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 | “古希腊与早期中国的语言、书写及思想”学术工作坊
2023年10月28日至10月29日,由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与巴黎高师“文化迁变跨学科创新基地”联合主办的“古希腊与早期中国的语言、书写及思想”学术工作坊顺利召开。各位专家学者在此分享自己的研究成果,开展跨学科、跨文化交流,在思想的碰撞中获得新知。
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李天纲与巴黎高师的Daniel Petit教授先后发表开幕致辞。李天纲教授简短地回顾了中心以往主办的相关会议,并认为时至今日我们依然需要直面相关的问题。他向召集人致以感谢,希望大家可以藉此重新建立学术联系。Petit教授其次致辞:首先,他对作为会议召集人的肖琳、张巍与林志鹏表达了真诚的谢意,感谢他们在近数年来为本场会议而奔走,直至促成今日这场“迟到的会议”。随后,他详细介绍了本次会议的主题:本次会议旨在从诗歌(poetry)、演说及外交辞(oratory)、戏剧(drama)、哲学文本(philosophy)、历史书写(historiography)五大方面,对希腊文明与中华文明的书写文化(writing culture)进行比较、讨论;书写,以及从口传到书面的转型如何对文明的思想形成产生影响?Petit教授指出,我们希望发现其同,亦希望凸显其异。两种文明可资比较之处在于,它们都具有漫长的书面文献历史,这为我们进行比较提供了先决条件;但两者对书写的态度却十分不同:书写在希腊的黑暗时代后被重新发明,但它并未迅速普及或取代口传文化,而中国则不然。两种异质文明以此可互为镜鉴,互相观照。张巍教授补充,本次会议所关注的文本都是对希腊与中华文明具有奠基性意义的文本,它们奠定了我们的思维方式,如何认识这些文本,它们应该如何被比较?也是我们需要关切的问题。随后,会议正式开始。
在“诗歌”分场,来自巴黎高师的Denial Petit教授发表了题为“论荷马史诗的语言学版本”(On a linguistic edition of Homer)的报告。他首先指出当今学术界对“荷马的”(Homeric)史诗的通行看法:它并非单一作者写作的单一文本,而具有层累的历史、渐次聚合(aggregate)而成。就文本的形成而论,第一位的是口头的编排与展演,其次才是书写。数个特征显示出其内在的口传特性:①它混合了多种方言;②它保存了古今不同的语言形式;③它契合口传格律、程式要求,可知其不是一地、一时通过书写编订而成。由此,Petit区分出了“荷马的”史诗文本流传的不同层次:作为“元文本”(Urtext)的口传文本、公元前6世纪泛雅典娜节时记下的连续拼写写本,以及公元前3-2世纪亚历山大里亚学者勘定的抄本。我们现有的文本均基于亚历山大里亚抄本,但无论从口传到写本,再从连续拼写写本到亚历山大里亚抄本,其中都可能会出现很多错误。他进一步指出,研习亚历山大里亚学者们的校勘方法——即被称为阿里斯塔库斯(Aristarchus)原则的两条原则:类推(Analogy)原则及对等(equivalence)原则——有助于我们重新检视其勘定的抄本中的错误,从而将对文本的认识推进至连续拼写写本的层次;辅以历史语言学方法,还可能补上口传文本的某些信息。通过重新审视口传文本的书面化(scriptualization, Verschriftlichung)进程,我们可以将对文本的复原推进到更为原初的层次。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黄人二在《〈诗经·周南〉、〈召南〉研究——再论“诗言志”与“诗言情”》一文中,通过对秦汉文本中诗论,尤其是《〈诗〉大序》的分析,提出中国传统诗论的核心为“诗言志”:诗人心中不为人知的感情、思想通过乐与文抒发出来,而诗作以“言志”为鹄的,以讽谏君王、风化于下为任。作为读者,我们需要“以意逆志”,以在文辞中,通过因用古、今事典而显明的志,回溯到诗人隐微的情意、心志。