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鞭答的礁岩——道德与真理之间
给国华的信（二）
文丨李慕华
国华：
有一片矮山岭，人们叫它作橄榄山。在罗马统治的年代里，你仍可以自每天的晚风中闻到山野的清香。曙光未露之际，你或许会留意到一个疲倦旅人的背影，坐在山头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歇息，陷入了沉思，如一尊庄严的塑象：在暗蒙蒙的天色中，显得肃穆凝重，身板宽阔的衣袍，不时望向天际。而此刻，他缓缓垂下了头，双手覆盖住整个脸，仿佛全人类的悲戚忧患都没入他的掌心，肩负前所未有的重负——他生来是负重者。
他，拿撒勒村里长大的木匠的儿子——以色列人“信心之父”亚伯拉罕的后裔，上帝曾呼召亚伯拉罕离开本族父家往迦南地上，叫他的后裔繁多，国度从他而立，君王从他而出。他，大卫王的子孙，却降生伯利恒的马槽。他的诞生曾使希律王和耶路撒冷合城的人不安，因为几个博士从东方看到他的星，特来寻他拜他：“那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的在哪里？”王召齐了祭司长和民间文士，问他们：“基督当生在何处？”他们回答说：“在犹太的伯利恒。”因为先知书预言“犹大地的伯利恒啊，你在犹太诸城中，并不是最小的，因为将来有一位君王，要从你那里出来，牧养我以色列民。”
他的降生，是误会争议的开端。他一出世，即已踏向十字架的道路。他的生，是为着死。他的国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国度，是从人心的土壤根植的。人们对预言中的“君王”从未稍加思索并加以理解。希律王因忧惧权位，把伯利恒并四境所有男孩凡两岁以内的都杀尽了。后来心蒙脂油的群众强拥戴他为王而不果。他们以为要来的基督必然带领以色列民脱离罗马的辖制，复兴以色列国。眼睛昏暗的群众还要钉他于十字架上。
他一出生，即是孤独者。他原是世界的创造者，与上帝同等，但他成为肉身来到自己的地方，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他本乡的人并不尊重他。他愈近十字架，门徒愈远离他。他们也以为他要建立政治的国度，统治以色列，而彼此争位。最后犹大出卖他，彼得不认他。直至在十字架上那一刻，天父也掩面不看他（因上帝定意将他压伤，使他受痛苦，以他为赎罪祭）。
他出自真神，却如凡人一般成长，在木匠之家过着清贫简朴的日子，村野邻舍从来看不出他有何超越常人之处。他凝聚沉潜的禀赋，静待上帝的时候，他开始游行于加利利、犹大全地的时候，引来空前的骚动：人们震惊于他的言论，震慑于他内在的特质，超然的行止。成千上万的人跟随他，到山上，到湖边、或旷野中去听他说教。他的演讲不象他们的文士、教法师，是革新的思想，充满超凡的智慧。他爱被轻忽漠视的一群：病患者、残缺者、孩童、穷人、罪人。他与妇女建立亲切的情谊，爱怜无法舍弃财富来跟随他的少年官，接见夜里来求问他的犹太人的官，在日正当中四下静寂的时候，与有五个丈夫的撒玛利亚妇人聊天、谈道。他是独排众议、特立独行的人。
摩西律法书上说：“不可奸淫”，他说：“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诫命说：“不可杀人。”他说：“凡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判。”古人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他则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甚么赏赐呢？…… 所以你们要完全，象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他曾在十架上为那逼迫他置他于死地的人祷告：“父啊；赦免他们，因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他攻击表面奉行他们祖先礼仪宗教却没有信仰实质的人，整个巴勒斯坦哗然。他撕破假冒为善者的脸皮，他责备他们故意将善事行在人前，施舍时在人前吹号，要得人的荣耀。“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他厌恶他们的假虔诚假道德——故意站在公众场合祷告，叫人看见，又用许多重复的话。他们又故意把脸弄得难看，叫人看出他们是禁食的。他们自义、藐视别人，自言自语的祷告：“上帝啊，我感谢你，我不象别入勒索、不义、奸淫，也不象这个税吏。我一个礼拜禁食两次，凡我所得的，都捐上十分之一。”税吏却连望天也不敢，捶胸说：“上帝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耶稣说，税吏回家比自义者倒算为义。真正的义是从忧伤悔改的心发端的。他又反对论断：“为甚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你这假冒为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耶稣认为道德的反思应该先从自身开始，道德的尺度首先放在自己身上。
国华，道德若不是从个人最深的内省开始，只会使我们成为虚假肤浅的人。道德或真理的标准，若只供我们去量度他人，指摘别人，定别人的罪，我们就比未识真理的人更可怜，我们仍站在真理门外，无份无涉。
耶稣曾指出文士和法利赛人只喜爱祭祀，不喜爱怜恤。对压伤的芦苇，他从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从不吹灭。耶稣曾在安息日治好右手枯干的人，法利赛人就认为耶稣犯了忌，要控告他，除灭他。耶稣曾直斥以道德家自居的法利赛人和文上是嘴唇尊敬上帝，心却远离上帝的人，他们能说不能行。他们懂得捐献十分之一给圣殿，但是更重要的公义、怜悯、信实反倒不去行。他们洗净杯盘的外面，里面却盛满了勒索和放荡。他们在人前显出公义，里面却装满了假善和不法的事。“你们这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好象粉饰的坟墓，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
