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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老师有多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南风窗 Author 施晶晶
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提出,在已对教师职业资格实行“先上岗、再考证”阶段性措施基础上,推进师范毕业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改革,允许教育类硕士及以上学历毕业生、公费师范生免试认定教师资格,并建立教师教育院校对师范生教学能力进行考核的制度。
促进就业的同时,也符合提高教师队伍质量的改革方向。
这一政策的背景是,当下教师队伍存在不小的缺口。
以广东为例,2019年一份政协提案透露,2018年,广东仅在编义务教育教职员缺口就达13.8万,珠三角9市公办学校小学在编教师缺口比例达10.8%。据省教育厅预测到2020年,全省需新增小学学位184万个。
对比来看,过去5年,全国教师招聘力度不断加大,2019年深圳年薪30万招小学老师更一度成为新闻,但新上岸的专任教师尚不足以填补缺口。
9月开学在即,但多地教师招聘工作仍未结束,基层县城也在努力填补缺口。而教师缺口背后,县域地方的变化细节,藏着更多难题和启示。
东南沿海省份某山区县明成县,过去7年内,县城区内新建了4所公立小学。9月,其中一所将正式开门招生,为全县新增2160个学位、48个班,这将缓解城区内片区生源超学校学位数的压力。在这之前,城区原有的小学全都经历了一番扩建。
城区学位紧张是当地居民的普遍感受。
方涵是明成县实验小学一名教师,她告诉南风窗记者,6月,担心孩子上不了城区小学而不得不选择偏远的城郊小学、甚至回乡镇就读,有进城务工的家长,深夜在学校门外排起百米长队,等着天亮学校开门、提交报名材料。
“特别夸张。”她形容,因为在这之前,她只知道大城市会有这种情况。
小学生确实越来越多了。
南风窗记者梳理明成县2003至2018年的统计年鉴,几组数据值得关注:
在校学生数和新招生人数,从2011年开始上升,2018年,明成县小学在校生超3.2万人,新招生人数接近7000。
在这15年间,整个县的小学数量大幅下降。从2003年的225所,降至2014年的25所,仅剩十分之一。
当地两名乡镇教师告诉南风窗记者,过去十余年,大批村民进城务工,子女随迁导致农村和乡镇生源减少、农村小学大量关闭,学生向县城集中。
明成县下辖的石方乡,原先18个村都配备了村小学,如今只有2个村还保留着设有一二年级的农村教学点,其中一个教学点的学生不到20人,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
该教学点共2名老师,两人分别包班,也就是说,一名老师既要教一年级语文,也要负责二年级数学,另一位则相反。
高年级的学生要么进城,要么到乡中心小学寄宿就读。
村小因生源减少关闭之后,和学生一样,原先的老师一部分集中到了乡中心小学,另一些达到3~5年的服务年限,通过考试,进了城去当老师。
不过,进城的多是年轻老师,很多年纪大的农村教师不愿意进城。
据石方乡中心小学校长胡平之介绍,原先在乡村任教的老师年纪都比较大,一位知情人士透露,明成县另一镇中心小学,教师的平均年龄为52岁。记者接触到的几名乡村教师年龄都在50岁以上,有着超过30年的教龄,体力和精力都有限。
虽然乡村存在通科教师的情况,课时量稍大,但以石方乡中心小学1:7的师生比为例,相比于明成县实验小学1:18的师生比,工作量更小,教学压力较城区更轻。
也正是这个原因,前述那位乡中心小学教师从来没有考虑过进城任教,即便他20年前就在县城里买了房,孩子也在城里上学。
在工资待遇上,同样是小学语文老师,仅工资一项,城与乡有300~750左右的差距,距县城越远的乡镇工资越高,公积金、养老金也随之更高,此外乡镇老师往往额外享受一些补贴,总体上工资上略高于城区教师。