黄人二教授进一步探讨了“诗有达诂”与“诗无达诂”的问题。他认为在先秦诗论中,某一首诗的意涵具有相对的固定性,这使得外交场合中“赋诗言志”得以可能,可称“诗有达诂”。从毛诗的《小序》中,我们可以窥见这种理解的遗存。迨及后世,诗论从“以经解经”降而为“以文(学)解经”,各家之解不同,即成“诗无达诂”。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的博士生王思学与林志鹏教授以“不同语境的诗歌文本:围绕《蟋蟀》及相关战国竹书的讨论”为题进行发言。这一案例研究引我们回溯至《诗经》流传和经典化的早期阶段。清华简《耆夜》诗文与其历史情景引入的高度契合、礼制的合规,以及人物的设置与行动的戏剧性,都反映了这一文本并非据实记载,而是建构的历史场景。由此,《耆夜》的文本性质便并非重在记录诗或为诗本事服务的《诗》类文献,而是重在叙述历史事件、旨在教化的《书》类文献。进一步,通过比较清华简本、安大简本与毛诗《蟋蟀》的章序与人称,更能体现《耆夜》作者为了使诗文适应其设置的历史场景而做出的改动;此外,这一比较还有助于我们重审清华简本与传世本《蟋蟀》的关系:与多数学者认为清华简本为传世本母本的“线性传播”论不同,两者的关系更为开放,或可称“同源异流”。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张巍对上述发言进行评议,提纲挈领地讨论了跨文化比较研究的必要性及方法论,并将希腊人对荷马史诗的观念与中国传统对《诗经》的观念进行了比较。首先,他简要回顾了以往的比较研究:它们以中、希文明中的经典为材料,围绕特定主题进行比较。随后,张巍教授提出了本场研讨会的比较方向:书写,以及从口传到书写的迁变过程,如何影响以荷马史诗与《诗经》为代表的诗歌的传播与诠释?他将在本场发表的三篇论文分为两种诠释路向:语文学(philological)进路与经学(philosophical)进路,并分别讨论了在这两种进路中比较如何可能。Petit与王思学、林志鹏的文章可作为语文学进路的代表,其中展示的书写的逐步发展对文本形成的影响,以及众出土文本和早期写本中呈现的非线性版本关系,都同时存在于两个文明中,其研究方法可相互借鉴;黄人二的文章则代表了经学的解诗原则,它将每首诗系于特定的历史场景,并认为这是一种道德垂范。与对荷马的寓意解释法类似,两者都将诗的正典性及其规范性系于某个神圣个体中,并通过这一个体的神圣性论证解释的无谬——无论是被缪斯女神授予权威的荷马,或是通过“删诗”来使得《诗经》符合儒教之道德、政治与教育标准的孔子。张巍教授提醒我们设想:我们是否可以如同语文学提出“荷马问题”一般,去质疑被加于《诗》上的、外在的孔子形象,从而将《诗经》学从孔子投下的巨大阴影中解放?荷马史诗与《诗经》的比较研究,或许不仅能深化我们对他者文明的理解,也将深化我们对自己文化的认识。
在交流讨论阶段,Jouët-Pastré教授询问黄人二教授如何通达“诗本义”:既然我们需要理解“本义”,那么,中国传统中对于《诗》的理解是否依赖于某种特殊技术?是否需要教育来作为读诗的先行准备?什么是这种“教育”的本质?黄人二教授认为经典的读者并非一般人,而是作为统治者的“君子”,在特定的语境下,《诗》才可以得到理解。黄圣松教授补充道,先秦也有面向国人子弟的教育机构,国人也有受教育的机会。张瀚墨教授随后与黄人二教授就《孔子诗论》中的“诗无隐志”问题进一步讨论。
张瀚墨教授对林志鹏教授提问:虽然战国时人编写《耆夜》时确实是构建了历史场景,但这是否能推出他们是重新改造某首诗?或许这两首诗同时存在两个独立的源头?林志鹏教授回应道,两元说是可能的,可以容许不同推论。他强调语境和历史脉络中文本的使用性,“诗教”意味着诗在用的过程中才逐步成为经典。
