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时代,让人骗、让人疯、让人死
前几天,第44届“日本奥斯卡”日本电影学院奖正式公布了获奖名单。电影《午夜天鹅》获最佳影片,男主角草彅刚摘得影帝;而长泽雅美则凭《母亲》荣获影后。
我们在恭喜这些获奖者的同时,或许难免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荣膺日本《电影旬报》“2020年度十佳”第一名的黑泽清的新片《间谍之妻》却连一个提名都没有呢?
电影《间谍之妻》
自从去年在威尼斯电影节上将最佳导演奖收入囊中后,黑泽清的新作《间谍之妻》就吸引了众多影迷的目光。国内著名导演谢飞在看完影片后,更是不惜溢美之词。
“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为谢导笔误
但谢导所欣赏的影片特色,却恰恰让另一些影迷颇有微词。因为这并非他们熟悉的黑泽清:捉襟见肘、斧凿明显的人造空间,完全消解了黑泽清以往电影中颓废、神秘的影像风格。
对待这一争论,我个人更倾向于谢飞导演的意见。原因其实很简单:其一,你得许人变换风格的自由——不论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其二,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影片《间谍之妻》是黑泽清第一次拍摄年代剧,这本身就是难度极高的全新挑战。可影片的预算十分有限,黑泽清甚至一度担心该片“无法完成”,身临其境的历史外景需要大把的资金和特技,聚焦于数量有限的室内场景也是无奈之举——由此而来的“舞台剧”或“话剧腔”就是在所难免的了。大家可以想想同样受到室内空间限制的《十二公民》和《你好,疯子!》:“舞台味”与“话剧味”一样不少是为什么——以密闭空间中的密集台词来展现人物的内心和交锋,多少会带来这一问题。
但正如谢导所言:“手法、风格从来是为内容服务的”,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想想:正是由于那些略嫌廉价的场景改造与灯光设置,让《间谍之妻》在视觉效果上呈现出一种扑朔迷离、亦真亦幻的奇妙氛围——就像在8K超高清摄影中的“过曝”布光,这带来一种与身处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异世界”的独特感受。
这样的画面,很适合观众适度抽离环境并审视角色,因为面向历史的全情投入倒不如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倘若不是如此的话,很多貌似不经意的对白和一晃而过的伏笔就很容易被错漏跟忽视。而黑泽清导演留给观众对这段历史和隐蔽人性的思考空间就会大打折扣。
就像上面这段台词,初看之下,你会以为只是夫妻之间无关紧要的“打情骂俏”,只有看罢全片之后再回忆,你才能体会到这里面的微言大义。而类似的“伏笔”,在稍显冗长的影片前半程里俯拾皆是,有的比较明显,有的相当隐晦:
“我不是生来骗你的”意思是:我是不得已骗你的
比如:即使看过全片后,很多人也以为是满洲之行激发了由高桥一生扮演的优作的良知,使他成为“间谍”或“叛国者”。可真相果真如此吗?恐怕不是的。
并不是满洲之旅促使优作当了间谍,而是优作自始至终的“国民身份”都很可疑,就像他所宣称的那样:他是个只遵从自己内心的“世界主义者”。从全片开场帮忙保释英国商人德拉蒙德开始、从“不爱和服爱西装”就能看出:优作的内心早就对国家的倒行逆施深恶痛绝了。这样深明大义的一个人,他和苍井优饰演的智子之间拥有真正的爱情么?——没有。
爱情?棋局!
