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追寻的追寻——理想与现实之间
给国华的信(二)
作者:李慕华
国华:
你翻阅当年在《中国青年》杂志引起广泛讨论的文章:《人生的意义究竟是甚么?》想一块儿讨论。你发觉你周围的同学、朋友仍发出类似的问题。作者潘晓,当年廿三岁,现在也该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了。我常想,她今天的人生观和价值取向又如何呢?当时她给编辑同志的来信这么说:
“我今年廿三岁,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经不复存在,我似乎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反顾我走过来的路,是一段由紫红到发白的历程;一段由希望到失望、绝望的历程;一段思想的长河起于无私的源头而最终以自我为归宿的历程。”
她曾对人生充满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为谁活着,怎样做人》这本小册子把她给迷住了,并形成她对人生最初最美好的看法: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人活着,就应该有一个崇高的信念,在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是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她陶醉在一种献身的激情之中,在日记里大段大段地写着光芒四射的语言,甚至一言一行都模仿着英雄的样子。
可是,随着她的成长,她眼睛看到的现实面总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常隐隐感到痛苦。她进入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开始,尔后愈演愈烈。她感到周围世界并不象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她学会把眼睛闭上,躲避自己的心灵世界里。可是,生活的打击却源源扑来,她对生命的信仰一再受挫。有一次她犯了一点过失,她的一个好友竟把她说的知心话全都悄悄写成材料上报了领导……
这是一个满怀热情、理想的青年的幻灭。其实今天成长的一代仍不断发出当年潘晓对人生的诘问,而且在理想的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摆荡,或感受自高空跌向地面的虚空、绝望和痛苦。也许今天更多的是现实主义者,走向另一种极端。
人生里处处充满矛盾对立的现象,我们又如何自种种矛盾对立中去寻求统一和谐呢?狄更斯的名著小说《双城记》里的序言说: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那是一个智慧的时代,也是愚昧的时代;那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也是怀疑的时代;那是一个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那是一个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我门面前一无所缺,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一同迈向天堂,我们一同迈向相反的地方——简单来说,那个时代就象现在这个时代……”
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吧。如果我们不被人生片面的现象所惑,或许会发掘人生更丰富的内涵出来。人生多层的面貌得由我们亲自去撕开,他的广度、深度得由我们亲身去测度。廿三岁的潘晓看人生是个旅程,她尚有一大段路要走,整体的画面尚未清晰,竟似乎已走到尽头。她为自己的历程下定论:“由紫红到灰白”,“由希望到失望、绝望”……
基督教信仰看人生也是个“旅程”。既是旅程,就不是消极坐等天国的车站。既是旅程,就有目的,那目的赋予人生以意义,是我们今世努力、追寻、奋斗、耕耘的动力。有远象有目的的人生,必不甘于庸碌度日,不为现实的困难和打击而退缩或封闭自己。存在意义与否,不在眼前的成败得失,而是将来的目的地,那是使徒保罗能够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原因,是他能放下各样重担,脱去缠累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摆在前头的路程的原因,也是耶稣能轻看羞辱,忍受十字架的苦难的原因。
保罗说,“原来我们不是顾念所见的,乃是顾念所不见的。因为所见的是暂时的,所不见的是永远的”。这是保罗何以“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致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的因由。保罗相信枯木能滋生出新芽,在困境中看到出路,在绝望中看到生机。人生的绘图有时需要从整体去看,灰黯色调,和鲜艳的色调竟是不可少的配搭,显出协调。欢笑、悲愁、困恼、希望交织成一幅多彩的图案。
人生面貌,需要不同角度作多面的观察。
有一回我在阴雨天搭飞机。飞机穿过云层,直上万尺高空,我发觉竟处身于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世界。原来在地面我们被眼前的视界所限,然而信心的眼睛却穿越云层看到暗蓝的的天空和太阳!