针对张巍教授在比较及评论环节提及的、将希腊的“荷马问题”与中国诗经学中“孔子删诗”说进行比较的尝试,法国学者们提出了进一步的追问。Petit教授认为对于“荷马问题”,荷马只是作为象征,“荷马”对我们理解“荷马史诗”的影响远小于将孔子当作诗经编撰者对我们理解诗经造成的影响。Gotteland教授提问道,制造“荷马”乃源出于希腊人的一种执念:他们希望为每一种文类寻找一位代表性的人物,而中国人仿佛不执着于寻找一个作者本身。这是否是文化差异?黄圣松教授回应Gotteland教授的问题,认为中国传统种对《书》类文献的处理也是如此,他们都试图将古代档案系于某一形象,随之进行历史解释。Petit教授怀疑荷马与《诗经》的比较是否能够成立:希腊人始终试图固定荷马的文本,不会故意修改它,流传中差异的发生来源于舛误,但是《蟋蟀》的不同不是失误,而是故意为之。张巍教授则回应,刻意制造不同以对文本进行再创作的情况,在希腊作者引用某些抒情诗时同样发生。李天纲教授对张巍教授的回应作出补充,认为对于《诗经》来说,儒家传统对风雅颂的处理并不一样。《雅》和《颂》与宗教更为相关,有更大的稳定性;对于《国风》而言,它在汉代经学重建时也被纳入政教秩序中,由此发生了对文本的修改与改注。
在下午的“演说及外交辞”分场,台湾成功大学黄圣松教授的报告主题为“随境释义:《左传》、《国语》所见春秋辞令特色——以‘忠’、‘信’与赋诗、引诗、占《易》为例证之考察”。“随境释义”中“境”指语境,而“义”指人们使用的伦理词汇,如“忠”、“信”等核心概念。黄圣松教授认为,可以通过总结伦理词汇的核心概念,发现《左传》、《国语》中大量存在言谈中的人们根据语境的不同,在当下适度地调整了这些伦理词汇的意涵。他进一步认为,弹性的阐释是为了配合不同的对象,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与谈者都能够了解。这种现象广泛地存在于先秦文献中,无论是外交辞令,或引诗、赋诗、易占,均是如此。
来自波尔多大学的Sophie Gotteland教授与我们分享了她题为“演说还是对话?希腊古典时代修辞术中的演说家及其虚拟对话者”(Speech or dialogue? The orator and his fictitious interlocutors in classical Greek rhetoric)的论文。与“演说就是单一的声音向众人言说”的印象不同,Gotteland教授注意到演说家在其演说辞中有意引入的另一个声音——演说辞中的模拟对话。她分析了模拟对话的不同类型:向观众提问、设问、提及可能的反对意见等,并讨论模拟对话的特性:虽然虚拟对话者的身份多样、模拟对话的长度也随演说术的发展逐渐变长,但依然可以通过某些特定的程式来识别出对话。模拟对话让演说者展现演说术的纯熟,也是论证的重要部分,能帮助演说者直接唤起观众情绪、引领观众得出某个结论,或在与假想论敌的辩争中建立个人形象。最后,她讨论了演说辞中的模拟对话在进入书面后出现的问题:由于演说具有戏剧的维度,可能在出现模拟对话时伴随着音调的改变或不同的手势。但这些特征在写定成文后被隐藏,我们需要通过特定手段还原出本然样态。
复旦大学古籍所汉语言文字学教授苏杰对古希腊与中国的演说与外交辞进行比较。希腊有着发达的修辞学传统,相比之下中国对“口舌便给”的态度更加消极。然而尽管中国古代不重演说,但在说服他人达成共识上,也有特殊的技巧。黄圣松教授展现的辞令并不是直来直去的,而是通过赋诗或引《易》,或贴上道德标签,以曲折隐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图,这与希腊直接呈现、强调情感冲击力的修辞形成对照。他引用Lv Xing所著Rhetoric in Ancient China, Fifth to Third Century B.C.E: A Comparison With Classical Greek Rhetoric中的观点,认为希腊演说辞的特质是与其民主制下注重公众演说的传统相关的,而古代中国缺乏直接法庭对抗,是在权力不平衡的语境下试图讽谏,发言就会更为曲折隐微。
苏杰与黄圣松就伦理词汇是否存在当时人们普遍掌握的“核心语义”进行了讨论,苏杰认为古代注释都是随文释义,类书都是随文取义,并无所谓稳固的核心概念。赋诗或引《易》更多地与文本外语境相关,是为了构造弹性的语境,取决于宾主的需要和默契。