千万不要忽视这个国际象棋盘——它是近在眼前而你浑然不觉的“麦格芬”,“国际”象征优作自诩为“世界主义者”的身份,而象棋好手说明了他是不动声色、工于心计的高智商玩家。
每个人都是象棋大师优作的棋子——包括朋友太治和他手下的神户县宪兵、英国商人德拉蒙德、护士久坂裕子、外甥文雄和爱妻智子,等等。
这里面的每个人,对优作来说都是或大或小的“工具人”——与超越了“家国情怀”和“民族大义”的至高无上的大义——“世界和平”、“普世正义”相比,随时可以被放弃和牺牲。
影片中,“国际象棋”对全片的重要意义不亚于优作为智子拍摄的“片中片”。在棋局“预演”中,他早让站在“不义”一方的妻子死了无数遍。优作既是下棋人,也是身边所有人的“导演”,他掌握着“被动入戏”的每个角色的命运,跟随着《间谍之妻》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故事线前行,也是一无所知的我们伴着智子的目光一路解开谜团、逼近真相的过程。
接下来,我们不妨复盘一下优作“这好大一盘棋”是如何下的。
最开始的时候,棋局中本来没有智子的位置。因为在优作看来,智子只是个“恋爱脑”的“傻白甜”,是自己间谍人生的障眼法和降压药,贸然邀请她入局,只能坏事。所以优作最先祭出的“牺牲品”是护士久坂裕子和外甥文雄。
而原因在于:当优作、文雄和久坂裕子这三个人从伪满洲国回到日本的时候,就已经被军方盯上了。为了摆脱自身嫌疑,优作使了出“声东击西”的招数:他必须让这两个人去吸引军方的调查,好使自己携带着不为人知的“官方机密”瞒天过海。文雄为什么要在优作的示意下在公司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即将前往立花旅馆“写书”?这是为了引造舆论,好传入军方的耳朵。
但是,就像被智子失手打翻的棋盘,复杂变幻的局势导致棋局并非一成不变的。优作第一次布局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上钩的军方玩过了火:本指着靠护士和文雄拖延军方调查的时间,可不耐烦的军方居然很快就把护士给逼死了(还蓄意伪造成旅馆老板杀人),因为什么卖国证据都没找到,如此一来,嫌疑又落回到了优作的头上。
至于文雄,在优作的棋局中本来就是被当做牺牲品的——所以他才会在刑讯逼供时毅然决然地守口如瓶:这同样是为了让调查因“证据不足”而陷入僵局。可护士死了,文雄被抓,因此就必须多个“请君入瓮”的人继续充当烟雾弹——就是智子。
很多观众对智子“入局”产生误会:看起来似乎是智子“告密”打乱了优作的计划,其实就连智子的介入和告密本身可能都在优作的计划中。请注意以上的截图和文雄那句台词:“也许无知的人,内心会有一线希望”——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请傻白甜入瓮”的邀请函,优作怎么会想不到智子会偷看资料呢?当智子从立花旅馆出来时,立即被便衣盯上——优作要的,就是再多一个“嫌疑人”以扰乱军方的视线,更何况他早知道宪兵队长太治与这个新嫌疑人从小青梅竹马的关系。
所以发现资料被偷的“惊讶”、面对智子告密的“愤怒”,或许是优作意料之中、博取信任的一种表演,因为想邀疑心自己出轨的妻子入局,他必须重新赢得妻子信赖:我故意在保险柜前放置棋盘,大概率知道你会像电影中一样打开它,我也知道你会去“告密”。但因为你深爱我,所以不会背叛我,反而会替我复印资料;而就算真的背叛,文雄也会替我扛下一切......
所有一切都在掌握中,但不可控的外部环境再次打破优作的再次布局。那便是美国对日本实施石油禁运,这让优作无法通过合法渠道入境美国。
所以优作开始了又一次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方面,他领着智子招摇过市地大肆购买以吸引军方的注意,与此同时还能让智子对这个“远走高飞”的计划深信不疑;另一方面,他已打定主意乘坐邮轮偷渡到印度孟买再辗转前往美国,却对智子撒了个“两周之约”的弥天大谎:不管是“港口”“车站”还是“从上海中转”,都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
优作写匿名举报信的目的就是让智子在港口被军方抓住,只有警力倾巢而出搜捕妻子,他才有机会逃之夭夭。那部偷梁换柱的“片中片”也并非优作“良心发现”想救智子一命,而是他本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资料交给“成事不足”的妻子。与其说是为戏耍愚蠢的军方,不如说是优作借着最后的机会向妻子告白:
如此短暂的爱
你和我
只是短暂的一对
相信我们的心是平静的
在现实世界中植入一个幻影之吻
这段痛苦的爱情是一条单行道
......
注意这首歌的歌词,它绝对是优作的心声:不是我不爱你,只是跟我的大业和信仰比起来,它不过是个“幻影”。所以最终洞悉自己被出卖、被抛弃的智子在那一刻既是真疯也是佯狂:真疯是因为心死,佯狂是为了活命。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笑到最后的优作最终达成他“世界和平”的理想了吗?没有,他的客轮被日本潜艇击沉,葬身海底。而即便死亡证明是伪造的,优作的计划也破产了。且从真实的历史上看非常之讽刺:理想主义者天真地以为只要将731部队的资料带到美国就能让美加入对日作战。可美国参战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珍珠港事件。
而当美国了解到731部队的真相之后,为了获取人体试验的数据资料,反而与日本达成了秘密交易:豁免了731部队成员的战争责任,总负责人石井四郎不仅逃过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甚至还在战后大摇大摆地当起了美国德特里克堡基地的生物武器顾问。
石井四郎:日本陆军中将,731部队部长
机关算尽却原来镜花水月一场空。怎么会有优作这种人呢?为践行心中的大爱与正义,真能做到如此绝情、六亲不认?这是不是基于凸显戏剧性的考量让角色失真了呢?
