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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就是涉足禁地,永不回头丨福克纳

[美]福克纳 楚尘文化 2021-03-31
本文是小说酒馆系列第012篇。这一具哥特气质的小说来自福克纳的同名短篇小说集《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它流畅而精巧,并不晦涩,充满了迷人的阴森感,仿佛一座封闭的、孤独的城堡,隐藏着惊人的秘密。

它缓缓敞开大门,等待着人们——我们不妨一起踏入这禁地,永不回头。



[美] 福克纳    叶紫 译

01.

艾米丽·格里尔森小姐过世之际,镇上所有人都去吊丧:男人们是出于某种敬慕之情,对他们来说,一座丰碑倒下了,女人们则大多是因为好奇,想到她家里头瞧上一瞧;那栋房子,除却一位身兼园丁和厨师二职的年迈老仆,至少已有十年没人进去看过一看了。
 
那是幢方形的大木屋,早年间通体洁白,圆顶、尖塔装点,阳台缀有涡形花纹,70年代风格的明快气息尤为浓厚。房子坐落于当年镇上最为繁华的地段,但现下这一带已被汽修厂和轧棉机侵占,连那一个个令人起敬的名字也难以幸免,惨遭抹除,只有艾米丽小姐的房子挺立依旧,在棉花车和汽油泵的簇拥下,日趋朽败,却仍桀骜不驯、卖弄风情,着实碍眼至极。如今,艾米丽小姐也步入了那些“尊名大姓”中代表人物的行列;雪松环抱的陵园里,立着排排无名军人的墓碑,他们同杰斐逊战役中阵亡的南北将士一起,长眠于此。
 


在世时,艾米丽小姐始终是传统的化身,是人们履行责任、予以关爱的对象;1894年的一天,镇长萨特里斯上校(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法令正是由他创立)免除了小姐的一切税责,而且声明该特许自她父亲亡故之日算起永久有效。于是,从那时开始,这项义务便在镇上沿袭下来。倒并非艾米丽小姐甘受施舍,恰是萨特里斯上校编织了一则纷乱复杂的故事,说艾米丽小姐的父亲曾贷款给镇子,是故作为交易,政府企望以这种方式偿还。如此说辞,唯独萨特里斯上校那个年代、那种思想的人才想得出来,也只有女人才会相信。
 
等观念更为先进的第二代人当上了镇长、议员时,如此安排引起了些许不满。那年元旦,他们给艾米丽小姐寄去一张纳税通知单,待到二月,仍然杳无回音。于是,他们又发去一封公函,恳请她方便时到治安官办公处走一趟。一周过后,镇长亲笔致信,表示愿意登门拜访,或者遣车相迎,作为回复,他收到一张便笺(纸张的形状饶有古韵,上头是纤细而流利的书法,墨迹已不鲜明),大意是说艾米丽小姐如今已足不出户。最初的纳税通知单随信奉还,未作评论。
    
议员们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派出一个代表团前去晋谒。他们敲响了那扇门,那扇自八九年前小姐停授瓷绘课起便无人出入过的大门。那位老迈的黑仆将代表们接进昏暗的前厅,再领着他们从前厅拾阶而上;光线变得愈发黯淡,尘土的气味扑鼻而来,四下里闻上去宛如废弃的屋子一般——空气阴潮,似是封闭已久。男仆引着他们抵达客厅,里头的家具样样裹着皮革,又沉又重,男仆拉起一扇百叶窗后,只见皮革上已然皲裂满满。代表们一就座,大腿周围便漾起一阵轻尘,粒粒尘埃在那缕阳光中缓缓旋转。壁炉前镀金的画架色泽晦暗,上头立着一张炭笔人像,画着艾米丽小姐的父亲。


见艾米丽小姐进屋,代表们站起身。她个头矮小,体态臃肿,身着一袭黑衣,手拄一根乌木手杖,金制的杖头光泽不再,细长的金表链下挂及腰,没入腰带中。她骨架纤小、身形瘦削,没准正因如此,加诸其他女人身上只能算是丰腴的东西,到了她身上,就成了肥胖。她看上去就像一具浸于死水中的尸体,肿胀、苍白,那双陷在层层脂肉中的眼睛,活像嵌在一块生面团里的两颗小煤球,当来客表明来意时,不住地左右转动,望着他们的脸,打量来打量去。
    
她并未请代表们入座,只是伫立门口,静静听着,直到发言的代表结结巴巴地讲完。言毕,四下静得能听到藏在金链一头的表发出的嘀嗒声。
    
她的声音干哑而冷漠。“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缴。萨特里斯上校向我交代过。或许你们中哪一位可以去查查政府档案,一查便知。”
    
“可我们查过了,艾米丽小姐,我们就是代表政府而来。治安官签署的通知单,您想必收到了吧?”
    
