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大地的结盟
给国华的信（三）
国华：
古诗人大卫的戎马生涯中，备尝烈日行军的艰苦，也经历田野婚礼的欢乐。他眼中的犹大平原，“太阳如同新郎出洞房，又如勇士欢然奔路。”而现代诗人芒克眼中，大地的“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作品同样具有阳刚之美。大卫显露的是欢欣之情，芒克似乎展现一场灾难的预示。大卫说，太阳“从天这边绕到天那边，没有一物被隐藏不得他的热气。”芒克说：“太阳把它的血液输给了垂危的大地／它使大地的躯体里／开始流动阳光。”诗人眼底，太阳与大地结盟。
我不禁联想后期印象派大师梵谷的画。南方的太阳烧艳了他的调色板，烧活了他的每一笔线条。大自然磅薄淋漓的生机，在他画里律动不止。他画一位农夫在田里操作，他要别人感觉那农夫的生命正向下流入泥土，和玉蜀黍一样，而泥土的生命正向上流入那农夫的体内。他要人们感觉太阳的生命流入农夫，流入田野、禾稻、犁和马的生命里，正如它们的生命也流回太阳。每当我凝视他的画，冷淡的眼睛仿佛也会燃烧起来，冰凉的心也逐渐感应到那无所不在的节奏。
梵谷对田园画家米勒颇为心仪，他记得米勒说的：“我宁愿什么也不说，也不愿说得微弱。”他为了要画好一个农夫家庭晚餐桌前吃马铃薯喝咖啡的情景，几乎画遍附近每一个农夫。他要表现灯下食薯的农人搁在盘里的双手曾锄过泥土。我细看那些手，确是与大地结盟的手。至于他画里的田野，确是流动着太阳的血液。阳光与大地，大地与农人，都成为一体，而且跳动着和谐的节奏。
我几次自南北上，倚着列车窗门，看过日头自大地腹中脱胎，也见过夕阳恋恋地奔返大地。
太阳照义人，也照不义的人。雨水落在东方，也落在西方。阳光雨露恩泽大地，一无偏私。我知道，地球上有些密林、岩洞，太阳永远照不进；有些赤地，雨水永远渗不透。
不论如何，我喜爱混着泥土芳香和焚烧着阳光的诗画，那是生命的交流，潜藏着巨大无比的动力。
大地因亚当的缘故受咒诅，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人类仍能从地里得吃的。她汲取人们的汗水、力气，然后长出谷类花果菜蔬。香港作家杜杜描写吃酒酿年糕的感受：“用牙一咬，那片年糕会那么轻微地抵抗一下，仿佛有生命。你的牙会感到那种力量，是整个大地的力量。大地、阳光、雨水、劳动，然后青葱的秧苗，然后金黄的稻米，然后米白的年糕。”
因此米勒的名画《晚钟》里，那一对田野工作的夫妇，听到远方教堂的钟声，会自然地放下农具，双手合十，在斜阳余晖的田间，向上苍俯首感恩、敬拜。约伯在失去所有家产后，伏在地上下拜：“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他对生命谦冲敬虔的态度，历世历代撞击着桀骜顽冥者的胸膛。
每每欣赏米勒的《拾穗》、《晚钟》和梵谷的《田野的收获》之余，总联想起艳阳下伯利恒的田野。以色列士师时代，一个犹太人家庭，因饥荒走往摩押地避难，结果父子三人先后在异乡去世，留下三个寡妇。故乡艳阳下的麦浪不时在梦中召唤婆婆拿俄米。拿俄米在异乡，不但信仰破产，而且家庭破碎，失去至亲的人。原来异乡的水不是甜的，而是苦涩难咽的。她饱经沧桑，欲离开咒诅、伤心之地，重觅祝福的源头。
义人如约伯在患难中，俯向大地，呼唤上帝。陷溺于罪的人又如何呢？“从败坏进到美善／人的灵魂不断提升／直至他与那永恒的母亲结连／大地便是他的母亲、他的同盟。”这是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们》里的一段诗句。作大哥的得米他陷溺于罪恶和痛苦挣扎中，依然渴望与大地结盟，求上帝容他吻一吻他的衣袍下摆。他依然呼唤：“纵使我附从魔鬼，但我依然是你的儿子。啊，主啊，我爱你，我感受到充溢宇宙间的那种欣喜。”
拿俄米打发摩押媳妇各回娘家去寻找新生活。大媳妇走了，二媳妇路得却恳求婆婆：“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你在哪里死，我也在那里死，也葬在那里。除非死能使你我相离，不然，愿耶和华重重的降罚与我。”不惜破斧沉舟的路得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当她脉搏感受到远方伯利恒麦田的律动，即决意投身那片大地，委身于拿俄米的上帝。伯利恒的阳光，也许是她贫瘠失血心灵的救赎。路得的忠诚、孝心、贤慧、勤苦、既刚且柔的气质，终为她赢得伯利恒地主波阿斯的关注、爱怜，容她在自己田里拾穗，发展了一段田园的恋歌。波阿斯为拿俄米赎回从前的地，娶了路得为妻。她就是那位以色列王大卫的曾祖母，耶稣家谱里瞩目的一颗明星。耶稣，那救赎大地的人子，为贴近大地，曾不惜道成肉身，让大地聆听他脉搏的律动，容让自己的血管汇入人类的血液。为亲就人类，他以血肉之躯作为炽热真理的注解。从此垂危的大地汲取他的血液，躯体开始流动他的体温。只因大地与他结盟，大地得蒙救赎。梵谷竭力在画中表现太阳的生命是如何流入农夫、田野、禾稻、犁和马，它们的生命也如何流回太阳。我想，一如大地对阳光的感应和回馈，我们也把光反照，并以爱回报注入新血在我们躯体里的那一位。
米勒说：“我宁愿什么也不说，也不愿说得微弱。”你可以说：“我宁可不活，也不愿活得黯淡。”也许再加强色彩：“与其活得黯淡，不如活得有光有热！”阳光的血色注入我们苍白的躯体里，我们再以炽热的生命力还流诸天，回注大地！你可感应到全地跳动着的和谐的律动，壮丽欢乐的乐章？
当钟声响彻原野、山冈、翠谷、城市，愿我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在晚风中默祷，或在市声里静思。停下你轧轧的机器运作，止住你喋喋的声浪。让大地屏息、聆听……，这是感恩的一刻！这是敬拜的时辰！
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