点均位于乌克兰东部小镇哈尔科夫郊区,占地12000多平方米,对前苏联机密研究所进行了原样复刻。400名核心工作人员在整整三年时间里,开展这项无剧本的电影创作,重现前苏联体制下的“生活证据”。
这个项目统称为“DAU”,头尾长达700个小时的35毫米胶片素材,4万套服装,前后超过1万名的临时演员,呈现出1938-1968年间一所位于莫斯科的前苏联研究所的社会状态,最终被制作成14部电影长片。社会性质、权力波动、人类情感,以及暴力等主题,都借由影像散布在视觉复刻的记述中。
DAU 14部电影长片如下:
1.DAU. Brave People 2:26:41
2.DAU. Nora Mother 1:22:27
3.DAU. The Empire 3:38:19
4.DAU. Katya Tanya 1:36:20
5.DAU. The Conformists 2:52:25
6.DAU. Three Days 1:36:20
7.DAU. Sasha Valera 1:51:10
8.DAU. Nikita Tanya 1:27:26
9.DAU. String Theory 2:52:25
10.DAU. New Man 1:33:27
11.DAU. Nora Son 1:28:18
12.DAU. Natasha 2:23:49
13.DAU. Degeneration 6:01:46
14.DAU. Regeneration 2:05:00
对于这样一个恢弘而史无前例的电影项目,任何个人体验都只属于观看者本身,他人终究难以体会,这也注定了其巨大的争议性。而在此之前,我们翻译了一篇文章以及导演访谈,希望可以通过《DAU》的项目设计、拍摄以及思考等多方面,帮助影迷们在后续的观影中拥有更为深入的沉浸式体验。
斯大林式的楚门世界
作者:Steve Rose
译者:小飞侠
来源:英国《卫报》
第一次听说DAU是在五年前,从那以后一直好奇地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两周前,DAU的大门向我敞开。我被邀请到伦敦皮卡迪利大街的一栋大楼里,在一扇漆黑的门后面,横陈着另一个世界。大厅昏暗,色调艳丽,犹如一个大卫·林奇的电影场景。一名穿着上世纪40年代风格的男士站在那里,拉开窗帘偷看街道,结果原来只是一个佯装偷窥的演员。
带俄罗斯口音的秃顶保安给我登记拍照。随后穿过迷宫般黑红色的走廊,餐厅供应格鲁吉亚菜肴,还有一间1940年代风格的活动室。狗吠声传遍了走廊,是不是真的狗呢?将信将疑。
DAU为人所知的是个电影项目,至少是从一部电影开始的,直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准确描述它,姑且称为“斯大林式的楚门”,一场严肃的人类学实验,有人戏称其为苏联社会真人秀。也有人认为这是乌烟瘴气的大型拍摄失控现场。同样的人类学社会学实验,历史上有很多大学都尝试过,最有名的是斯坦福监狱实验,虚拟社会模型下的权力滥用。该实验仅进行了6天就赶紧叫停,而DAU的实验则足足持续三年。
DAU计划始于俄罗斯科学家列夫·朗道的传记。朗道曾经与尼尔斯·玻尔等量子物理学家合作,参与过苏联的原子武器计划,并在1962年获得诺贝尔奖。他对性、毒品的态度,与其科研精神保持一致,认为婚姻不应阻碍性自由。
与其说DAU是一个电影场景,不如说是一个平行世界:一个停留在上世纪中叶的迷你苏维埃社会,与现代隔绝。DAU中的数百位演员,也可以称为“项目参与者”,无一不忠实地维持着苏联公民的日常生活。时代重构下的真实与虚拟,每一个细节都令人着迷不已。
DAU参与者,是从制片人编制的海选数据库中挑选出来的。试镜的数量超过21万人次。这些角色来自于现实从业者,包括清洁工、女服务员、学者、官员、萨满祭司、艺术家、新纳粹分子等。甚至有不少慕名或受邀参与的科学家和艺术家,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大卫·格罗斯、神经科学家詹姆斯·法伦、哈佛数学教授丘成桐、戏剧导演彼得·塞拉斯、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以及卡斯滕·赫勒。
影片中的大部分场景,都是通过无数固定摄像机拍摄,真正的摄影师于尔根·俞格斯只带着一个三人摄制组,扛着摄影机在街上溜达。事实上,这都是社会模拟实验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参与者们都是在镜头“严密监视”下过着苏维埃式生活。
苏格兰制片人埃迪·迪克在2011年参与项目拍摄时第一次尝到这种生活。据他透露,入职过程是一丝不苟的。团队都会事先收到一份“DAU”世界的实时事件纪要,所有人都要换成年代服装,剪短发,换眼镜镜框,获得新“护照”和一些仿真钞票。在布景入口处,警卫会给他们办理入境手续。
放眼处,人们各司其职。路上行人到咖啡馆里吃饭,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用电磁枪实验,记者正在准备当天的采访,建筑师在研究一个未来城区规划,一切就像真的活在60年代一样。在朗道的公寓里,能看到他的妻子诺拉,默默地喝了半个小时的茶。她自始至终都活在角色当中。
诺拉,影片中列夫·朗道的妻子
每个人和每件事都保持着这种奇异的步调。没有人违反过规则,甚至没有人使用现代语言。进入其中的人们会发现自己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然后顺应其自然,而每个细节都会被无处不在的镜头记录下来。
