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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F·观察丨巨人 - 法国里尔奇幻之旅【中】

2017-01-11 闫硕 景观设计学


……他把速写本递给我后,拿起一支雪茄,靠向椅背,凝望着我。


我打开速写本,指望看到某种奇迹……然而第一页是令人失望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穿粗麻上衣的胖男人画像,下面有点说明。而后又是几页女人和婴儿们的人像习作,之后是动物。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再下一页是用颜色粗粗画就的风景……前景是布满淡绿色植物的低地,后景是一道横过整页的红色高原。高原右侧还有一个同样高度的孤体,与高原间被深深的悬崖分开,只有山体的另一侧陡峭地连着低地……这一切的后面,是蓝色的热带天空。


“无疑是举世无双的地质构造!”教授对我说道,“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想到这样的结构!……现在看下一页吧。”


我翻过这页,惊叫起来。整整一页是一个我从未见到过的巨大的最不寻常的动物。头像鸟,身子像蜥蜴,尾巴和拱起的背上长着向上的针状物……在这个动物背后,十五米高的棕搁树像蒲公英般大小;前景,还有个小得可怜的人影,站着,呆望着巨兽……』


(节选 2/3)

——《失落的世界》,柯南·道尔


[ 巨人 ]


里尔有领导者乌托邦的城市理想,有设计师癫狂的都市尝试,还有艺术家对自我、对外在、对虚无的抽象表达——不过论“奇幻”,味道最重的,却要属一处与里尔共存300多年的军事建筑。那里一直与世隔绝,即便今天依旧未向公众开放。新年第一天,我就踏着第一缕阳光,启程前往里尔星形要塞Citadel of Lille。


作为近代欧洲战争的产物,星形要塞通常拥有完美的几何形体,正五边形,正六边形。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御用军事工程师Vauban将它发展至巅峰,并创造出传奇的“五菱堡要塞”。


没错,里尔星形要塞正出自他手,并被他本人誉为the Queen of Citadel。


里尔星形要塞 

要塞离我住的地方不远,其外围是一片平坦而开阔的草地,可以远望到树林背后厚重的暗色壁垒。

我跟着零星几个晨练的人,跨过运河,沿着小路终于绕到壁垒之内。那些只存在于“龙与地下城”中的、菱堡、护城河,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来。

菱堡与护城河

前文图高起的尖角就叫菱堡,是组成主体要塞的一部分;除此之外的所有周边防御工事统称次级壁垒——所以真正不开放的,是主体要塞,因为依旧用作军事单位,属于里尔快速反应部队;而次级壁垒部分早已归还给城市,作公园使用。


下图拍摄自附近的牌碑,可见五个菱堡的主体要塞,和周围放射状、层层紧扣的次级壁垒。

借这个图案,正好说说我过去读到的星形要塞。它真正吸引我的,是这个完美而复杂的图案,仅仅基于一个简单的机制:即让接近某一面城墙的敌人,同时进入其正面和两侧壁垒的炮火范围之内——所以没有所谓的正面,也不存在侧射死角。然后就按这个原则不断迭代,最后就会形成上面的城池布局。


在如此巧妙的设计之上,Vauban还继续在外围(次级壁垒)上提出创新。他认为菱堡外围土地也需要统一塑造,以配合主堡。他提出在地面雕刻出一个个朝要塞中央倾斜的三角形平台(如上图),其目的是使敌人被迫从平地转到坡地,从而更好得曝露在内一层炮火之下。具体来说,设想敌人攻破了最外层,必须途经倾斜向下的三角形地块,这样就有利于次外层火炮的攻击;即使次外层再被攻破,敌人仍必须途经次外层向下倾斜的三角区,那么就有利于第三层火炮的攻击。以此类推,外一层永远为内一层创造有利地势。


下图就是东北方向的次级壁垒,现在增建了的步道,被融入

绕着要塞走了一圈,我终于看到了紧锁的城门。

我曾经在德国Dresden时进入了一个位居山顶的军事要塞,几个街区的范围内,包括了从菜园,到磨坊,到教堂,再到指挥中心和军火库等各种战争生活所必须的场所。相信里尔要塞内也是类似结构。

