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故意给这部口碑动画泼冷水
华裔女导演石之予的首部动画长片《青春变形记》上线后评价很高,豆瓣开分高达8.3,这也是皮克斯继《心灵奇旅》后最受好评的一部作品。
2022《青春变形记》
影片能俘获大票粉丝不难理解:它不但将敏感焦虑的青春期状态展现得惟妙惟肖,更细腻真实地还原了中式家庭教育模式中家长那极强的掌控欲,以及子女在成长过程中与长辈必然产生的价值观念冲突,还顺带讴歌了一把“girl helps girl”的女性纯真友谊,沾了点时下流行的女性主义气息。
这让影片不仅对大洋彼岸有着相似移民经历的人来说极易产生共情,对同样经历过原生家庭阵痛的我们而言也非常感同身受。如果将影片的主题浓缩成一句话,就是它海报上的那句宣传语:“成长的烦恼,犹如洪水猛兽”。
就像这两年的《飞奔去月球》和《许愿神龙》,影片《青春变形记》也已不单单满足于对中国元素的广泛使用,而是拥有在全球语境下讲述华人故事的野心。从文化输出的角度看,我们对此当然持欢迎态度。
《青春变形记》中对中国饮食文化的呈现
《飞奔到月球》同样对中式建筑与饮食文化详加呈现
仰赖皮克斯一以贯之的高水准制作,凭借其自身对戏剧节奏的精准掌握和天马行空的画面设计,石之予导演将这个故事讲得波澜起伏、引人入胜,无论“变身”、驱“熊”仪式还是二“熊”对决的场面都极富画面冲击与情感张力。
驱“熊”仪式
女性导演、女性编剧、少数族裔、儿童议题、家庭成长、歌星文化及诸如唱片、电子宠物等复古“怀旧杀”——如此的视角选取和主创配置,简直能让影片老少通吃、包打天下。
然而,作为一部动画片,政治正确的快船谁都会登,关键要看你拿出的是最终被归为几等舱的“想象力船票”。
穿越“灵魂之镜”同“另一个我”告别的创意颇似《黑客帝国》
以红熊猫作为青春期隐喻的高概念,本来足以让《青春变形记》昂首阔步地迈入一等舱。但可惜的是,这张票在具体的打印过程中还是出了点问题:这导致它暂时只能屈居二等舱。
而眼下的分数,其实有点虚高——当然,这也是纵向跟皮克斯过往的经典动画作品相比。何出此言呢?不妨细细道来。
红熊猫:成也高概念,败也高概念
红熊猫,或干脆使用本片的英文名——“变红”这一全片最核心的高概念,至少有三层喻指:
最直接、最明显的寓意当属女性“长大成人”的身体变化和身份确立:以初潮的到来为标志,伴随着青春期性意识的萌动。这点已借人物之口做了直白的宣示,无需多言。
此外,它还指难以自制的青春期情绪,既包含敏感易怒、喜怒无常的非理性发作一面,也孕育着自我意识的觉醒。
所以它不仅仅是少女的专利,更代表普遍的女性特质或女性力量——这力量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若不加以控制,力量就会变成“麻烦”甚至引发灾难。美美的妈妈、姥姥和姑姑们封印的可不是一颗“少女心”,而是一种历久弥强、源自内心黑暗面的破坏性力量。
妈妈化身巨兽,是全片最惊悚的一幕
所以母亲茗因愤怒变身为巨型红熊猫的情节大有深意,石之予在这里想说的是:人必须学会与黑暗面和谐共处,而不能一味地排斥它和否定它。
所谓“黑暗”的必不可缺,恰如《头脑特工队》中“忧忧”在大脑总部的重要性一样——“乐乐”必须与“忧忧”协作打造出更为复杂的“情绪混合球”,而单纯的“快乐球”反而会促成危机。
2015《头脑特工队》
终究“完美”的好人是危险的,因为那些被压抑在内心的负面情绪总有一日会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爆发出来,不论对个体还是社会构成的危害都更大。
母亲的破坏力惊人
