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善天地的指向——天国与乌托邦之间
给国华的信(二)
文丨李慕华
国华:
长久困处局促的生存空间,不甘蛰伏的心幻化为鹰鹫,冲破种种桎梏,飞入睛空,在辽阔的海天盘旋;或走入童话的精灵世界,在那覆满爬藤植物千顷绿涛的树林间穿梭戏耍。处身现实粗砺的磨砂中,人们往往为自己设计精致的幻想空间,在那里喘息,缓和痛苦、不满、紧张的神经。人是群性动物,或为自己设计另一个社会空间,作为人类对理想生活所作的一种寄托,虽建基于现实基础上,却是理想的投射,或永不可能实践的梦。或进入象征变形的空间状态,在那魔幻色彩的世界里,寻找一点心理的补偿和慰藉。不同的梦境国度,或封闭、或开放,都体现出人类寻求完美和谐世界的心向。
中西文学史中,“乌托邦”是源远流长的。远自中国的“蓬莱、瀛洲”,古希腊的“幸福群岛”,都是飘渺奇异远离现实生活的自然空间。走向自然、回归自然,成了大部分乌托邦空间型态的特征。有些乌托邦采取与世隔绝、封闭型的逃避态度,如陶渊明的“桃花源”、宋人康与之的“西京山林”、伏尔泰的“黄金国”等。处于乱世中的人,都会产生这种避乱求安的社会心态。这些乌托邦都构建于远离尘世的洞穴山林之中。洞穴给人类祖先安全感,这样的安全感作为一种集体意识而积淀于深层心理之中。
陶渊明笔下,晋太元中武陵渔夫发现的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人怡然自乐。他们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不知有汉朝,遑论魏晋。陶渊明质性自然,厌倦官场的黑暗,痛心社会的困苦。东晋亡后,他看不惯欺诈的新主,只想找个治乱不闻之处躲避,然而人间何处是安顿灵魂的净土,故避世乐园只有放在超现实、超人间的理想社会里去,这是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建造的心理基础,也是陶渊明幻构桃花源理想世界的心理过程。他向往博爱、平等、自由、快乐、天真、无饥寒、无榨取、流露人性美的社会。
莫尔的“乌托邦”,培根的“新大西岛”,《镜花缘》中民贵不欺、好让不争的“君子国”,都是构建在湖岛上开放型富进取精神的乌托邦,把体现人类理性精神的平等原则,实现在一个开放的动态的空间里。
阿里斯托芬的《鸟》中的“云中鹧鸪国”,中国《西游记》里的“花果山王国”,使象征型乌托邦的理想色彩折射出十分强烈的反抗精神,是对传统秩序的一种冲击。鸟、猴是自然的象征,只有回归自然,人类才能恢复自身失落了的理性。它们表现出对自由强烈的追求,不过所要摆脱的束缚却不同。乌托邦世界虽是人们理想国度的折射,毕竟离现实太远。
至于哲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较近人间,亦难实践。它们不一而足,多姿多采。从前,孔子被邀参加十二月大祭鬼神的蜡祭,担任祭礼中的特别贵宾。礼毕出来,他为鲁国今不如昔而感叹。孔子认为最理想的政治实行,是以天下为天下人所共有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尧、舜以前的时代生活单纯,民风淳厚,当政者都标榜以德治民,不需要任何形式制度的约束,人民自然能够各秉心性互助合作和睦相处。孔子心目中,那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社会。三代以下,社会复杂了,只凭道德概念已不足以维系,需加上礼制,于是由德治转为礼治的型态,三代之中,也的确开创了安康的局面。小康社会和大同社会比较,自然稍形逊色,也不失为可行的模式。孔子明知大同社会之不可能,转而倡导小康社会型态。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心目中理想的社会是,每个人的社会地位与职业,应该由他的才干、领悟力与品性能否胜任来决定,领导者应该是具备管理众人之事的知识的至善者。他对看不见的道德秩序有很深的关怀。
如果再自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路数下来,历世历代哲人智士心目中的美满社会型态,可真罄笔难书。
我不免讶异,某些人心目中的乐园,可能是另一些人心目中的地狱。如英国作家赫胥黎描绘的《美丽的新世界》(“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之一)展示的未来非人的人类社会。在那个社会里,处身“幸福”状态的人们被教导机械性的工作,他们拥有安定、无限制的性自由,却没有个性、情绪,亦没有艺术和家庭生活。他预言的作品,不是出自直感,而是源于冷静的理性。作者有一份早于自己身处的时代的“危机感”和洞烛先机的“忧患意识”,他在本世纪卅年代初期写《美丽的新世界》时,科技文明尚在少年阶段,原子弹未登上世界舞台。环境污染、生态危机、电脑操作、太空科学等等,更是闻所未闻。然而那个时候,赫胥黎便已预见到当人文意识薄弱、而行政控制强有力时,结合优越的科技文明,将会是一个巨大的人类梦魇的开始。廿世纪的乌托邦文学与文艺复兴期的乌托邦文学不同,它是否定性的。
古今有识之士都深深体识,不完美的人性不可能实践完美的理想国。有主张透过教育实践的,有主张透过科技实践的,不一而足。
作为隶属现世、历史的一分子,人基本上有两个选择:远离上帝或跟从上帝。人类文化、历史的发展中,两种不同的精神、取向、管治,正影响人心,使个人和群体都感到矛盾。
人按上帝形象被造,在万物中扮演独特的角色,被派管理大自然,修理看守伊甸园,以上帝代理人的身分在地上发展文化。上帝在他以外创造了世界,亦即开创了历史,上帝的计划是在历史中成就的。人类偏行已路,选择脱离上帝的生活,因而未按上帝原有的心意而行。人的这个抉择的恶果,在历史中表现出来。罪恶具体表现于个人、群体、国家的行为中,使人与上帝、人与自己、人与人、以及人与大自然疏离。人类失“乐园”后,要靠自己另创乐园,结果是陷进一个又一个的梦魇当中。然而上帝掌管历史,并在历史中呼召人去顺从他,成就他美善的旨意。那是一群在历史中对上帝和对他人都有责任的人。他们并不躲避到乌托邦的幻想世界里去,而是有文化责任,要在文化中遵行神的旨意。