学者们在交流讨论的环节,就希腊与中国的言说方式是否有直陈与隐晦之别进行探讨。张巍赞同苏杰的区分,并引用法国哲学家与汉学家于连《迂回与进入》的观点进一步说明这种差异:他认为迂回、隐微是中国主要的表达方式,而希腊的一切都更直接(如军事正面对阵、演说辞、哲学辩论与法庭辩论)。但古希腊也有特例,比如德尔斐神谕,直接与否可能与特定形式的表达方式有关。苏杰、林志鹏与张瀚墨则补充,中国也存在大量特例,如《三国志》中记述有直斥的口头表述;而平等的哲学讨论在名家、法家中存在;《商君书》让老臣辩论国策,也有交锋的意味,不过更点到为止;《左传》《战国策》《春秋》也有很多对国策与外交的讨论,或许能达到让我们修正中国更“迂曲”的印象。苏杰与张瀚墨补充道,引诗也可能是为了用共同熟悉的文本确认语境,增强说服的气势,反而不是迂曲的表达。
在“戏剧”分场,来自巴黎高师的Christine Mauduit教授以“En deltou ptuchais(‘在写字板的折页上’):希腊悲剧舞台上的书写与字迹”(En deltou ptuchais [in the folds of the tablet]: Writing and writings on the Greek Tragic Stage)为题展示了她的研究成果。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悲剧中,书写与写下的字迹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尽管悲剧的主角们都来自没有书写的时代。悲剧诗人们是否有意地将书写视为非时间性的存在,插入英雄时代中?抑或试图将当代的元素带入英雄时代,建立起英雄时代的联系?他们如何实现这一点?通过对这一看似“时代错误”的分析,特别是分析欧里庇得斯悲剧中书信的舞台表演意味与戏剧功能,Mauduit教授认为书信作为关键元素,塑造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并展现了人物之间沟通的失败。进一步的,在悲剧中展示的书写也表征了悲剧诗人对悲剧写作的元诗学的(metapoetic)反思。
台湾静宜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鲁瑞菁报告题为“论《九歌·二湘》的仪式、表演及抒情”的论文。论文探讨了屈原《九歌·二湘》中的仪式、表演、抒情元素,试图更全面地认识屈原《九歌》的性质。鲁教授认为,《九歌》是屈原因用、改编中原国祭音乐古《九歌》与南楚民俗乐曲南音,并加入自身的精心构拟,所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脱胎于古《九歌》和南楚巫音浓厚的仪式氛围,《九歌》既在香草等道具中保留了祭祀的特性,又有更浓厚的舞台表演、文学抒情因素。最后,鲁教授探讨了中国古代诗歌批评最重要的“比兴”的文学特色如何在《楚辞》中由仪式因素发展出来。
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副教授邴尚白发表了评论。他同鲁瑞菁商榷了《九歌》的性质,虽然普遍认为《九歌》是“赋典诗”和“祭祀诗”,但《九歌》是否可以真正运用于祭典或描写了祭典,或许有商榷的余地。他认为Mauduit的切入点相当有趣,引入了文化对时间性的认知,可以加以比较。
在自由讨论阶段,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黄洋对研究中国古代的学者提问:在希腊文化研究中,重要的问题是从口述传统到书写传统的转变,及这种转变对思想方式的影响是什么。他希望知道中国是否存在这个转变?学者们围绕这一问题展开了讨论。张瀚墨教授认为,有的学者支持诗经体现了某种口述传统,但从考古发现来看,中国的书写文化出现得特别早,文本的流动性也相对较小,口述传统并没有坚实的证据支撑。徐渊教授进一步补充,虽然中国出土的书写材料始于殷商的甲骨文,但可以从玉圭上有毛笔的书写痕迹、甲骨刻辞有书法笔意等证据,推论出商代的书写应该以竹简为主要材料,虽然竹简并未保留至今,但当时应该可以支持其大规模的书写。所以,无论从物质还是传世文本的层面,可能都没有空间容纳口传传统。Petit、张巍与张瀚墨、苏杰还讨论了中国对口传的态度如何、中国是否区分朗读与默读等问题。
