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说，良心和勇气，比才华更重要

原创 January 看电影看到死 2022-05-14

随着“天坛奖”获奖名单的出炉、闭幕片《兰心大剧院》的亮相，第11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终于圆满落幕！回望数月前的上影节让更多影迷认识了筱田正浩导演，本届北影节则让我们再次系统地重温了今村昌平导演。

看今村昌平电影，如同窥探人性的深渊

纵观这次今村昌平回顾展，共选取了九部最具代表性的导演作品，全部看下来足以让很多影迷对这位电影大师拥有更清晰的认识。虽然很多场次的胶片放映因技术原因而“事故”不断，但能够通过大银幕欣赏今村导演的杰作，已然是莫大的幸福。

今村昌平（1926.09.15-2006.05.30）

这九部电影，包括今村昌平导演处女作《被偷盗的情欲》，横跨六十年代的四部杰作《日本昆虫记》《赤色杀机（笼中女）》《人类学入门》《诸神的欲望》，鼎盛时期拿下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楢山节考》《鳗鱼》，残酷展现原爆阴影的《黑雨》，以及他生命中的倒数第二部长片《肝脏大夫》。

北影节的今村昌平回顾片单

极具个人特色的电影片名

今村昌平曾经说过：“我关心下半身与社会底层的关系，它们根深蒂固地支撑着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喜欢小清新风格的影迷也许并不会喜欢今村昌平，因为他的电影在视听语言上充满着泥泞、荒蛮、肮脏的人物与动物，主题上则充满着对日本民族性的无情嘲讽与鄙夷。

1998《肝脏大夫》

他始终相信，人类社会的真正样貌就在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真实环境，而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则存在于强盗、小偷、破产农民、失足妇女等社会底层中。他的电影，往往都是无情地摧毁掉那些“大人物”所苦苦维持的光鲜亮丽的虚伪。

1963《日本昆虫记》

由于正赶上日本投降与战后混乱，今村昌平在青年时期迎来爆炸式的个人解放。厮混酒吧夜场、跟美国人搞黑市交易，让他有更多机会接触底层社会，从而读懂了真正的社会故事。

1995《今村昌平，自由的思想家》

因此，今村昌平在进入松竹后，虽按师承关系在小津安二郎手下当助理导演，但小津那“端起来”的架子让今村很不屑。他执意认为，小津电影中洁净如雪的岛国并非真正的日本。

松竹期间，今村昌平曾在小津安二郎的《麦秋》《东京物语》《早春》《茶泡饭之味》等电影作品中担任副导演

相反，今村更仰慕老导演川岛雄三的视角，只因川岛更愿意俯身关注下层人士的世界，其电影中常常大量地出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劳动者、出卖肉体的应召女郎等人物。

今村昌平曾参与近10部川岛雄三导演的作品

转入日活后，今村昌平才真正走向属于他自己的导演之路。虽然影迷们往往把《猪与军舰》当做他的首作，但其实《被偷盗的情欲》才是今村昌平起手的第一部电影。

1961《猪与军舰》

在电影中，他的表达欲还没有像后期那样喷发，但“喜欢下等生活”的今村已然第一次将摄像机对准了底层。通过这部电影，他展现的是流浪剧团青年演员的困惑与挣扎，完全迈向与精致电影相反的道路，实现了与“阳春白雪”的割席。

1958《被偷盗的情欲》

自此，今村昌平迷上了从社会科学角度来结构自己的作品。在阅读大量社科类书籍后，他开始进行相关的创作。《日本昆虫记》《人类学入门》《诸神的欲望》等这些片名彰显出，今村昌平开始将探讨底层社会的理念，进化为用“科学的眼光”进行对人性的研判与审视。

1963《日本昆虫记》

影片《日本昆虫记》讲述身世飘零的女人，如脆弱的甲虫一般混迹在可怕的世界；影片《赤色杀机》所塑造的是陷入斯德哥尔摩症候关系、却彼此不断进行斗争的加害者与受害者；还有影片《人类学入门》则描述了一对保持不当关系的情人的恐慌，以及男人的失败，等等。

1965《赤色杀机》

在这些作品当中，今村昌平希望通过貌似夸张与奇特的人物和故事，讲述人类社会中无法回避的罪恶与黑暗。

1966《人类学入门》

影片《诸神的欲望》是这种创作模式下的集大成者，倘若将它称为一部“人类社会学巨制”显然也并不为过。接近三小时的片长和宽银幕的加持，使得影片的史诗感油然而发。

1968《诸神的欲望》

今村昌平在故事中融入了一套特殊的社会学思维，这点或许可以跟前两年的《仲夏夜惊魂》相对比：电影致力于将这个相对独立的，极难被外界文明入侵的特殊社区图景进行生动刻画。

影片开场的三弦说唱，标志着这是一部带寓言性的传奇。无腿的说书人吟唱着建岛时期的男女神故事；新派来的技术员无意间闯入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

岛上等级最高的家族便是龙家，而首领龙立元本人则有着两重身份：一方面，龙立元是岛上贵族与精神领袖；另一方面，他也是岛上最接近现代文明的制糖厂厂长。

岛上的中间阶层包括年轻的工人以及年迈的农民。而身处岛上最底层的就是主角太根吉所在的太家，岛民们因为埋怨根吉偷鱼遭罚，而对太家嗤之以鼻。

龙立元用神鬼与科学对岛民进行双重“脑控”，以实现自己的统治与利益最大化。愚蠢的岛民被牵着鼻子走；而对此，太家祖父却觉得理所应当，并主动认罚、要求根吉清理家中的巨石。