从现有开放的电影部分来看,这些影像既令人振奋又颇为单调。影片中有冗长的对话,几乎没有进行剪辑。但影片中绝无仅有的真实感和强烈的冲击,仿佛能直接嗅到人体上的荷尔蒙气息,这种体验更像是在看一部纪录片,或者就像拉斯·冯·提尔的道格玛95影像。
这些仅有的影像材料便让人兴奋不已:巨大的人群效应,20世纪30年代的街道场景,巨大的苏联螺旋桨飞机复制品。还有无数令人震惊的画面:一场疯狂的化妆舞会,一口教堂大钟坠落在地,成堆的腐烂卷心菜,女人们在生产线上。
除此之外,在巴黎的展览上,参观者还可以在数字屏幕上搜索特定区域的镜头截帧,像一个实验数据库。屏幕被分为16个网格的子屏幕,每个子屏幕播放一个随机的场景,就像一组监控摄像头。点击其中一个设为全屏,任何场景中的每个角色都可以获得补充信息:生平、照片、证件和信件等数据材料。
参观者像是进入了机密数据库一般:看着阿布拉莫维奇身穿50年代的服装,接受萨满祭司的宗教净化;学者法伦在晚宴上讨论资本主义;朗道站在一对做爱的男女旁边;一名狱吏在牢房严刑逼供裸体的女人,强行灌酒,将酒瓶口塞入阴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
这样大型且复杂的项目,背后资金来源当然也非同寻常。DAU项目主要资金来自于俄罗斯著名寡头谢尔盖·阿多涅夫,于2008年正式入籍保加利亚。保守估计其财富为8亿美元,其中大部分都来自于俄罗斯的电信业务。他还资助俄罗斯反对派的报刊《新报》,同时也是一位热爱文化和哲学的富豪。
如果要问这个项目有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方面?答案是肯定的。作为一个艺术项目,在导演伊利亚创造的暧昧时空里,所有的表演者包括观看者在参与其中的同时,也投射出内心的恐惧、焦虑、自负和欲望。这是生活最基本的一部分。可以说这个作品激活了人身体的每一部分,无论是痛苦、勇气、愉悦还是沮丧,其实本就属于你自己。
在许多看似暴力恐怖的场景中,譬如上文提到的狱卒用酒瓶虐待女囚,事实上决定权还是在这个女演员身上。电影项目毕竟是电影项目,演戏毕竟是演戏。演员可以停下来,如果演员提出“我处理不了这件事”,所有人都会停下来。但事实上是她让自己完成了这场“凌辱”。
出于项目中大量“出格”演绎的考虑,在选取表现类似镜头的演员时,剧组都会偏向于选用性工作者或者观念相对开放的表演者。这一选角原则,也从侧面揭示了“DAU”的现实主义质感是如何形成的,譬如片中萨沙和瓦莱拉这对同性恋人,以前都是无家可归的边缘同性恋者,他们每晚都做同样的事情。而片中劳拉的母亲,其实也是演员真实生活中的母亲。
与男主演Teodor Currentzis的通话,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这种“演绎”。“关键是如何既做你自己,又不做同一时刻的你。”他说,“那是处在心知肚明的状态中,这就只是一个游戏而已,要用真实的人格和性情去玩儿这个游戏,不然它就不会起任何作用。”
他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拍摄这部电影,然后断断续续在“研究所”里住了两年的时间。在那里生活、睡觉和吃饭,一天24小时,有时住几天,有时住几星期,不会有人催你去回邮件。
当他和其他项目参与者真正要离开“研究所”时,“有时会突然惊觉怎么还穿着那个年代的衣服!睡觉醒来后的日常生活居然还是‘研究所’模式。当我们重新回到现实时,仿佛真实的世界才是电影场景。“Teodor说,在实验结束之后,许多人还是会继续住在“DAU”。“我认识好些人,如果可以选择,他们会情愿留在‘DAU’的时空里。”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对“DAU”项目和伊利亚那么满意,许多前DAU工作人员根本不愿意谈及项目经历。有的则直接指责导演伊利亚自大得让人讨厌,认为他根本不懂电影,也没看过多少电影。对待工作人员都当奴仆使唤,每个人都像伺候皇帝那样服侍着。他指东别人不能指西,对帮过他的人忘恩负义。
除此之外,DAU项目实施至今还是有很多虚虚实实的丑闻。包括导演本人试镜女演员时的潜规则,又或是项目中纳粹扮演者马克西姆·马辛凯维奇,被指控在拍摄期间多次对一位美国艺术家进行攻击。
当“DAU”项目开始初期,关于狂野的、有灵感的、天才的艺术家神话依旧受电影界追捧。而15年后,在这些真假难辨的丑闻当中,如果对于伊利亚的指控属实,那恐怕现今流行的“MeToo”运动,会让他们看到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一面。
跨学科的史诗式艺术项目
采访:Jonathan Romney
译者:小飞侠
来源:Film Comment
虽然俄罗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的“DAU”项目是一系列电影,但事实上承载了非常丰厚的内容。正如宣传所说的,它其实是“一个多学科史诗项目”,存在于电影、科学、哲学、表演、灵性、社科、艺术实验、文学和建筑的交汇处。
DAU项目以其恢弘浩大而让人趋之若慕,它创造了一个完整闭合的独立宇宙,不得不让人想起查理·考夫曼拍的那部电影《纽约提喻法》。为此,Film Comment对《DAU》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进行了采访,以探讨其背后的创作意图。
Q:在你看来,“DAU”项目形成的电影,充其量只是这个艺术项目的预告片是吗?
