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开东:学生为何不尊重老师了?

王开东 新校长传媒 2018-12-06

所谓师道尊严,师德的重量,不在纸上,墙上,而在默默传承之中。




2015年暑假我去香港中文大学学习,听钱穆先生高足辛意云教授讲座。当时辛教授已70多岁,但每讲到恩师钱穆,钱先生说……意云教授立马双脚立正,身体笔直,向上拔起,充满虔诚。


这个场景让我非常震惊,民国时代不仅大师云集,也师道煌煌。老师像老师的样子,学生像学生的样子。教学相长,亦师亦友,砥砺互进,师道尊严,耳提面命,那是教育最好的时候。


最让我感动的是陈寅恪先生的两个弟子,他们程门立雪,给我们展示了师德的重量。


一个是中山大学教授刘节。每年春节刘教授都要去陈寅恪家里叩头行礼。某革开始后,陈虽然身体不佳,但威武不屈,红卫兵想要抬陈去礼堂批斗,陈夫人阻拦被打成重伤。


刘节拦住红卫兵,大呼:“我是他的学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斗我就行了!千万别斗他!” 于是刘节自愿代老师受批斗。红卫兵让刘节站在高凳子上,一脚踢飞凳子,刘教授摔得头破血流。红卫兵问刘有何感想。刘答道:“能替恩师受批斗,是我一生的光荣。”


我看至此,鼻子一酸,真正感受到做老师的幸福,也隐隐感受到老师的人格力量。


另一个学生是蒋天枢。传说某天蒋天枢到广州看望老师,陈寅恪忘记让坐,花甲之年的蒋氏就一直站着说话,不敢坐,而陈寅恪目盲,竟不知。


这样尊师,看起来有点迂腐,但其背后恰恰传递出对老师的尊重、敬重和深爱,老师如一座高山,如一泓深海,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怎不值得为之奔走效劳?


陈寅恪画像


晚年,陈寅恪在病榻上将编定著作整理出版的“性命之托”授予蒋天枢。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陈寅恪为何如此信任蒋天枢?


蒋天枢虽然是陈寅恪早年学生,1949年之后,十年间两人区区见过两面。但陈寅恪还是选择信赖蒋天枢。


这就是陈寅恪的识人之明。蒋天枢确实值得信赖。晚年,蒋天枢放弃了自己学术成果的整理,全力校订编辑陈寅恪遗稿,终于在1981年出版了300余万言的《陈寅恪文集》,基本保持了陈寅恪生前所编定的著作原貌。


当时出版社给蒋天枢3000元整理费,他分文不取,全部退还。因为“学生给老师整理遗稿,怎么可以拿钱呢”?


到了上世纪90年代,陈寅恪因《陈寅恪文集》突然大红大紫,很多人自称是陈先生弟子,获取一杯羹。但为老师牺牲了自己学术生涯的蒋天枢,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从不借陈寅恪以自重。这是怎样的师德弟子?这是怎样的道德人品?这是怎样的学术文章?



还有一个让人极为感动的,就是李叔同弟子丰子恺。


1927年秋,皈依佛门的弘一法师(李叔同),云游上海,在弟子丰子恺家中住了两个多月。朝夕相处,师生情义更加深厚。二人商定,由学生作画,老师配诗并书写,合作出版一本《护生画集》,宣扬护生就是护心,弘扬佛学和人世间大仁大爱。


第一集出版过程中,丰子恺突然有一个创意。他觉得这是献给老师50岁的最佳生日礼物。于是将《护生画集》第一集50幅画出版放在1929年2月,用来庆祝弘一大师来年50岁生日。


10年后,丰子恺为庆贺弘一大师60岁大寿,作《护生画集》续集,绘了60幅画。


看到这些画,弘一大师非常高兴,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其70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100幅。护生画功德于此圆满。”


老师不过是一时戏语,但丰子恺却牢记在心。这是一个弟子对老师许下珍贵的诺言,也是一个弟子的拳拳之心。一定要出到第六集,画到100幅画,让老师活到100岁,功德圆满。


李叔同与丰子恺在一起


1949年是第三个10年,弘一大师已在7年前去世。但丰子恺没有忘记先生嘱托,闭门谢客,三个月绘制完成《护生画集》第三集70幅。


1959年,丰子恺担任上海画院院长,公务繁忙,但却始终不忘绘制《护生画集》第四集80幅。此时佛教在国内被当做迷信,《护生画集》辗转在新加坡出版。


文革期间,丰子恺被批斗,他担心中途出现变故,第五集本应在1970年出版,但丰子恺忍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痛苦,早在1965年就全部画好90幅画。第五集也辗转在新加坡出版。