面对所有人的加害，根吉一方面忍辱负重，另一方面却也积极加入岛上所有人的共谋。泥泞荒蛮的自然环境，杂乱丛生的野草，四处可见的野生动物，完美契合了原始岛民的文明形式。

在这样的阶层关系下，整个海岛社会显得异常奇怪与荒谬。岛民保持着愚昧的信仰，对外界文明的渗入天然隔离。霸凌成为岛民对太家的日常，而太家成员也不羞于乱伦之类的怪事。

岛民们只对眼前的利益极其看重，但丝毫不着眼自己的生存状况。面对技术员提倡的引水入厂及其他现代高效工业设施，他们也只会摆出磨洋工的姿态。

技术员上岛后的遭遇，正是外界的现代资本文明入侵原生态文明后所表现的强烈对抗。以龟太郎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工人和农民，只是向往东京的现代生活，但却不知道其实自己就可以改变目前落后的环境。

他们被完美地控制在三弦说书人口中的这座“神仙岛”，永世不得脱身。而这一切直指向影片的核心，说书人的神话，实指日本民族文化的模型：一种封建落后但又将所有人控制其中的文化系统。像技术员这样的完全外来者，也无法抵挡它的吞噬。

在与弱智妹妹鸟子私通后，技术员也完美地融入了这个大型互害世界。根吉则以技术员的岳父自居，继承了先父在这个可怜家庭中的地位。父权非但没有随着老人的去世而消亡，反而成为继续奴役技术员的理由。

但岛内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商业开发的大势不可违。当可口可乐标志挂在岛上机场时，一切神话将不再成立。根吉与妹妹私奔，听起来很像是寓言中新生活的开始，但现实中只会被愤怒的岛民以破坏规则为由迫害致死。就像日本民族的新世界还没有被拓宽，但已经被适合军国主义生长的土壤所取代。

这部巨片完整地抒发了今村昌平的社会观，但当年也是赔本到头破血流。在经过今村导演多年的反复历练之后，他才终于在1983年贡献了惊世之作《楢山节考》，并一举拿下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这部同样将焦点聚焦于社会底层的影片，时至今日依然有实际意义。

1989年，今村昌平又以《黑雨》提名戛纳主竞赛，该片讲述的是被原子弹轰炸后，日本人在生理和心理上所遭受的双重苦难。1997年，今村再次凭借一部扛鼎之作《鳗鱼》第二次荣获戛纳金棕榈，他用这部杰作描绘出一种平衡了夸张与温情、同时又极具张力的人际关系。

1989《黑雨》

1997《鳗鱼》

金棕榈的到来，让今村昌平得以继续拍摄《肝脏大夫》。在这部作品当中，今村导演开始在调性上有所变化。整部影片更加强调一种轻松戏谑的风格，甚至有向喜剧方向发展的趋势。

1998《肝脏大夫》

影片一开始，节奏明快的爵士乐搭配赤城大夫不断奔跑的身影，几乎看不到今村昌平前作中的那些风格。由于故事背景设定在接近二战尾声，影片便执着于刻画日本普通老百姓无知而封建的生活方式。他们当中无人关心战争，都只顾着个人眼前那些无关紧要的蝇头小利。

赤城大夫无意间发现，流行性肝炎开始在村落间爆发，他便试图用自己奔跑的双腿跑过病毒的传播。被日军把持的公共卫生系统在战局倾倒之时几乎瘫痪，军医们要么无视病情，要么借机敲诈。大环境的混乱，官方的失职，普通人的意识缺失，使得赤城大夫对于肝炎的控制效果微乎其微，反而因为总提肝炎，而被嘲笑为庸医、“肝脏大夫”。

学医救不了日本人；赤城大夫逐渐发现研究肝炎也没法治疗疯狂的日本民族。过激的军国主义与民族主义，以及愚昧狭隘的眼界，让日本人的思想染上了真正的病毒。

曾经无比自大的日本帝国，在战争泥潭与未知传染病的夹攻中，胜率几乎为零。自此，赤城大夫见人便叫：“你这是感染的肝炎！”其实恰恰在说，所有日本人都必将染上病毒，就像日本的战争必然会失败一样。

赤城大夫甚至还猜测，自己当军医的儿子大概也是731部队成员时；电影中展现了十分魔幻的时刻：儿子撕碎的信像纸屑雨那样从天上落下，象征着赤城大夫最朴素的希望的破灭。

与此同时，赤城大夫与身边的助手们——一群“乌合之众”：从良的妓女、不守戒律的花和尚以及麻药成瘾的外科医生——继续救助村民与战俘。

从治人到救人，赤城大夫逐渐明白了自己在特殊环境下作为医生的责任：病人罹患严重肝炎终究要死，不如让他们临终相对舒适；不能只管肝炎病人而对其他病人见死不救。

赤城作为极少数没有完全被异化的人，就是在这样不正常的环境中苦苦挣扎。他的这份勇敢强烈吸引了助手圆子，而圆子的执着与活力所呼应的，便是片尾处驰骋于海中的鲸鱼。

圆子精灵一般的身体与赤城医生善良的灵魂，一同闪耀在海平面上。与此同时，他们从没见过的超级炸弹产生的蘑菇云，居然也变成了肝脏形状，成为那个疯狂时代最有力的尾声。

在《肝脏大夫》和《鳗鱼》中，今村昌平开始逐渐相信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曾经那个叛逆的青年导演也开始有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但作为贯穿一生的关注点，今村昌平一直都将日本民族性作为审视对象，试图探寻它们“从哪来到哪去”、“为什么如此”等终极问题。

也许是巧合，2006年今村昌平也因肝癌去世，终年79岁。在他构建的诡谲奇妙的世界中，我们或许能够探寻到一些人类共同的特点，一些我们值得注意与警示的所在。

作者| January；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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