当然《青春变形记》本质上还是一部主打合家欢的迪士尼动画作品,这点属于成人思考的弦外之音要赶紧以理解万岁的团圆结局收场,因此不便展开。所以我们看到:拥有哥斯拉体型的妈妈虽然一路暴走,却在川流不息的公路和人员密集的场所完全未伤及一人——这怎么可能。
第三层含义相对而言就不那么直白:不管“红”还是“熊猫”都是中国的象征。因此,还意味着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影片展现的传统文化有哪些呢?——祖宗崇拜、中华孝道与家国情怀。
祖先崇拜在影片中具象化为李氏祠堂和其供奉的先祖新怡,而孝文化集中体现在美美从小是乖乖女学霸、以当全家人的骄傲为荣,深怕让母亲失望。
“孝”是首要规则
比较容易让人忽略的是家国情怀。在母亲向美美介绍家族与红熊猫的神秘渊源时提到:在古代由于一场战争的爆发,男人们被迫参军。而独守家中的女人为了保卫村庄、抵御强盗,向众神许愿变为一只战力爆表的红熊猫。自此往后,新怡的女儿和后代们都会继承这一“天赋”,于是祝福变成了诅咒。
新怡化身巨兽击退强敌
让我们捋一捋红熊猫的血脉传承是怎么来的:如果男人们不上战场保家卫国,就不会有留守女性孤注一掷的与神立约。因此她们的天赋异禀,归根结底来自男人的家国情怀。
关于那场战争,影片虽未作明确的交代,但也从母亲追溯展现的卷轴上留下了蛛丝马迹:应该就是明清战争,女真人曾作为异族入侵,明军的反抗当然属于卫国战争。
要注意这一天赋是代代遗传的,更说明这一集体无意识是独属于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在这必须补充一句:说家国情怀是“集体无意识”可不是什么“乳化”讲法或汉奸言论。
集体无意识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发明的术语:指一个人在拥有明确记忆前即由遗传得来的集体经验,其中包括先祖生命的残留,而这种代代叠加的经验藏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在某个条件刺激下就能够被唤醒和激活。所以,我们可以认为,红熊猫就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至此,我们再次总结下“变红”这一高概念的三方面内涵:以初潮为标志的女性身份的确立;以青春期为伊始的自我身份意识的确立,以及对忠孝一体、家国同构的中华文化认同的确立。
家族-历史-国家
因此,问题出现了。这一高概念的第二层和第三层诠释之间似乎有点矛盾:“变红”到底该被视为恪守孝道、保家卫国的中国传统文化,还是追求个体权益自由、讴歌女性力量的所谓西方文化呢?还是石之予干脆就想说:都是——这部电影要做的正是中西合璧,融合传统文化与西方价值观啊!但问题是:融合并不是那么好融的。
无论“百善孝为先”的儒家伦理,还是更广义的家国情怀,都是舍小家、为大家,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而这对“变红”所象征的个人成长的核心要义却恰恰构成悖反:人要倾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接纳本来和最真实的自己。
家族“乖乖女”发表“个人至上”的叛逆宣言
如此说来,《青春变形记》最像的,其实不是同样将情绪具象化的《头脑特工队》,而是迪士尼两年前那部《花木兰》。
2020《花木兰》
这么说不是故意贬低《青春变形记》,也不是说《花木兰》中同样出现大量中国元素和建筑。而是《青春变形记》与《花木兰》在主题诉求上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分裂且自相矛盾。
《花木兰》与《青春变形记》中都有祖宗祠堂