次日上午,在“哲学文本”分场,来自洛林大学的Emmanuelle Jouët-Pastré教授首先发言,带来了她关于柏拉图对话中的书写的文章:“写于水上或写于灵魂中:柏拉图对话中书写与思考的关联”(Writing in water, writing in the soul: The link between writing and thinking in Plato's dialogues)。对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而言,重要的是帮助灵魂摆脱意见与产出真理,而对于这一目的来说,书写又有何影响?从《斐德若》中对两种书写的区分开始,Jouët-Pastré教授探讨了书写之于哲学生活的作用:在物体上的书写只能保留已逝的陈词,而只有在灵魂上的书写,即运用辩证法对话,才能作为提醒,敦促灵魂去发现其原有的真理。结合《泰阿泰德》、《智者》的内容,她论证柏拉图的对话录写作是为了模仿人在思考过程中与其内心的对话,而非单纯地提供现成的知识。进一步的,柏拉图从未直接对读者言说,而是刻意写作神话,以提醒读者写作的局限,这也是柏拉图将其“在灵魂上书写”的书写观念融贯到其写作中的例证。
捷克科学院亚非研究所台北中心主任黄冠云就“孔子‘被妥协’的两段遭遇”为题发表报告。通过分析《论语》《史记·孔子世家》中所载“子见南子”与《韩诗外传》中记载的孔子与孤身女子在深山中见面的情景,他指出创作者在用词上与宋玉《神女赋》及《诗经》中描述男女交接场景的相似性。由此,在叙事的维度,两者都叙述孔子与异性相遇的经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孔子做出了不甚恭维的评论。结合《庄子·盗跖》等先秦文献,以及后世敦煌俗文学中呈现的圣人形象,我们可以看到在尊崇圣人的大传统下,“对圣人的嘲弄”作为反复出现的文学母题,持续地对后世受众保有巨大吸引力。黄冠云教授认为,这一反转的圣人形象与通俗表演传统存在关联:在困境中,英雄形象被迫封藏他的主体性,成为值得同情的角色,人们因在他们之中产生共情而热爱这一主题。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志峰进行了比较与评论。他认为,Jouët-Pastré教授呈现出的柏拉图眼中书写与思想的张力,可与中国魏晋之间的言意之辨等进行比较,中国传统上也承认书写的局限性,如“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希腊与中国的真理观也可资比较。而黄冠云讨论中圣人的窘迫或许并非本事,而是后来俗文学中的诠释,是大众对圣人的猎奇的想象。在随后的讨论环节,Jouët-Pastré赞同黄冠云将俗文学中“困境中的英雄”形象与《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进行对比的尝试,并认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具有此类特征。但在敦煌变文中杀掉难住自己的小儿项讬的孔子形象显然与表示自己一无所知的苏格拉底形象相去甚远,而更像那些恼羞成怒、最终投票处死苏格拉底的对话者。黄冠云、Jouët-Pastré与张瀚墨就“诗教如何使受众因产生共鸣而受教化”的问题展开讨论与对比。张瀚墨认为,虽然俗文学也可以让人产生共鸣,但普通人愿意看到的是与自己一样的圣人形象,而在希腊的史诗与悲剧中,普通人通过与英雄共鸣而提升自己,所以两者在本质上存在差异。
下午的“历史书写”分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张瀚墨以“占卜与《左传》封闭历史叙事模式:中国古代历史书写的诞生”为题,分析了《左传》作者对“骊姬之乱”的叙述方式,并概括出其模式:尽管《左传》所述内容都被镶嵌进一个简短的由鲁国《春秋》年代记所构成的时间框架内,但其叙事却并非总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线性地展开,而是穿插了很多经过精心设计的、似乎具有解释性或预言性的占卜、观象、占梦、谣言等,由此前占后应,巧妙地将看似头绪纷乱的诸多事件贯穿起来,构成了彼此关联的整体,形成了《左传》封闭历史叙事圈套。