农村学生涌进城、城乡师生配比的差异,压力更加向城区集中,并通过学位紧张、校舍不够用、老师缺、忙不过来表现出来。
明成县近些年在教育上给予了不少投入,2019年更向上级争取了1246个教育专项编制。不过,校舍尚好解决,稍显复杂的还是招老师。
统计年鉴数据显示,2003年以来,明成县中小学幼儿园专任教师在2015年达到最低值3366人,结合当地2018、2019、2020三年的招聘公告方案,拟招聘人数依次为370、297和205人,共计近900人,招聘的规模不小。
之所以存在这样的缺口,不只是生源数增加带来的,还在于从乡村到县城,当地教师队伍都存在老龄化的年龄结构问题,由此带来的退休潮现象近年来逐渐突显,乡村尤其突出。
胡平之告诉记者,他所在的石方乡中心小学,今年就有5名老师退休,而全校的任课教师数量不到50人。全县范围内,大大小小的小学还有25所。
年龄到了退休是正常现象,但如果在他们退休之前,每年循序渐进稳定招聘,或许能减轻如今的招聘压力,不至于出现如此大的缺口。但胡平之告诉记者,从2000年到2013年左右,明成县几乎没有招聘新的老师,产生了一段空档期。
从年鉴统计数据来看,2005年到2014年,9年间有6年,明成县小学专任教师数为负增长,尤其2014年比上一年剧减244人,6个年度平均减少100人,约等于另外3年增长人数的总和。2014年在时间上,也与胡平之提及的退休潮起点相吻合。
胡平之和另一位知情人士对记者解释,明成县新教师每年集中招聘,编制主要根据学生数,按比例进行分配,深受出生人口数量的影响,但另一边又受编制总量的控制。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人口政策较为宽松,新生人口多。恢复高考后,师范生免费教育的刺激下,大批学生报考师范生,毕业后分配工作成为教师。之后人口政策收紧,学生少了,老师却超编了。
2000年以来,乡村小学的关闭、学校的进一步集中,这对改善县城、乡镇、农村的教师编制结构是有利的,因为农村如果学生太少,若兼顾不同科目的教师需要,就容易继续出现超编问题,占用过多编制。
同步进行的是前述为控制编制的一段十余年的空档期和教龄断层,几乎没有招收新老师,反倒压缩了编制。
当年超编的师范生,近些年开始进入退休年龄,加剧了缺口,也就有了三年来近900人的招聘方案。
具体来看,缺口尤其集中在小学教师。
2019年3月,明成县发布的一份中小学教师招聘方案拟招聘297名教师,其中小学教师岗位210名,占到了70%,尤其语文和数学两个主科教师空缺最大,分别是66名和57名。今年的招聘方案也是类似情况。
2019年8月公布的拟聘用名单显示,小学语文、数学老师均为57人,男教师人数分别为2名和10名。
在明成县下辖的另一个规模更大的乡镇中心小学,胡平之同样意识到了性别失衡问题,一年进来十几个年轻老师,男的最多一两个。
“虽然这几年教育地位在提高,待遇也有增长,但跟其他行业比,当老师还是比较冷门。”胡平之强调说,“特别是对男同志。”
年龄结构的问题或可通过循序渐进式招聘避免重蹈覆辙,但性别结构的失衡,是更为严峻的困境。前些年,有报道称一些地方要求女教师“排队报备生孩子”,避免集中休产假,是这一问题下的无奈之举。
教师是教育资源的重要一环,但对于个体来说,教师首先意味着一种职业选择,县城缺老师不只有社会整体变迁下的影响,还有地方发展条件的现实制约。于是有人来、有人留、有人走。
周丽报考了明成县去年的教师,目标岗位是小学英语老师,但这不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2018年毕业后,她先是去了省城一家外贸公司。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压得她够呛,加班熬夜是常态,3800的底薪只能勉强生活。
外贸这行赚钱主要靠订单抽成,但公司管理不够规范,经理好几次抢走了她的单子。一笔她跟了许久、价值2000万的订单被抢走后,本该到手的14万抽成没了,再干下去也没意思了,她和另一个应届生同事一起辞了职。