影片《花木兰》将融合东西文化的尝试,都浓缩在花家祖传宝剑上的三个字:忠、勇、真——当这把剑被损毁后,皇帝御赐的新剑上还补充了个“孝”。对“孝”是第一原则的强调,可以说两部影片真的不要太像。
我们不妨来看看,这四个字里面:“忠”是为皇帝、“勇”是为国家、“孝”是为家族,这全是利他的、东方的、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偏偏这个“真”,代表要做真正的自己:当花木兰隐瞒自己的女性身份时,她的真“气”就不纯,打不过女巫。求“真”又是当代的、西方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
真我才能发挥最大潜力
最终《花木兰》给出的调和方案是:就算是充满现代精神的女权主义者,也要当个最坚定的“保皇派”,与为实现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择手段的女巫划清界限。
最终,内心的那个小小的“真我”还是不得不向忠君爱国的传统文化低头,这一以当代女权主义思想包裹着封建文化核心的作者表达,非但不“乳化”,简直是舔华。
所谓人生赢家:屠了父子两代人不说,“女权主义者”也要效忠于他
石之予并没有选择《花木兰》的道路,因为若想打进全球市场就不能简单地让“东风压倒东风”或“西风压倒东风”,否则就难免会像《花木兰》一样弄巧成拙,两边得罪。
所谓“文化多元主义”就得两种文化平等共存、并行不悖。具体落实的结果就是:美美不必在牺牲自我还是牺牲家人面前选边站队,而是“自由家人我都要”——典型的“双赢”。
可这一双赢方案之所以能够成立,所靠的又是另一招:偷换概念——影片先前一直铺垫的麻烦不断的亲子关系,到最后突然变成拯救家人的人性本能。
意外降临时的生命本能可不能作为改善亲子关系的药方。如果只有到生离死别的地步,亲子关系才能改善,就等于说:日常生活中,我们根本无法扭转自己同家人的关系。
两对母女的最终和解全拜一个人的摔晕所赐,这让《青春变形记》的大团圆结尾显得非常理想化且令人难以信服。即使经历生死考验,上一代对下一代的态度转变依然缺乏交代。
代际:封印是成长,不封亦成长
姥姥的心理转变好说:女儿因为选择“自由恋爱”曾经伤害过自己,对此耿耿于怀的她才会如此牵挂孙女的“成人仪式”,她怕这个孙女将来会像女儿一样“不孝”,重蹈她的覆辙。
但母亲茗的心理就很古怪了:作为曾经一样厌恶“完美”的叛逆少女,居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这多少有点说不通。
但尤其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曾为爱奋不顾身、敢与家庭决裂的她面对让女儿心动的男生却如临大敌、出口伤人,完全不知如何正确应对。按理说,她该更明白纯真感情的可贵。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因为自己追求真爱的举动曾经伤害了母亲的心,身为人母后将心比心,不愿女儿伤自己的心,一面将来感到后悔。但这个理由难免很牵强,我们看到父亲的存在感虽低,可女儿争气,全家都其乐融融,现在的幸福生活有什么地方是特别值得后悔的么?
这人设的矛盾在于,影片先前将母亲塑造为一个蛮不讲理的中式家长,不仅是个一手将女儿打造成“十项全能”学霸的唯成功论者,甚至对女儿的一举一动都疑神疑鬼、跟踪成癖。可到剧情反转阶段又告诉观众:母亲曾和女儿一样,孜孜不倦地寻求过自我价值和人格独立。
固然“中式家长”的刻板印象是主题所需、“自由人”的身份转变是剧情需要,截然相反的性格就这样矛盾地强塞到母亲身上。
“我讨厌完美,所以要让你更完美”?