A:这系列电影本身就是艺术母体的预告片,更多是人物和故事的介绍。对于这个“活动”,我们需要一个空间,让观众在观影前后有足够的物理时间和空间去消化去思考,并在电影之中充分体验。
Q: 看了“DAU”的电影后,我意识到观影并不是为了拼凑一个故事,更多在于探索其背后的世界。
A: 它们大多都有电影的形态,但对我来说,保持原始感觉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选择了在建的剧院。一个生命已经结束,另一个生命还没有开始。这就是原始状态,不会既漂亮又舒适,它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
Q:DAU的早期设想是要创作一部“常规”电影吗?后来怎么变成另一些形式了?
A:那种“常规”电影迟一点也会与大众见面。会有的,但不是大家熟悉的那种。我想谈的是当下。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走出当下。我选择了一个想象中的、过去的、属于苏联人特有的记忆伤痕。也许不能叫伤痕,而是对世界的特殊感知。当一个庞大的国家突然消失,这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人们出生在不复存在的城市,比如列宁格勒。
我真正的想法是创造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当然,现在创造的也是一种幻想。苏联在我15岁时就解体了,但我仍然认为自己依然是一个“苏联人”。当我来到英国时,在海关填表格时,上面写着‘你出生在哪里?我写的是“苏联”。
Q:你的处女作《4》包含了很多奇幻元素,而这里几乎没有超现实主义的痕迹。
A:也许只是你没发现而已。还是有很多疯狂的、超现实的设计,但很难去打破现实和虚拟之间的界。不仅艺术上,政治和科技上也是如此。有什么能比量子物理更超现实呢?如果你脑中的世界是个非线性世界,那你眼前的一切都是非现实的。
Q:在某些方面,这一系列电影中的戏剧性,其实感觉比电影更接近戏剧。
A:戏剧其实更接近于生活。电影是什么?现在每个人都是摄影师,每个人都可以用手机拍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做电影吗?你可以说是,因为我有拍摄的行为,而背后的主要驱动力也是电影创作。那这是戏剧吗?在你进入表演的那一刻,当然是戏剧。是表演吗?是的!是当代艺术吗?可能是吧。我就从来没定义过这是什么领域,在万物之间吧。
Q:你是怎么让非职业演员放下心理包袱的?尤其是性场面。
A:这是一个以人际互动作为实验的生存空间,他们只需要相互反应。一部分是生理需要,一部分是智力对话,一部分是日常生活。“性”占比不超过整体素材的10%。
而且全都是用35毫米拍摄的,没有针孔摄像机,没有偷偷摸摸的录音,绝对没有。现场有相机,有调焦装置,有吊杆操作员……我很高兴大家都感觉到真实,强暴是真实的,折磨是真实的,情绪是真实的,它在这个世界里也是真实的。
起初我想启用演员,但是演员只能在心理层面上表演。后来我开始邀请具有不同社会结构的人来表演时,我试图将不同的个性背景融合在一起。有些人,当你和他们交谈时,你知道他们已经失去活力了。这些人可能很成功、很风趣、很幸运,但你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某些部分已经死了。个性鲜明的人会有差异很大的反应,带着不可预测性。
Q:为什么要开展复刻苏联社会这样一个项目呢?
A:“DAU”与其说是重现苏联,不如说是研究当今社会吧。你看到的苏联人民和“DAU”项目参与者会绝对服从统治。但很少人会意识到,今天的社会也有很多控制我们生活的东西,譬如资本,譬如技术。像iPhone手机,我们会说太棒了,我买了台新iPhone之类的。你只是买了台更轻易就能控制你的东西。这东西了解我们自身吗?可能比我们自己更了解自己。
Q: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吗?
A:实际上还真有一个计划,我想要建一座来自世界各地有5000人口的实验城市,记录那里发生的一切,公开透明的。
编译| 小飞侠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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