怎么会没有这样的人呢?在军国主义浪潮下难得清醒的优作虽是虚构的,但有一个在纳粹铁蹄下逃离的世界主义者却非常出名——那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的名言是“国家是为人而建立,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这话当然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但鲜为人知的是,伟人却对至亲展现出冷酷的一面:他曾毅然决然地将相濡以沫的妻子米列娃赶出自己的生活,只因对方“非凡丑陋”、还是“病态典型”(爱因斯坦自己的话)......
这里没有揶揄伟人的意思,只是为让大家更好地理解“世界主义者”这一角色:战争摧毁的何止是爱情而已,更是所有人的人性,即使是那些目光如炬、胸怀天下的理想主义者,“不可或缺的牺牲”的背后也折射出对他人的自私跟残忍。战争足以毁灭一切。这就涉及到影片最大主题:反战。
反思?反战!
先前的长篇大论,目的不在批判优作这个角色,而是理顺优作的行事逻辑和内心动机,基本也就看懂了全片的情节——不会再有“转变突兀”、“人设很谜”之类的疑问。
包括智子从“告密”到甘做“间谍之妻”的疾速转向,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与只要信仰的丈夫有所不同,智子信仰的是夫妻间的“小情小爱”。她心心念念想跟丈夫永远一起生活,当了解到丈夫打算为了一卷录影带抛弃自己、远赴美国时,当然会极力阻止;但当看过录像了解到丈夫心意已决的情况下,自然也会坚定不移地想要和他远走他乡,共同承担“命运的选择”。但可惜的是,恰如她一直以来所预感的那样,丈夫的心中从来就没有自己——至多怀着某种亏欠之情。
所以优作貌似崇高和伟大的“世界主义理想”的失败和幻灭,是影片《间谍之妻》反战主题的高光之处,这是影片在思考上迈得更远、更见深刻的地方:在席卷一切的战争面前,不仅仅是狂热的民族主义、军国主义会走向覆亡(以优作和智子共同的朋友太治为典型),就连胸怀“大爱”的理想主义者也不得不依靠谎言为生,并无可挽回地走向失败。
在“家国情怀”与“世界主义”激烈冲突的拉锯撕扯当中,“无信仰”、“无理想”而仅仅为时代洪流所裹挟、驱逐的普通人,到头来都像电影片尾那熊熊燃烧的火光一样,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惨结局。
而人们的区别仅仅只是在于,究竟是被法西斯主义的谎言摧毁,还是为理想主义的谎言而“牺牲”:自从半疯半醒的智子住进疯人院——整个时代都疯了。
以往的反法西斯战争题材电影,要么站在家国情怀的爱国者角度、要么站在普世价值的反思立场:前者叫战争片,后者叫反战片。我们总以为能对战争加以反思的影片立意更加高远,但黑泽清导演抱持的怀疑是:哪怕秉持世界大同的崇高理想,就没有人牺牲了吗?这样的牺牲是应该且值得的吗?当然,他终究也没有给出答案。
因此有人根据影片直面731部队细菌实验这一情节,将《间谍之妻》理解为是“左派”电影人以这部电影向中国人民谢罪,怕是一厢情愿地想多了......这么讲不代表我不爱国:731部队明显只作为具体时间背景存在,换做南京大屠杀也是一样。
影片《间谍之妻》当然也带着良心电影人对民族的反思和历史的正视,就像那段画面模糊而鸦雀无声的实验录影——那是全片唯一没有配乐的“片中片”,却给我们带来了触目惊心的恐怖体验:深不见底的人性黑暗,奄奄一息的空茫眼神映衬着衣冠楚楚的无耻笑容——战争,就是魔鬼的修罗场跟试验场。
不止是无辜倒毙在实验室里的国人,它让每一个日本人也都被迫沦为了试验品:国家的试验品、信仰的试验品、婚姻的试验品、爱情的试验品......人人在随时可被出卖、被毁灭的棋局中完成一场奋不顾身、有去无回的“表演”,直到诸神退隐、惩罚降临,无人能躲、无处可逃。
彼时的日本,就像是一辆极速前进却没有刹车系统的战车,沿途所遇到的每个人都跟着被迫上车,直奔向那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并美其名曰“时代”。
可太治满怀向往、激情燃烧的“时代”,终究让从天而降的大火化成了废墟。
置身这样的时代:就是让人骗、让人疯、让人死。
作者| 纪扬;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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