“的确,我收到过,”艾米丽小姐说,“也许他自认是个长官……可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缴。”
    
“可税簿上并无任何免税说明,您也知道,我们得遵从——”
    
“去找萨特里斯上校。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缴。”
    
“可,艾米丽小姐——”
    
“去找萨特里斯上校。(萨特里斯上校死了快十年了。)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缴。托比!”男仆闻声走来。“送客。”


02.

如此,艾米丽小姐彻底打败了代表们,令他们溃不成军,正如三十年前她在“气味”一事上打败了他们的前辈一般。那是她父亲死后两年,她的心上人(我们都深信他会娶她为妻)刚抛弃她不久时的事了。父亲过世后,她鲜少外出,心上人又一走了之,人们便几乎见不着她了。少数女士冒失地前去拜访,但统统吃了闭门羹,其住处周遭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位手提菜篮不时进出的黑仆——当时他还很年轻。
    
“就好像单凭一个男人,随便哪个男人,都能下得了厨房、对付得了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似的。”女士们如是说道,因而当那股“气味”愈发浓烈时,她们也不觉惊讶。而这“气味”也成了茫茫尘世芸芸众生与高高在上、身为名门望族的格里尔森一家之间的另一关联。
    
邻家的一位妇女向当时年已八十的镇长史蒂文斯法官抱怨。
    
“可太太,这事你又能叫我怎么办呢?”他说。
    
“哎呀,给她捎个信,叫她把气味处理掉,”邻居说,“法律不是明文规定着嘛?”
    
“依我看,倒没这个必要,”史蒂文斯法官说道,“八成是她家里那黑鬼在院子里弄死的一条蛇或一只老鼠正发臭呢。我会找他说说这茬儿的。”
    
次日,镇长又收到两起投诉。一起来自于一位男士,他怯然提出抗议:“法官先生,这事儿我们可真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我是最不情愿打搅艾米丽小姐的,但总得想个法子吧。”当晚,议员们(三位年纪半百的长者,外加一名新生代年轻成员)聚首相商。
    
“这再简单不过了,”年轻人说,“下道通知,叫她把家里弄干净,限期完成,否则……”
    
“你这说得什么话,先生,”史蒂文斯法官开口道,“你能当着一位贵妇的面斥责她,说她家里闻起来糟透了吗?”

    
于是,次日午夜过后,四个男人穿过艾米丽小姐家的草坪,如窃贼一般鬼鬼祟祟地绕着屋子转,沿着墙根、冲着地窖的风口一个劲儿地嗅,其中一人的手从挎在肩头的麻袋里掏出不知何物,不断做出播种的动作。他们撬开地窖的锁,在窖口和所有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待他们再次穿过草坪,原本黑着灯的一扇窗户亮起光,艾米丽小姐坐在里头,灯立在她身后,那笔挺的身躯纹丝不动,宛似圣像一具。四人蹑手蹑脚地越过草坪,潜入沿街并立的洋槐树的幢幢树影中。一两周后,气味消失了。
    
正是在那时候,人们开始由衷地为她感到难过。镇上的人想起艾米丽小姐的姑奶怀亚特老太太,想起令她最终彻底心智错乱的往事,纷纷确信格里尔森一族未免自视过高了。对于艾米丽小姐和像她这般的女士来说,不论何种男子,她们都瞧不上。长久以来,这一家子给我们的印象,无外乎人像画里的人物,形体苗条的艾米丽小姐身着白衣处于景深中,她父亲背对女儿、手攥马鞭、叉腿兀立的剪影在前,一扇敞开的大门将二人框于同一画面中。因此,见她年近三十却仍待字闺中,我等并无幸灾乐祸之心,只觉早先的想法得到了印证;纵然那一家人遗传着疯狂的基因,如果真有实实在在的机会,她想必也不会一概拒之门外吧。
    
传言说,她父亲过世后,留给她的唯一财产便是那栋房子。某种意义上,人们为此感到欣慰,他们终于得以怜悯她一回了:独守空屋,穷苦无依,登时有了“人”性。此时的她,恐怕与由古及今的常人一样,也能体会到“多一分钱喜极、少一分钱悲绝”的心情了吧。
    
艾米丽小姐丧父后第二日,全镇妇女都准备上门吊慰、提供帮助,是为本镇的习俗。艾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了她们,装束无异于平常,表情中不存一丝哀色;她告诉妇女们自己的父亲并未离世。一连三日,牧师到访过,医生也苦苦相劝,企望能尽早处理遗体,她都以相同的方式应答。正当他人欲要诉诸法律、采取强制办法时,艾米丽小姐陷入崩溃;女儿一垮,父亲便很快下葬了。
    
那会儿,我们尚未说她疯癫,我们尚且相信她是情不自禁;我们仍记得被她父亲赶走的所有年轻男士,我们也了解,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死死拖住那个夺走她一切的人。
    
03.