“年纪大了想稳定,以前很抗拒,遭受社会毒打后就想考老师了。”26岁的她,看中的是编制教师的安全感和工作环境的单纯。
但周丽也打听到老师并没那么好当:工资低、学生难管、家长事多、还要交各种和教学无关的材料。但权衡下来,当老师,她至少不会像先前那般狼狈。
工资待遇是头等大事,但说教师工资低,其实是个有偏差,或至少是有争议的判断。
记者对比了明成县多位教师的工资待遇,一名新聘小学老师月工资加绩效3000上下,乡下在此基础上增加300~750,根据不同教龄,基本工资也有差异;加上年底追加绩效、文明奖、综治奖等补贴,平均每月能增加1000左右,但城区的奖金额度较乡下更高;如果又有职称,平均每月1万+也是有的。总体上是教龄越老越值钱、职称越高越值钱。
回到周丽。2019年,匆匆转行、几乎裸考的周丽没能考上明成县的小学老师。今年她再战教师岗,却没有再选择明成县,而是报考了明成县所在上级市的教师岗位,这是她读了四年大学的地方,一座对她来说更有吸引力的城市。
明成县虽然离家近,但她发现县城招的英语老师少,而她又不想去偏远的乡下。再加上“一想到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生的碎碎念,还是距离产生美。”周丽说。
为了应对市级更激烈的竞争,今年她全职备考。
周丽来了,但明成县最终还是没能吸引周丽,更没能吸引那些走出明成县、毕业于985、211大学或有着研究生以上学历的年轻人。
2019年明成县研究生学历教师招聘方案中,所需6个岗位均为高中教师,而最终进入体检录取环节的仅有1人。
明成县2014届高中毕业生中,文理科前5的毕业生没有一人回到明成县工作,选择了读研或已经在重点城市工作。
“山区县,招高级人才,难。”明成县前教育局副局长对此一言难尽。
山区县缺的不仅是新老师的数量,一直还有质量。即便高层次人才不能直接和成绩、985、211高材生划上等号,但毕竟后者有着更高命中率。而在专业化的趋势倡导下,明成县不得不放开专业限制,医学大类也可报考小学老师,若不放宽要求,选择的空间将更小。
县城毕竟财政能力有限,也只能望着那些教育高地、一线城市斥重金抢走、或笼络走自家的娃。但问题又哪里是仅仅提高明成县高层次人才工资待遇就能解决的呢?
“如今就业是生活,不是奉献。”副局长对记者感慨道。
人往高处走,虽是寻求广阔发展空间的人之常情,另一边却也是山区县城无可奈何的痛。
在教师岗位工作了7年的方涵坦诚,自己虽然没有多少钻研论文评职称的热情,但对得起学生和学校。
备一节课、上3节课、改2、3节课作业,该开的会、该听的课、该交的材料不敢落,还是班主任的她,晚上还要微信里跟家长们发琐碎的通知,随时回复和沟通。
从代课老师做起、考进乡镇教师编制、顺利通过进城考试,方涵明显感觉近3年工作压力更大,县里重视教学质量,紧抓成绩,3年级就让学生开始适应机读卡和多县联盟统考。学校里还有末位监控,成绩末位班级的任课老师需要写情况说明,反思教学中存在的问题。
尤其疫情复课后压缩时间、推迟放学、追赶任务的紧绷时刻,她的嗓子经常是哑的。好在那段日子已经过去。开学在即,今后,她只希望能少填一些与教学无关、应对大小检查的材料,家长能多几分理解和配合,少一些伤害。
工作7年,除了近年新招的,方涵共事过的教师基本稳定,她只见过两个离职的案例:一个是来追女朋友的外地人,分手后就走了,另外一个因为孩子到市里读书,家里不差钱走了,她和身边的老师们多能兢兢业业、互帮互助。
“小学老师那知识简单,只要能负起责任来,都没问题。”她说。
小学往上,明成县今年的中高考成绩单亮眼,中考录取分数线高于市区一重点中学,市文科状元也来自明成县,最终录取北大。
为成绩欢欣鼓舞的同时,同样紧迫的问题亟待着手、未雨绸缪。学位依然紧张,缺口不会马上消失,往上是随着时间推移,压力将向初中和高中转移,往下是等待入学的幼儿。
2018年统计年鉴数据显示,在园幼儿数接近1.8万人。
出生于人口高峰期的85后方涵说,她的孩子就是新的一波高峰。
(文中县和乡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