最后,我沿着身后向外离开。

对比昨天目睹的都市更新,这里更像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堡垒,任由周边建设如何蔓延,技术如何更替,它仍然继续着自己的使命。



Deûle 河岸公园与Le Blan et Lafont技术园区


新年第一天会是安全的一天,所以我决定顺着星形要塞前往西部城郊,就是昨天曾被警告治安混乱的地区。


目的地是位于Deûle运河岸边的人工湿地,源自一张在网上无意看到的照片:广阔平坦的草坪前,几个从容的水潭倒映着木平台、栈道和湿生植物,设计干净而又不拐弯抹角。

历史上里尔在工业界的名气来自纺织业,而这个河岸就是百年前的纺织中心。近处的水公园,倒映着漫画般的蓝天,笼罩着远景巨大的工厂。工厂不算打眼,但崭新得很,看得出是最近刚被翻新过。

这里的设计概念,当然与雨洪收集有关:雨水经过降速都先收集到两侧的水渠,然后导入湿地部分,进行过滤和植物修复,最终引流入Deûle运河。

为了呼应工厂与运河过去的密切关系,重新确立该场所的意义。笔直的栈道象征运输铁轨,几个平台则象征货品集散甲板。

比起刚才层层相扣的星形要塞,这里显得非常开阔。我沿着水渠走了很远,发现同样的植被和材料(镀锌钢板)还继续蔓延下去,好像在标志着某种领域——而这“领域”的中心,就是那座静立的纺织厂。

走近发现,其实整个工厂只剩下了一张表皮:旧有的砖墙被内层的钢结构加固,外面只有存留的标牌诉说着当时的辉煌。

我围工厂绕了一圈,看到玻璃上的像素化图案在这种环境下略显突兀,有种工业革命后信息技术的蠢蠢欲动。这也驱使我想进入工厂一探究竟。

——直到这时,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在哪。


我的意思是,我根本不知道我正无意走进了另一个城市核心区。一个被称为EuraTechnologies的信息技术研发中心,是Euralille建成后的,由政府主持的四大城市发展推进力之一。这种感觉好比去时代广场的路上,误入了

贴着玻璃窗,我向工厂里面望去,正好与一个工作人员对视。双方静止几秒钟后,他向我挥挥手,然后示意大门的方向(这是我欧洲旅行一年间最顺利的一次"trespassing")。


建筑内部就是下面的样子,两座旧工厂间的空地被玻璃幕墙完全封闭,围合成一个公共大厅。虽然还不到中午,阳光已经透过玻璃充溢着整个空间,几只沙发被晒得暖烘烘的。

我游走一圈,狂按几下快门,便和工作人员聊起来。他告诉我这里集中了包括微软在内的上百家IT公司,每天有二千多人进进出出;市长的上亿投资卓有成效,除了硬件设施,还特别扶持了无数创业者,已经算是法国第二大startup聚集地。——这让我想到Euralille总设计师的原话:“如果你要开场交响音乐会,最好就选在里尔,因为巴黎、伦敦和布鲁塞尔的人都可以参加;如果你的公司要占领英国市场,里尔也是最好起点,因为从伦敦到里尔比到肯特郡都要更快”。


听了许多有趣的信息,我谢过他,准备离去。


他问我“不进去吗?”,然后指了指身边一个巨大的纽扣电池形状的物体。我也才发觉这庞然大物的突兀。


顺他指的方向,我还望到靠在角落的Fantastic!展览海报,一下子明白了,所以这里和先前悬挂在车站的“摔跤猎手”一样,都是系列展览的一部分!我异常兴奋地凑近入口,然后按照指示,赤脚,迈进白色而狭窄的通道。

随光一点点变亮,尽头又是一个奇幻世界:

正圆形屋子,

中央是正圆形的座椅,

然后窗外一片白雪茫茫。

这里的主角叫做汉斯Hans,是个比利时视觉艺术家,擅长仿造司空见惯的日常场景。比如这次“雪景”,观者像被置于某个了望塔中,透过全视野的落地窗,眺望没有尽头的雪地。枯树,被制作成各种尺寸,精心地放在每个能引起视错觉的位置,近大远小,将世界的这一片段,像舞台布景般展现在你面前。