他进一步认为,《左传》的叙事为原本过于简短而联系并不紧密的《春秋》提供了解释框架。如果说《春秋》标注时间的事件短记的文体可能源自甲骨验辞,带有宗教色彩,那么《左传》编撰者有意构拟的历史叙事,便象征中国史学,或历史书写的真正诞生。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黄洋评议了张瀚墨的发言,并对中国与希腊的历史书写进行比较。他认为,张瀚墨的文章用叙事学的方法分析《左传》的创作,考察卜辞在《左传》中的作用。占卜不仅是一个叙事策略,还可以追溯到甲骨文的卜辞,把卜辞的巫术、宗教的传统带入到历史学的传统之中,而与之相反,历史要从宗教性中挣脱出来。对比希腊,《左传》对卜辞的运用与希罗多德《历史》中的德尔斐神谕类似,《历史》亦由神谕引导叙事,叙事中也有作为悬念的转折。从希腊史学来讲,神谕属于口述传统,而希罗多德处于从口传到书写的分水岭上,他试图用新出现的散文来把口述的历史整合进书写中。虽然如此,口传到书面传统的转变却并不能自动导向历史书写的诞生。历史书写在希腊的诞生不能与当时理性思想快速发展的思潮割裂,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理性地探究原因、分辨材料,使希罗多德有能力将各口述传统融汇在一起,构成伟大的著作,他才成为希腊历史之父。黄洋希望比较的问题是,尽管中国很早就有书写传统,但《左传》和《史记》中非常微小的叙述细节是否都源自之前的史料,还是部分来自口头历史叙事,如《史记》中《五帝本纪》,以及那些隐秘的谈话?另一个问题是,希腊史学在理性思潮下发展起来,而中国的史学兴起来自什么思想运动?
在最后的交流讨论环节,李慎谦与张瀚墨讨论了《左传》中的占卜记述是否与其文本中一些彰显理性精神的段落相矛盾。张瀚墨认为,《左传》编撰时间长、非一人编订,文中的出入正显示了思潮的转变与历史书写方式的变革。张巍与法国学者们就希罗多德与修昔底德谁才是古希腊的“史学之父”进行讨论。张巍认为,较之修昔底德,希罗多德的理性精神尚未凸显,仍有希腊宗教的思维方式。而且,修昔底德在开篇就说自己“书写”(ksunegrapse)了战争,相比之下,希罗多德的“展示”(apodexsis)与口述传统更为接近,而修昔底德与理性的书写传统关系更加密切。他进一步猜测,是否因为修昔底德掌握了严谨的书写技能,才导致理性的历史学的诞生?法国学者们则认为希罗多德已堪当“史学之父”:Gotteland从希罗多德注重探究说起,认为他开创探究历史事件原因,而不仅是诉述的先河,这是他被称为历史之父的原因。Mauduit与Jouët-Pastré则分别从希罗多德建构了历史叙事,以及收集、辨析史料的角度出发,论证他开创了历史书写。Petit则认为,正是赫卡泰乌斯和希罗多德最早确定graphō一词“书写”的意涵,不能仅因修昔底德对此有自觉而抹杀前人的贡献。
张巍教授最后对整场会议进行了总结:本次会议预想中的框架是,通过希腊、中国文明的跨文化比较,探究两者从口传到书面转变过程的特质有何不同。他认为,这个问题在希腊非常重要,而在中国可能没有这么突出;但在交流中,新的问题涌现,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甚至提供给我们超越上述框架进行思考的可能性。各位与会专家在其领域中都有成熟的思维方式与研究的文本,而把不同种类的文本并置在一起,把不同的思路进行比照,可以激发自己的思维,让对话更深入。跨文化比较的意义不是通过格义与比附来消解差异、实现虚幻的融合与大同,也不仅在于发现两个文明对同一问题论述的异同,而在于通过比较彰显某一传统的内在理路后,再并置地去看其他传统提出的其他可能性,从而发现在单一传统内部从未曾提出的问题,以及从未曾设想的思维方式。
至此,会议完满结束。
来源 | 复旦大学中华文明国际研究中心
排版 | 陈科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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