除美美这一角色拥有从“听话-启蒙-逃避-接纳-反抗-成长”的角色弧光外,《青春变形记》的其余人物塑造都很难称得上有多成功,不是铺垫不足就是彻底沦落为工具人——譬如登场酷炫随即“神隐”的暗恋对象戴文,和那个一直都与“姐妹帮”针锋相对、找茬挑事儿的泰勒。
泰勒总在嘲笑美美的“妈宝”一面和“单相思”
最工具人的莫过于虚构的歌唱天团“四城乐队”,你简直不知道这五个人是怎么从惊吓过度、死里逃生的状态迅即加入到拯救大军中来的。面对一群怪兽+颂经念咒的恐怖场面,他们居然还能淡定地引吭高歌,绝对真·艺术家。
还有那些原本惊慌四散的演唱会现场吃瓜群众,此刻也都纷纷掉转头来,为偶像们神魂颠倒。这比《不要抬头》中只管听演唱会,不顾头顶彗星的人民厉害到哪去了——起码怪兽就在眼皮子底下,彗星还远着呢。
或许你会说:动画而已,浪漫就行,何必较真嘛!是的,当然可以打造一个迥异于现实生活的乌托邦,可问题是刚才的情节也太“浪漫”了点儿。
眼下真实的亚裔处境如何、会不会遭校园歧视可以不管;巨熊造成如此巨大的城市灾难无人问津,甚至无人报警也可以漠视;但最起码的人之常情总得考虑吧?不能通通让位于:你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主角一家身上,她们正在尽全力感动你们。
而且大家该想想:稍后众人“穿过那道门,告别另一个自己”的段落,为什么看起来如此波澜不惊——本应达到情感最高潮的场面,却不如第一次仪式上美美与自己的“熊猫之灵”告别时那种生拉硬扯、灵魂撕裂带来的疼痛?原因大概在于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告别或保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说到影片为了治愈“变红”而顺势引入的第二个高概念:封印。这个“封印”异常脆弱,就是将“熊猫之灵”吸收进一件属于女性的贴身物品当中——吊坠、发簪、耳环、戒指都行。还尽是些易碎物。就像母亲茗只不过摔了一跤,链子碎了“魔鬼”就被释放出来。
其一是封印的效果不佳,其二是我们看到:姥姥等四人为救母亲可以主动解除封印。既然如此的话,那封不封印、办不办仪式又有什么所谓呢?
解除封印很简单:摔碎随身携带物
其实就像众神允诺给新怡的那样:“变红”是“赐给她驾驭情绪的能力”,既能驾驭“变红”,也能变回去,如果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随时随地都会失控发疯的,这不是巨婴么?
我们看到:经此一事的美美虽然只有13岁,却也能随心所欲的变身和还原了,她不再需要辛苦地酝酿情绪——对儿童来说都是如此,更何况心智健全的成年人。
所以这一很欢乐的大团圆结尾,又对先前不断渲染的“熊猫的黑暗面”和“你只有一次机会”来了场狠狠的自我解构。但事实却是:除了青春期,未来的人生路上还有无数机会,“封印”后随身携带也是“保留黑暗面”的另一种方式。
这么说来的话,“选择真实、直面自己”的影片核心主旨便已经摇摇欲坠了。这里没人不“真实”,无论妈妈还是姥姥。
正如先前所述,笔者并不是对一部动画片吹毛求疵,或者故作高明之语。讲这么多缺点,是因为优点已经被谈得太多。
我想强调的是:对于一部以高概念立足,并以驰骋的想象力为其服务的动画电影来说,它所使用的高概念必须是无懈可击的才行。如果连这都有逻辑上的各种瑕疵,那无论如何都与距离成为“神作”还相去甚远。
影片《头脑特工队》在这点上远胜本片,它的高概念更为恢宏繁复且设定严谨——除将单一情绪拟人化后又有更多的情绪立足点,但一是“情绪小人”的情绪并不等于人的情绪,二是也可将其视为一种无限分割和递推。
《头脑特工队》的单一情绪表达出丰富情绪
此外,就表达层面而言:无论是原生家庭带来的困扰、成长期的阵痛,还是对中西方文化冲突的展现,哪一项是我们原先从未见过的?别说动画领域了,2019年同为华人女导演的王子逸就已经带来了类似主题的优秀作品《别告诉她》。
2019《别告诉她》
只能说,《青春变形记》这盘兼顾了东西口味的“硬菜”炒得色香味俱全而已,它的好评如潮与催人泪下更多是来自情感上的共鸣,而非品质本身多么出类拔萃。
当然,首部长片能做到“色香味俱全”的工整圆熟,这已然非常难能可贵。较之四年前获得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的那部《包宝宝》,石之予导演这回又向前迈进了一部。相信携新作的好口碑,她能在人才济济、男性为主的皮克斯站稳脚跟。
2018《包宝宝》
无论对皮克斯来说,还是现年仅32岁的石之予而言,我们都理应保持更高的期待。
作者| 纪扬;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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