此后丰子恺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兑现对老师的承诺,他加大了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创作速度,1973年夏天,第六集100幅画全部完成。两年后,丰子恺先生与世长辞。未能亲眼看见护生画集第六集的出版。


这是历史上最惊天动地的师生情谊。为了老师的一句玩笑话,丰子恺整整画了46年《护生画集》——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护生画集》宣扬的虽是佛教爱心,但凝聚的却是师生间至高至深的情义。虽然最终的100幅画第六集丰子恺未能亲眼目睹,但黄泉之下,他们师生相见,庶几无愧。


弘一法师最后留下的偈言为: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像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不知道先生写这一偈言,有没有想起自己的得意门生丰子恺?


很多年后,丰子恺特意去老师圆寂处凭吊。在老师手植的杨柳前,徘徊良久,不忍离去。最后绘画一幅,题词曰:“今日我来师已去,摩挲杨柳立多时。”


这个场景总让我想起归有光悼念亡妻。“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睹物思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至情言语寂无声,怎不让人感动?



于是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今天学生不尊重老师了?为什么老师很难受到学生这样的爱戴?我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


很多老师觉得今天的学生太糟糕了,世风日下,师道尊严一去不返,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有没有另外一面,今天的老师不如过去的老师?并不值得学生尊重和爱戴?


过去的这些老师为人生而教,今天老师为分数而教。过去的老师教给学生的是真理,今天老师教给学生的是敲门砖;过去的老师是人师,今天的老师是书师,或者只是分数师。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但今夕何夕,今人何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常常想,作为老师,此生得刘节、蒋天枢、丰子恺这样的弟子,一个就足够了。但紧接着又觉得绝无可能。我们不是陈寅恪、李叔同这样的老师,凭什么有资格拥有这样的弟子?


这些老师首先学问广博,思接千载,学历深厚。


“陈寅恪每次给学生上课前说: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这句话是出自别人之口,这就是夸海口,吹牛逼。但出自陈寅恪之口,从没有人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老师值得生打心眼里尊重,你必须学富五车,有深厚的学养,口吐莲花,卓然不群。


其次就是光风霁月,人格高大,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陈寅恪先生洁身自好,虚怀若谷,潜心治学,提携后进;晚年他眼盲、膑足,但依旧一心向学,只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丰子恺也曾这样总结自己的老师:“李叔同先生的人格,值得崇敬的有两点:第一是凡事认真,第二是多才多艺。他做教师不为名利,而就是为了当好老师,真正把教书育人作为己任。”



那么,我们今天有多少老师人格高大,值得学生终生敬仰?还有多少老师传递给学生的不仅仅是读书,不仅仅是做人,还有一种价值观的教育?还有多少老师本身就是课程,就是文化,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让学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慨叹?


最后,就是老师对真理的求索,对文化传承的担当。


蒋天枢对老师陈寅恪的尊重,出于一种对文化的负载感,而这种负载感正是传自其师门。陈寅恪在《论韩愈》文中就曾说过:“华夏学术最重传授渊源。”编撰陈寅恪“事辑”,蒋天枢自己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他的中心意旨是想写出陈先生是“中国历史文化所托命之人”。


在香港中文大学,我曾经求教过辛教授,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继承钱穆先生遗志,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教育?


辛教授说,开东,你提了一个好问题。他说很多年前,他也问过钱先生这个问题。钱先生当时很激动,说:“我为什么?因为孔子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辛教授也很激动,对我说:“我为什么?因为孔子的血液,钱先生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那一刻,我低下头,泪流满面,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我觉得孔子的血液、钱先生的血液,辛教授的血液也在我的血管里流淌,不管自己有多么浅陋,多么卑微,余生也要为传承传统文化尽微薄之力。


所谓师道尊严,师德的重量,不在纸上,墙上,而在这种默默的传承之中。这是一条生命的河流,无数个支流在这里交织和碰撞,产生激流和浪花,波澜壮阔,蔚为壮观,黄河入海流。


人是什么?人不过就是一个存在,仅仅是一个存在,精神之流从那里经过和穿越……



“新校长传媒”投稿邮箱:xinxiaozhang@dett.cn

期待您的精彩分享

  你可能会感兴趣  

这是一场我们共同的“寻人启事”——第五届中国教育创新年会11月28日南京启幕

今天中国教育的4个真相

什么样的课堂既高效又愉悦?


来源丨王开东(ID:heimawangziwkd)

责编丨李丹


 你的专属精品教育生活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报名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