汉斯喜欢淡化空间感和时间感——但与其这么说,我认为他是用“淡化”来反讽,反讽人们越来越难以通过某个视觉片段去分辨自己处在何地,或处于何时。按他的话,这是因为全球化进程钝化了地域差别,使身边环境都变得均质,难以分辨。


忍不住放上他上一个作品(图片来自作者个人网站),不过在解释之前,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

下图是艺术家本人的手稿,可以清楚说明这并非现实,而是一个精心谋划的舞台。

真人比例的座位、桌台和吊灯,配着窗外近大远小的路灯、扭曲的公路。

作品描述的可能是任何一天的午夜,在可能是任何一条高速路旁的任何一家快餐店,有人无意望向路灯下山间公路转角的某个瞬间。


一切都发生在虚构的日常,但它却正因为自身的日常而显得无比真实。



自天而降的房子

Fallen from sky


在去下一个目的地的路上,我遇到了一队缓慢移动的人群,尽头是一座180度倒置的房子。

我没有跟随争先恐后“夺窗而入”的人们,因为觉得眼前这个装置,并不深奥:上下颠倒的房子,加上室内上下颠倒的家具,然后利用内外视觉反差,创造“幻境”。

无意看到旁边牌子写着:Fallen from the sky,感到艺术家好像在有意隐藏什么……可当时没来得及领悟,就匆匆离开(后悔)……所以这里的室内照片不得不借用作者的官网照片。

后来,我读到艺术家本人的故事。他喜欢把很多日常事物都做得很大——比如一人高的调酒杯、两米长的蜜蜂——这些巨型作品其实都根源于作者最钟爱的主题:童年。


所以艺术品的“巨大”是为了衬托参观者的“渺小”,是为了让人们在冥冥中回想起幼年时的记忆片段——重新成为那个曾经穿梭在巨人世界中的孩童的自己。


Fallen from the sky就归于这个主题:


房子的原型来自作者爷爷的海边住宅,他儿时每年夏天都会和爷爷在那里避暑,日复一日,他已经将房子几乎等同于自己的爷爷。所以“Fallen from the sky”说的不仅仅是房子,更是去世的爷爷。“倒置”的意象,不仅仅是针对家具,更是针对家具中的“钟表”——是作者任性的希望:希望“时光倒流”。


作者复原过去室内的一切,为的就是将自己深埋入这个记忆深渊,沉浸在对爷爷的无限想念。


难怪后来不少人评论,说这件作品,不像房子,却像座“坟”。



巨人花园 

Garden of Giants


这个公园是个谜语,谜底是“巨人”,它的中心是“巨人出没的沼泽”。

《绿野仙踪》有个故事讲主角几人旅途中遇到一个巨大的石像,上的那种,然后他们无意触碰了某个机关,结果地动山摇,整个头像拔地而起,露出了一直深埋地下的巨大身躯……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应景,眼前这些巨人或许就只是暂时沉睡。

周边遍布着巨人的脚印,盛着昨夜的雨水,深嵌在似乎被重重踏碎的石板路。

还有除巨人外,无人知晓如何攀爬的椅子。

巨人的狩猎牢笼。

巨人的祭坛——听说这个构筑物是在影射wicker man(一种通过焚烧活人达到祭祀的巨大人形装置)。

还有巨人的“巢穴”(其实是巨大地下停车场的通风井)。

我在想,如果套用上一个艺术家的理论——“作品的巨大,是帮我们忆起童年”——那么这个公园所创造的巨人虚幻,反而就是幼年我们所见到的真实。


换句话说,这里的抽象意义在于:与其说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花园,不如说它是一个或多或少存在于每个人孩童记忆中的片段。我们过去就匍匐在“巨人”世界,看着远大于我们的人,听着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想着有一天会变成他们——就像现在一样。

最后,


公园的尾声,是这样一堵墙。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它们好像就是诺亚方舟上幸存的物种。虽然设计图纸上这些动物会喷水,但我依然不能确定它们是象征着“生”,还是“死”……



Phantasia!艺术展@邮局展览馆

Phantasia!Le Tri Postal


Fantastic!艺术展另一个压轴大展发生在Le Tri Postal,一个邮局改建的展览馆。我在闭馆前的两小时迈进大厅,当时天色已晚,游客稀疏,为原本的奇幻展增添了更多怪诞诡异的气氛。这次展览部分作品口味偏重。