潘晓回顾廿三岁走过的旅程,是“由紫红到灰白的历程”,而经过周而复始春去冬来、冬去春来的日子,她人生的绘面可有增添了好些色彩?人性令她失望,也许她并未放弃再去相信。她人生的壮志或消沉一时,但她仍昂扬着无限斗志。她一再追寻,如虔诚不屈的觅道者,要寻觅人生终极的意义。
“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我观察着人们。我请教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初出茅庐的青年,兢兢业业的师傅,起早摸黑的社员……可没有一个答案使我满意。如说为革命,显得太空,……说是名吧,未免离一般人太远,……如说为人类吧,却又和现实联系不起来……如说为吃喝玩乐,可生出来光着身子,死去带着一副皮囊,不过到世上来走一遭,也没甚么意思。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很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人生、意义,这些字眼,不时在我脑海里翻滚,仿佛脖子上套着绳索,逼我立刻选择。”
“我求助于人类智慧的宝库——拼命看书,希望从那里得到安慰和解答……。可是,看书并没有使我从苦恼中得到解脱。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呀,使劲地想,苦苦地想。慢慢的,我平静了,冷漠了。人都是自私的,不可能有甚么忘我高尚的人。……请问所有堂皇的圣人、博识的学者、尊贵的教师、可敬的宣传家们,要是他们敢于正视自己,我敢说又有几个能逃脱为私欲而斗争这个规律呢?过去,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正如无数追寻理想、献身于崇高信念者一样,并未估计到人性里的暗流和阻力。并且如无数失望受挫的人一样,“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 “我也是人。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就象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我也挣工资,我也计较奖金,我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说假话……我内心很痛苦……”“当然,我不甘心浑浑噩噩、吃喝玩乐了此一生。……”她想逆流而上,再去碰触心目中的理想。但是——“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说,地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可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呀,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死亡。”
我想起现代诗人周梦蝶的《逍遥游》第四段: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扶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这是忠实探索人生意义者的心声。巴斯葛(Pascal)也有类似的感叹:“我们航游于广茫中,永远在无常中漂泊,从一处被追赶到另一处……我们如焚地热望找到一处坚实和绝对稳固的立脚点,好在其上建一个伸到永恒的塔。但我们的地基却在我们下面全然崩裂,地向我们开出一道深渊。”阿基米德说过,假如他可以在地球以外找到一点,叫他可以稳站其上,他可以将地球,从这里推到那里。人生的立脚点又何处觅寻呢?潘晓在她的信里,充分表露了她徘徊于追寻与幻灭、理想与现实间的焦虑、仿惶、无奈、无助。巴斯葛感受到地陷的震惊,周梦蝶则梦见天坠的震撼。他在《囚》里写道: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着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潘晓的路越走越窄,周梦蝶的路则越走越泥泞,越走越坎坷,挣扎的过程同样是痛苦的。他惧怕天的审判,却仍朝人性的黑井走去。那黑井,有蛇与禁果,有人的欲望与兽性,有感情沸腾的孔道,那黑井嘶喊着,直要他下坠又下坠……
人若要靠自己重新建立生命的意义,他或许必须重新会面对哲学家康德所提的四个问题:我是谁?我能够知道些甚么?我应该作甚么?我可以有甚么盼望?在康德看来,这四个问题是历代以来一切哲学问题的总结,这些问题,古希腊的哲学家问过、追寻过、幻灭过,今人亦然。周梦蝶说: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有许多人劝我何必苦思冥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很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潘晓说。
戴尔瓦沙门( Dale Wasserman )的舞台剧《拉曼查的武士》里,扮演公爵的囚犯说:“一个人应该要认清人生,人生是怎样,便怎样!”激起塞万提斯的反省、辩护——不能向现实妥协,不能把人生看成怎样便怎样。带出了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主题:
去梦那不可能的梦,
去攻那不倒的恶魔,
去忍那无尽的哀愁,
去闯勇者怕闯之方。
愿攻尽那荒诞大千,
去找那真挚爱心,
再奔,无论力尽与筋疲,
要采茫茫尽处的星
……………………………
愿世间,就此变得更好,
即使被误解而满披创伤,
仍鼓一息尚存之勇,
去追寻那茫茫尽处的星。
现代诗人白萩笔下的“雁”,有同样的精神:
我们仍然活着。仍然要飞行
在无边际的天空
地平线长久在远处退缩地引逗着我们
活着。不断地追逐
感觉它已接近而抬眼还那么远离
天空还是我们祖先飞过的天空
广大虚无如一句不变的叮咛
我们还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风上
继续一个意志陷入一个不完的魇梦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星和要追逐的地平线。拉曼查的武士“愿世间就变得更好”。中国廿年代诗人徐志摩一生追求美、自由和爱,潘晓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他们的世界里美好的理想似乎和现实对立,但理想或梦想和现实没有丝毫牵连吗?他们能否意识到潜意识里那不可能的梦正引向实体真相?他们能否明白那超越的美善性的指向?人凭己力,又能否达至终极理想?我们需要承认人的限制,并向至高的价值呼喊。
不问生命缴械而又勇于投身生命洪流者总教我敬佩。他幻灭又再追寻。他生存,而又要求超越。问题是:“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扶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国华,“我们信,乃是在一切不弃与限制中,仍敢于相信明天会比今日更好……”我们不甘心放弃,因为耶稣已战胜罪和死的权势,他使我们在暴风雨的夜里,仍能无惧地飞行于大海上。我们相信人性的腐木中能滋长美善来,所以我们永不放弃,要挣脱种种限制创造更丰盛的生命。我们踏实的在现实的土地上活着;祈愿“上帝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信仰不只是内在的信念,也是外在的态度,落实于社群生活中。我们没有恶势力必然得逞的宿命观,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上帝的,每个失败都是一个邀请,邀请我们再重头来过,因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尝试的历程,以致每时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可能。我们竭力追求,希望更近目标一步,无惧于自己的软弱、无知和挫败的可能。若生命操纵于命运、至高权力属于恶者,我们人生历程一切的努力就只是一出闹剧,垂死的挣扎而已。
云倦了,有风扶着。风倦了,有海扶着。海倦了呢?堤倦了呢?我不断思索着……啊,大地扶着呢!
慕华
给国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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