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北外滩的历史由来和文化特征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虹口往事 Author 李天纲
北外滩,位于虹口区南部,东抵大连路、秦皇岛路,西至河南北路,南临苏州河、黄浦江,北至周家嘴路,总面积约4平方千米。历史上,这里曾海舶幅辏、码头林立,来自世界各地的进步思想、先进技术由此登岸,传播发展,辐射内地;这里也曾见证了一批批近代中国的有识之士登船出海,睁眼看世界。为赓续传承北外滩的历史文脉,助力虹口区打造“上海北外滩,浦江金三角”,虹口区地方志办公室、虹口区档案馆精心策划“爱上北外滩·关于虹口的记忆”丛书,分别为《虹口源》《虹口港》《乍浦路》,几十位学界大咖分享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今天首推丛书主编之一李天纲教授的《北外滩的历史由来和文化特征》,是为丛书序言。
北外滩的历史由来和文化特征
李天纲
“北外滩”这个名词是新的,大概在2000年前后才出现,误差不会超过一两年。记得是南市区政府提出“南外滩”概念,意在招商引资,改造十六铺码头地段。相应地,虹口区也有了“北外滩”的说法,也是想延伸“外滩”概念,引人注目,突破市政建设的困局。稍后杨浦区也搭上来搞了一个“东外滩”方案,不过现在应该是被“杨浦滨江”的说法覆盖了。按我的理解,现在说的“北外滩”,大概是包括了大连路以西,吴淞路以东,杨树浦路、长阳路一带的沿江区域。这块区域,历史上属于虹口、提篮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确实是上海开埠后现代市政最早发育的老市区,次于南市、黄浦,但比静安寺、卢家湾等离岸(off shore)区域早很多。
2003 年,新黄浦集团为“外滩半岛”项目召开论证会,专家有杨嘉祐、罗小未、郑时龄等,我也被邀请参加了。当时确实是我先提出来,“外滩半岛”名称不好听,因为“半岛”一词没有来历,大家不知道新黄浦集团是想以此名称来吸引香港半岛酒店投资。我贸然说,现在大家南外滩、北外滩地抢“外滩”,不如把这块外滩起源的地方命名为“元外滩”,还说了一番外滩起源于此的理由。集团的一位副总说,那我们用“外滩源”好不好?大家都说好,于是就定了。提这段往事,一方面是想澄清一下“外滩源”得名传说中的不同说法,另一方面是要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叫北外滩”。大家知道,“外滩”(Bund)是一块金字招牌,都想分享。不但上海人抢注“外滩”,广州也有把珠江沿岸老洋场称为“广州外滩”,宁波近年来则改造了相当于北外滩地段的“老外滩”。汉口江堤改造,开始用“外滩”,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说不要事事都跟上海,要有自信,才改作了“江滩”。“外滩”,在19世纪是沿海、沿江通商口岸的前沿地带,在21世纪初则成为一个“再全球化”的符号,形如一条古老大陆的岸线,一字般地敞开胸怀,面向大江、大海、大洋,与世界其他文明相连接。
“北外滩”地区,历史上是上海美租界沿江地带的一部分。虹口地区自1848年划给美国侨民居住,后来成为美租界,到1899年合并到公共租界。美租界占据狭长的沿江岸线,面积广大,商业繁荣虽不及“外滩”英租界,但“北外滩”地区的港口、居住、产业、商业、娱乐业曾经远远地领先于“南外滩”的法租界,是上海最早发达的区域。美租界有两条发展路线,一条是生活路线,沿着吴淞路、乍浦路、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一路往北,发展商业,北苏州路、天潼路、武昌路、塘沽路、昆山路、海宁路、武进路都是它们的横马路,逐步向江湾镇方向逼近。另一条是生产路线,沿着滨江地带向东开拓。早期的码头、仓库、货栈、工厂等产业都在这里发展。这里的马路都和黄浦江平行,早期开发的有扬子江路、黄浦路、大名路(接东大名路)、长治路(接东长治路)、汉阳路(接东汉阳路)、余杭路(接东余杭路),后来往提篮桥、杨树浦方向延伸,杨树浦路、平凉路、长阳路依次就成为这一区域内的主要马路。