首先,一个3米高的白色巨怪,坐着背对着入口。


绕道正面,却发现它有一双蓝眼睛,直直地望着地面,姿态好比罗丹的思想者。


作品名为“孤独Le Solitaire”,却被人们戏虐地称为“孤独的意面”——因为它从上到下似乎都是面做的。我没有看到作者承认这个意象,除了他借此巨人口吻写到“他(造物者)每天在我身上淋一层pasta,我一天天长大……”。

意面巨人为什么会孤独呢?大概因为制作它的人用尽自己的一生,却只是造就了他人的食物。(戏虐版本的回答是:因为太多人都难忍面筋,并处于低碳水化合物节食)下图来自作者官网。

这时,我恍惚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柱子后面注视着我。

这也是来自同一艺术家的作品,由干枯的躯体,骷髅和鬼魂组成。作者同样写到:“它们来自那片会射杀儿童的土地,那片将人淹死在米粥里的土地,那片饮血止渴,恶梦不尽,死灵横行,却用铁锹不足以埋葬他们的土地。”

这作品的重点是鞋子,隐喻衬布下的都曾是芸芸众生(下图来自作者官网)。

转过弯,进入了一个灯光昏暗、装饰陈设极其诡异的房间——气氛就像进入了小红帽死后多年但尸体还未移走的小屋。

一个真人大小,也是唯一的人类角色,躺在床上,身边都是兽首人身的怪物——感觉会随时突然站起来,向我扑来。

墙上还挂着许多毛骨悚然的照片。

简介说该作品受嬉皮文化、基督圣像画、超现实主义和美国民间故事影响。作品名为“耳语地穴whisper cave”,在暗示柏拉图的“地穴寓言”,即我们都活在地穴,所见的现实仅是洞外光线投影进来的影子。


——如果把以上的线索连在一起,从下面这个圣像画般的布局,或许可以做些推论: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许就象征基督,身边是守着她的门徒。可她不是基督,因为她不活在当下,只存在于自己的历史中,永远盯着墙壁上自己古旧的影像;也因此这里没有背叛,没有救赎,也没有复活,只有无尽的轮回——就像柏拉图笔下洞底的人们,每天看着自己的影子,随太阳东升又西落。


二楼的作品轻松了很多,首先是重头戏:声响服饰soundsuit。与其说是充满雕塑感的服饰,不如说是恰好可以穿戴的雕塑。这种服饰“可以隐去人的种族、性别、等级”,使人们回归成一个单纯的个体。

可是,“嗓音”呢,似乎难以隐去——也许这也是作者让服饰本身发声的缘由。为此,他所用的材料都是扣子、塑料管、铁花、瓶盖等,能在运动过程中发出声响的材料。

旁边的视频在播放表演,可以听到服饰舞动起来的声响——很像海浪的声音。

(视频主角:算盘)

最后一个展品,叫My private sky,是一只独角兽侧卧在触手可及的橱窗中。

艺术家利用这种充填玩具与周边环境的塑造,唤起观者心中“陌生的熟悉感strangely familiar”——具体说就是一种真实,但又没能达到完全真实,从而对观者产生陌生和不适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追述到弗洛伊德对uncanny的心理学研究。


虽然在里尔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词,但随后的两年却阴差阳错地又遇到几次,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computer vision讲座上。当时演讲人说,当模拟一件事物从不真实逐渐变得真实时,人会产生愉悦感;但随着真实度上升却未到达完全真实时,在某个特定区域,观者会本能产生排斥或者恐惧:例如当玩偶被制作成极为接近真实的人之前,在某个区间会让观者怀疑这不是玩偶,而是一具尸体。只有突破这个极限,才能重新到达让人愉悦的真实——而这段让愉悦一落千丈的区间,就被称为恐怖谷效应uncanny valley。

我觉得,这里似乎是Fantastic展的一个高潮,就是有人默默地,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不声不响地带到了我们身边。


这生物在自我演变,并在接近绝对真实的过程中,给我们以充满恐怖的熟悉。然后又在恐惧之余,让我们反问自己:这些奇幻是否能与我们的真实世界共存?或者是否我们早已处于奇幻之中,却还不自知?再或者真实至极就是奇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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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除注明其他均由作者拍摄,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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