耶稣敲碎了他们粉饰的外表。他的话语如两刃的利剑，把魂与灵、骨节与骨髓，都刺入剖开，无一遮隐。
有一天，风从野地吹往圣殿，带着旷野干爽的清馨。红日越燃越炽，众人听这位加利利人的教训已有一些时候了。突然，众人背后起了搔动，原来一群文士和法利赛人气势汹汹地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示众，命她站在殿中。殿内的气氛凝住了，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妇人衣发零乱，神态狼狈不堪，蜜色的皮肤有几处擦伤，脸上泪迹斑斑，羞愤地垂着头。文士、法利赛人当中，有一个指着妇人理直气壮道：“夫子，这女人是正在行淫时被捉拿的。按我们祖先的律法所吩咐的，象这种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办？”议论纷纷的会场突然平息下来，众人屏息以待那爆炸性的一刻临近！众人视线在妇人和那位加利利人之间巡逡，大家等着一场好戏开锣，诘问夫子的人，嘴角挂着一丝苛刻的笑意，眼底有暧昧诡谲的荫翳，耶稣目光扫视整个会众，在沉稳坚定中，透出一抹哀伤。
这些宗教领袖欲陷他于两难之间。若说不把这妇人加诸于刑，他们必大肆叫嚣，违背了他们以色列祖先的律法；若说把她置于死地，绝对不是主所欲为的，何况又与罗马法律冲突。不论如何，都难免坠入他们恶毒的陷阱。这愚昧可怜的世代，他们拿行淫的妇人示众，那行淫的男子呢？……
文士、法利赛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夫子劲自弯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那些道德家、宗教领袖们按捺不住了，催促道：“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形势咄咄逼人。夫子直起腰，注视众人，平静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拿石头打她！”这话如一声轰雷！在每个人的心魂深处震起回响。文士、法利赛人嘴角的笑意冻结了，一些拿起石头的手颓然垂落，木立不能动弹。夫子仍若无其事地在地上继续画字，每一个人平生的过犯、大大小小的罪愆一样一样列出。人群中有悄悄离去的，象打了一场败仗。老者带着沉思的神情悠然飘离殿堂，少年人一个一个溜了……。众目睽睽下，自己寻常生活的动静，左右邻里全是目击证人，有人想大喊：“我是无罪的！”话语到了喉头却堵塞了。
良久，良久，殿里显得无比空荡。“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一个温柔慈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怯怯回答：“主啊，没有。”“我也不定你的罪，去罢，从此不要再犯罪了！”爱的暖流涌进心窝，她感到肩头从未有过的轻省！她在主温和的目光中蹒跚离开，眼里注满新的热泪和光彩，迈向她的新生！原来这凄怆的世途，竟有一只手把她扶起，原来这冷酷的世界，有一处赦罪、满了爱的胸膛！
曾有一次，有人用褥子抬着一个瘫子到他跟前求治。他目不转睛直视瘫子跃着信心的眼底：“小子，放心，你的罪赦了！”敌对者心底议论：“你是谁？敢说如此僭妄的话？”加利利人目光燃起火炬。“你们为甚么心里怀着恶念呢？或说你的罪赦了，或说你起来行走，哪一样容易呢？但要叫你们知道人子在地上有赦罪的权柄！”他竟刺透他们心底的隐衷，他们不禁震栗！只听他又对瘫子说：“起来！拿你的褥子回家吧！”围观者睁大了眼睛，望着瘫子起身回家去了！消息不胫而走。诸如此类的事件不一而足：他洁净长大麻疯的、他医治患血漏的，瞎子看见、聋子听见、哑巴说话……整个犹大地希奇他话语的能力和所行的奇事。谁赋与他内在的权柄？他真是那要来到世间的救主？上帝复兴以色列国就在这个时候吗？他走遍犹太全地传布一种新道理，撕破宗教领袖的面具，舆论沸腾着，犹太权贵被激怒了。他在向世界宣布一个新信仰，破坏他们固守的遗传、法规！他们不住暗中窥问、计划，要得着告他的把柄，只要时机来到，他们就给予致命的一击！
耶稣直斥那些文士和法利赛人的时候，曾叹惜：“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你常杀害先知，又用石头打死那奉差遣到你这里来的人，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象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看哪，你们的家成为荒场，留给你们”（主的预言果然在公元七十年应验，耶路撒冷成为荒场）。
然后，耶稣和门徒来到橄榄山。他向门徒讲论关于末世的预兆和审判的事。不久，他倦了，独自退到荒郊一隅。在黄昏渐暗的阴影中，他的背影有如烈风鞭笞的礁岩。“父啊！羞辱、苦难在前头等着，十字架一步步临近了。我理当遵你意旨，走完最艰巨的一程。救恩的奥秘，有朝一日必向他们启开剖明。惟愿他们在灾难临近的日子里，知道自身的处境，认识自己的本相，并寻求治愈的思泉……。父啊，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已经毅然准备承担旷世以来未有的孤寂痛苦。我的声音将如此刻黄昏野地的风，无人细听。穹苍之下，只有我的足音伴我……。父啊，我知道在那一刻你仍会掩面不顾，容让鲜血染红那悬挂天地间的十架。黎明以前的黑夜，总是那样黝深、那样沉寂……”。
国华，你可体会那一位曾在人世的旷野踽踽独行的旅人内心的独白，并愿跟随他的脚踪，拣选他的道路？……
慕华
给国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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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封信：满了汁浆的香柏——信心与行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