▲ 外白渡桥北堍的黄浦路旧景,左上角为礼查饭店(虹口区档案馆 馆藏)
虹口、提篮桥、杨树浦如毛细血管状分布的马路,每条都有150年以上的历史。千万不要小看“北外滩”这一块区域的文化价值,要知道虹口是与黄浦一起从江岸开始发展的,“以港兴市”,它的市面兴起比静安寺、卢家湾、愚园路、虹桥路地区都要早得多。我一直认为,讲近代上海文化,东区比西区更早,也更重要。西区的徐家汇1847 年就建设了,但它是教区型社区,是华界里的特例,风貌习俗和市区迥异,应单独处理。虹口则不同,这里自同治年间(1862—1874)以后不断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堆积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别的不说,我们要讲中国近代史上的“杨树浦工业奇迹”“商务印书馆事业”“全面抗战”“大上海计划”“左联文艺”等事件,讲文惠廉、林乐知、李鸿章、宋氏家族、颜惠庆兄弟、胡适之、周树人等人物,都要从虹口、“北外滩”开始。现在还活着的电影、话剧,已经快要成为“非遗”的越剧、沪剧、锡剧、淮剧、滑稽戏,都诞生在这一块市民生活土壤。如果说“海派文化”是上海的市民文化,那么虹口(北外滩)地区才是真正的发源地。
因为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教课的关系,我常常带大家看上海的教堂。和一般旅游一样,“下车看庙”,宗教场所总是最能记录当地历史、最富艺术感染力的地方。2018 年12月,给一群书友策划了一个上海东区教堂建筑艺术之旅,从四川路北的鸿德堂开始,走过昆山路的景灵堂、外滩源的新天安堂、江西路的圣三一堂,四川南路的圣若瑟堂。这条线路非常不错,其中的鸿德堂、景灵堂位于北外滩地区。鸿德堂的建筑风格是中华庙宇风格,背后有商务印书馆的辉煌历史;景灵堂原名“景林堂”,是纪念著名教士,也是清朝“洋务运动”推手林乐知(Young J. Allen,1836—1907)的场合。教堂周围建筑原属“中西书院”,是上海和中国最早的新式教育机构之一,后来并给了东吴大学,开办法学院,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更有意思的是,林乐知是宋氏三兄弟、三姐妹父亲宋耀如的长上,当初看不大上这位只懂英语、不会说国语的华籍牧师。宋耀如不得已下海做生意,多年后遂有了孙宋结合、蒋宋联姻的故事;逸闻被记在《金陵春梦》这样的小说里,但这些邻里事件就活生生地发生在景林堂,居民耳熟能详。
往东去到“北外滩”的沿江地带,我建议依次看看俄罗斯领事馆(1916年,黄浦路20号),仿文艺复兴式建筑,是俄罗斯在海外最豪华的使领馆建筑,不亚于圣彼得堡的宫殿。对面的今上海证券博物馆大楼,曾为浦江饭店、上海证券交易所,原址是1846年开业的礼查饭店(Richard’s Hotel,1860年改名Astor House)。这幢仿文艺复兴式建筑落成于1910年,其罗马剧院式大厅可以容纳500人的盛宴和舞会,是远东最精美的宾馆。美国总统格兰特、哲学家罗素、科学家爱因斯坦、影星卓别林住过的房间,现在还都挂有标牌。黄浦路不长,是上海最早的领馆区,俄罗斯之外,日本领事馆(106号,今黄浦饭店)、美国领事馆(60号,今毁,原址建为海鸥饭店)、德国领事馆(80号,今毁,原址建为海鸥饭店),以及奥匈帝国、丹麦、比利时、葡萄牙、西班牙、挪威等共10座重要国家的领事馆,这一区域高端客源是礼查饭店的支撑。