圣经描绘的“神的国”,并非人手所立的地上的政治的国,也非哲人臆想中的“理想国”,更非子乌虚有“乌托邦”,它跟基督徒的社会角色息息相关。
大卫王朝是以色列历史中巅峰的黄金时期,是理想国度的模式,他们塑造的文化,表现对上帝旨意的遵从,人民都有丰富的灵性生活和物质生活。大卫王朝过后,以色列人把神国的盼望跟他们的国家联想在一起。先知指出他们错谬的想法。神的计划并不藉任何一个地上的国家来完成。相反的,所有国家及社会都要站在上帝的审判之下,包括悖逆神、纵容不义的以色列国在内。以色列破坏了与神所立的约,先知耶利米说,他们的盼望在于一个新的约,这约要写在人心上。神要兴起具有新心的子民,他们顺从神,神的律法要写在他们心上。神要兴起一群跟从他的子民,这个新国度要扩展至地极,包括一切转向神的人。
神的国和新约是藉耶稣实现并完成的。他宣告:“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又宣讲:“主的灵在我身上,因为他用膏膏我,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差遣我报告被掳的得释放;瞎眼的得看见,叫那受压制的得自由,报告神悦纳人的禧年。”他说:“神的国就在你们心里。”
耶稣并不能满足渴望脱离罗马而独立的犹太人。他们只想复兴如大卫王朝式的理想国度,一个有形的地上的国。但耶稣从未说过要重建大卫王国,也没表示自己是一位政治领袖。直到耶稣受死、复活、升天,差派圣灵与门徒同在,“教会”从此开展,大家才认识到他开创了一个新纪元。
旧约和新约均提到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大争战,新约尤其明显——魔鬼撒但的国度和耶稣基督的国度的争战。耶稣曾在旷野受撒但试探,但他选择顺从天父而不顺从撒但,这是得胜撒但的初步。耶稣又因顺从上帝,在十字架上被钉,胜过撒但和罪恶的权势。在末世,撒但更要彻底败阵消灭。神的国今在永在。神的国此时此地就可临在那些愿顺从基督的人心中。
很多人误以为凡顺从上帝的人、在上帝管治下,必失去自我、个性、潜在的创造力,或自由。事实上,我们正是以自我的自由、个性来选择跟从神,并完成更美好的人格。如果一个宗教以权威来迫使人遵行某种信仰和行为,这宗教便是法治的,忽视并破坏人潜在的创造力,埋没理性。自治主义自认代神发言,这不过是藉口。人迟早会在“自治”旗帜下背叛法治主义。人希望由自己来立法,认为自己才是自己灵魂的主宰。自治主义仍无法满足人生更深刻的需求。而神治在于最高律法根源于神,此最高律法也是人本身内在的律法,人可以在自己心里寻得。神所赐的律法原与人本性、良知、道德律协调。一个人若顺服神及神治,不但不会失落自己,反而更能成就自我。耶稣基督一生是顺从上帝的模楷;但他一生的行止,充满权柄、个性。彼得脾气火爆、个性鲁莽,但圣灵充满后,转为进取、勇毅。跟从他的人,是一群顺从上帝旨意,在他管治下,活出美善和丰盛生命的人。凡在基督的救恩里有份的人,可与上帝、自己、他人、自然修好,罪恶的破坏力为救恩所胜。救恩曾在历史中临到世界,现在仍在历史中产生作用。正如罪的影响力曾在历史中表现出来一样,救恩的影响力也在历史中显明出来。那些蒙救赎、属于基督的人,是“被拣选的族类,是有君尊的祭司,是圣洁的国度,是属上帝的子民。”他们要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以上帝和上帝的启示为基础,不以自我和私欲为中心,要在文化发展上,显出新造的特质:以和平、仁爱、公义,取代暴力、贪婪、不义。一个新造的人的人生观、文化观、及价值观与世界不同。他一方面盼望将来的新天新地,另一方面并使未来的天国在现今的世界里实现出来。
罪影响万物、文化,没有一种关系、组织、生活范畴可以幸免。神的国,指基督的主权。那些“在基督里”重生了的人也有能力战胜罪恶,上帝的子民要在历史和文化发展中发挥影响力。属基督的一群结成“教会”,是神国的器皿,在现今弯曲悖谬的世代里作盐、作光,指向将来在新天新地里,万物都恢复原来美好状态的日子。
国华,你一向喜欢耶稣的登山宝训,天国伦理无比的美善性表露无遗。有一部分我已经在《道德与真理之间》的信里与你谈论过,那是一群心上写着新约、在基督里更新的天国子民,在地上遵行上帝旨意为依归。
打开电视机,天气报告今天最高气温三十三度。我的想象力又不禁驰骋到巴勒斯坦地的山上。当日天清气朗,依稀听到耶稣用坚定而温柔的声调宣讲:“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知道你近来为种种思虑缠累,耶稣说过,我们要先求神的国和神的义,衣食物质前途的需求他必顾念。“所以不要为明无忧虑……”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我们的天父尚且养活,我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野地里的百合花是怎么长起来的呢?既不劳苦,也不纺线,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那一朵花呢。耶稣又说;“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可,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这位顾念我们的,正是我们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那一位,于是我们诚心说“愿人都遵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慕华
给国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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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封信:至高隐密的磐石——出世与入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