再往东去,还有几幢保留下来的重要建筑很有意义,值得参观。位于东长治路505号的原雷士德工学院(1927 年),共有主体大楼等四个建筑群,占地1万多平方米,建筑面积19900 平方米,1934 年落成。雷士德(Henry Lester,1840—1926)是英格兰人,是位列沙逊、哈同、嘉道理之后的大房地产商人,还是著名建筑和规划师,工部局、公董局董事。他没有子女,死后安葬在上海的英国人公墓(英国坟山,今静安公园)。他所有的财产都立为“雷士德基金会”,生前、身后建造了无数慈善项目,等于是为上海市民义务劳动了一辈子。位于“北外滩”的雷士德工学院,加上北京西路上的雷士德医学院,是英、美学术背景,办学实力一举超过德国背景的同济医工学院。1937年日军侵占提篮桥地区后,被用作宪兵司令部,雷士德工学院遭到破坏,这所臻于一流水平的大学便一蹶不振,就此消失。1945年,吴淞商船学校(今上海海事大学)在雷士德工学院大楼复校;1953年,上海海员医院搬入。因为大楼一直在使用,维护状况算不错,现在作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保下来了。我认为,上海人都应该记得这段光荣而委屈的历史,将这幢大楼作为铭记“北外滩”100年历史的博物馆,是非常合适的。
▲ 1934 年雷士德工学院落成(虹口区档案馆 馆藏)
2010年4月15日去提篮桥下海庙评审《下海庙志》,看到东余杭路三层楼的街面房子还在,那是父亲从小生活的街区。我出生在虹口,父母结婚前分别住在提篮桥和海宁路;长大则是在吴淞镇,那时候属于杨浦区。父亲工作单位在平凉路上的纺织科学研究院,亲戚、朋友都在虹口,小时候在周末、节假日就经常回到“北外滩”地区,对这里还比较熟悉。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由于“杨浦滨江”的保护性开发,杨树浦路外侧的老工业园区保留下来不少,发电厂、自来水厂、煤气厂,都是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式样的红砖建筑,当年的“杨树浦工业奇迹”一目了然,也很耐看。
“北外滩”的核心地带,现在都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1949年以后的上港三区是由历史上的黄浦(招商局)、汇山(美海军陆战队)、杨树浦(大阪)、华顺(怡和)、公平(招商局第一)等码头联合而成,在“北外滩”的东段,岸线长1121米。“北外滩”的西段,是上港五区码头,由历史上的公平路(招商局第一)、高阳路(公和祥)、外虹桥(民生)码头组成,岸线长1113米。“北外滩”最西段的一小段270米岸线,是著名的扬子江码头,原为日商邮船株式会社所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招商局接收,1949年以后则由海军接管。这座码头除了有海军驱逐舰常年驻守外,只有大型国际邮轮、访沪舰船和外事礼仪船只才能停靠。由于东大名路、杨树浦路以南到黄浦江边都是封闭的港口作业区,港区内的情况市民并不了解。这里面曾经有大量大型建筑,包括仓库、货栈、机修间、写字间,它们见证过鸦片贸易、犹太难民、白银外流、日舰“出云号”等风云变幻。
提篮桥地区有保留可能的是舟山路、霍山路一带的“犹太难民纪念馆”。这里有些建筑建于19世纪末,有100多年历史,建筑艺术价值很高。20 世纪30 年代,这里曾作为犹太难民隔离区。犹太人的“离散”(Diaspora)经历,使得这个街区闻名全世界,也令上海在各国媒体上的美誉度极高。据我知道,“上海犹太人”曾经立意要建一个“犹太文化公园”,可能性当然不大。但是这个社区作为犹太人、上海人共同度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艰辛的纪念地,大概会一直保存下去。离犹太难民纪念馆不远,长阳路147号有提篮桥监狱大楼,1903年由上海工部局建造。号称“远东第一监狱”“文明监狱”,上海人称为“西牢”,南京路会审公廨判决的案子都在这里执行。监狱刚修好,就关进了重罪轻判的“苏报案”要犯章太炎、邹容。不用多说,我们都知道这两人在中华民国史上的分量。以后的100多年,提篮桥监狱执行过无数重案,若从该监狱和上海档案馆中检出文献资料,加以整理和陈列,简直就是大半部上海史,小半部中国现代史。
在我看来,北外滩,加上杨浦滨江(东外滩)地带,是上海保存“以港兴市”历史,叙述19世纪中国早期工业化过程的最佳场所。沪西沿苏州河一带也有工业遗址,但不及黄浦江下游的沿江地带那么典型,那么突出。我们在21世纪初提出不但要保护“新天地”这样的民居文化遗产,更要保护虹口、提篮桥、杨树浦沿江的“近代工业遗产”。现在看起来,保护下来,整修翻新的建筑和地段都非常漂亮,适于生活。现在各个城市,哪怕是二、三线城市也都努力发掘自己的社区文化资源,上海这样文化遗产极其丰富的大都市,应该好好珍惜。
上海的市政建设和房产持有曾经断裂,不像巴黎、伦敦、波士顿那样有几百年的延续性,他们比较容易进行社区保护。高地价的诱惑,低居住状况的煎熬,上海一轮又一轮的拆迁、改造是必然的。但是,即使面临“留”“改”“拆”的艰难抉择,我们还是应该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保留和改造,而不是一拆了之。如果新建筑建造标准很高,寿命很长,若干年后成为经典,为人传诵,当然也可以成为文化。但是,老建筑已经被确定为文化,何况很多新建筑20年后破败的样子,怕是成不了文化的。我们应该把文化优先的价值观明确了,放在应有的位置。改造后,保下来的是不可复制的文化遗产;拆迁后,树起来的是异地也可以兴建的商业功能,两相权衡,孰轻孰重,自是可以判断的。
▲ 圣芳济学堂旧照,今为北虹高级中学,老教学楼伫立至今,保留完好(虹口区档案馆 馆藏)
上海热心文化遗产保护的人持实际态度,大家都知道像徐汇“衡复风貌区”那样整体的社区保护在其他地区很难实现了,“北外滩”历史建筑主要是选一些标志性建筑加以保留,点缀在新建筑中间,确定坐标,唤起记忆,效果也不错。比较好的例子是虹口区政府保存了工部局宰牲场(“杀牛公司”)旧址,改建成“1933老场坊”创意园区。这个建筑规模宏大(占地1.5万平方米,建筑2.63万平方米),造型特别(四层楼房,异形通道供牲畜行走),每日可宰杀猪、牛、羊不下千头。站在这里,上海的消费能力、人口规模与卫生管理水平便可一目了然,真的和纽约、伦敦、巴黎不相上下。如果当初拆了,就无法体会到大都市市民生活的恢宏、庞杂和多样。还有,东大名路378号、旅顺路口上的上海远洋公司大楼,原是英商耶松船厂(后为上海船厂)1908年建造的办公大楼,红砖、五层,腰围设联通阳台,饰以绿色琉璃瓦,中间还有箭塔矗立,是一座难得一见的维多利亚式城堡建筑,也是“北外滩”最有特色的标志性建筑。20世纪60年代,东区、北区市民从杨树浦到外滩,坐8路(今28路)有轨电车看到这座大楼,就知道外白渡桥快到了。有一年驱车经过这里,幼年的记忆一下子就复苏了。希望这座市级文保建筑,继续为市民锚定往昔的记忆。
在上海的老建筑、老社区的保护上,我和陈丹燕、陈保平作家夫妇的观点一致,在外滩源、划船俱乐部、徐家汇源、土山湾、建业里、武康路、扬子江码头的保护和修复工程中,我们和同济大学建筑规划系教授郑时龄、阮仪三、伍江、常青、张松等建筑保护专家的观点也完全吻合。同济大学教授有的是院士,有的出任副校长、市规划局长,在古建保护上有较大的发言权。他们从技术的角度,我们从人文、历史的角度,相互补充,给区、镇、街道政府提出建议,尽力而为吧。如果把一个社区人、事、物的记忆,以影像、声音和文字的方式保存下来,则我们还可以去回顾。一座建筑的身骸终会毁去,但它的魂魄却可以被摄取下来,用作精神传统上的祭奠
李天纲: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主任/教授
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
来源 | 虹口往事
原标题 | 爱上北外滩 | 北外滩的历史由来和文化特征
排版 | 悦悦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