为此,艾米丽小姐久病不起。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位少女,肖似教堂彩窗上的天使,平静,又带着几分怆然。
    

彼时,镇上已将步道铺设的工程承包出去,恰赶在小姐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动工。建筑公司领上一批黑人、一群骡子和各式机器进驻,工头名叫荷马·巴伦,是个北方佬,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嗓音也很洪亮,双眸较其面色而言颜色浅淡不少。年幼的男孩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听他咒骂黑人,而黑人们则随着铁镐的起落喝唱劳动号子。很快,他便和全镇人混熟了,广场附近只要听到朗朗笑声,在人群中央的,定是荷马·巴伦。又过不久,每逢礼拜天下午,人们便见到他与艾米丽小姐驾车出游;从马房中精挑细选的几匹枣色骏马配上黄色轮子的轻型马车,尤为相称。
    
起初,见艾米丽小姐难得心有所依,大伙儿都很高兴,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森家的人,当然不会拿一个打散工的北方佬太当回事。”不过也有不同论调,听年纪大的人讲,即便是巨大的悲痛,也不能叫一位真正的贵妇忘却所谓“贵人德行”,尽管他们嘴上并未以“贵人德行”加以称呼,仅仅是说:“可怜的艾米丽,该有个自家人来陪着她的。”艾米丽小姐确实也有些亲眷在亚拉巴马,但多年前,她父亲因为疯婆怀亚特老太太的遗产归属问题同他们起了纠纷,以致两边闹翻、往来断绝,就连她父亲的葬礼,那家子也无人出席。
    
“可怜的艾米丽”——长者们话一出口,窃窃私语便随之而起,人们交头接耳:“你觉得真是那么回事儿吗?”又捂嘴低语:“当然喽。还能是怎么……”周日午后,当轻快的马蹄声嘚嘚远去,遮挡着似火骄阳的百叶窗后,听得见卷起的绸缎发出的窸窣声:“可怜的艾米丽。”
    
即便当大家都已相信艾米丽小姐如今成了落难凤凰,她仍旧把头抬得老高,仿佛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人们认可她作为末代格里尔森的尊严,也好像正需要这一星半点的与尘世的触碰来重新确证其高贵人格是何等超凡脱俗、外物不侵。就拿买老鼠药(砒霜)一事来说吧。那时候,人们说“可怜的艾米丽”已经说了一年多,她的两位堂姐妹也恰好来探望她。
    
“我想要点毒药。”她对药房老板说。当时她已年过三十,却依然是个纤腰细肢的女人,只是比以往清瘦了些,一双黑眸透着冷峻,目光高傲,脸上的皮肉于太阳穴与眼窝处绷得紧紧的,想象一位灯塔守望者,便是这般面相。“我想要点毒药。”她说。
    
“好的,艾米丽小姐。要哪种?对付老鼠之类的?我建……”
    
“要最好的。种类无所谓。”
    
药房老板介绍了几种。“这些药啥都能毒死,就是头大象也没问题。可您想要……”
    
“砒霜,”艾米丽小姐说,“好用吗?”
    
“是……砒霜?好用,太太。可您想要的是……”
    
“我要砒霜。”
    
药房老板朝下望着她,她回看一眼,直起腰板,面孔犹如一面扯紧的旗帜。“啊啊,当然有,”老板说,“如果您想要的话。不过,依据法律规定,您得说明药的用途。”
    
艾米丽小姐一语不发,脑袋向后微仰(以便二人正眼相对),只是瞪着他,直到他挪开视线,动身去配取砒霜并包裹好。一名黑人小伙作为接递员将药送到小姐手上,药房老板未再露面。她回家打开包裹,只见药盒上骷髅标示的下方已注明:“毒鼠用药。”
    
04.
    
于是,第二天大伙儿都说“她要吞药自尽了”,说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第一回目睹她与荷马·巴伦一道外出时说:“她要嫁给他了。”后来又说:“嫁之前还得先说服他”,因为荷马说他喜好同男人打交道,和年轻人在麋鹿俱乐部畅饮时,他也曾亲口表明自己无意成家。此后,每逢礼拜天下午,当闪闪夺目的轻马车驶过,见艾米丽小姐高昂着头,荷马歪戴着帽子,嘴衔雪茄,手戴黄手套,捏着马鞭与缰绳时,我们在百叶窗后都不禁要来一句:“可怜的艾米丽。”
    
再后来,一些妇女开始讲闲话,说此事令全镇蒙羞,于后辈而言亦是坏榜样,而男人们又不想插手干涉。最终,妇女们迫使浸礼会牧师(艾米丽小姐一家均属新教圣公会)出山,去和她会上一会。对于此番访问的经过,牧师不愿透露半个字,但他拒绝再跑第二趟。过了一周,星期天,二人照旧策马上街;次日,牧师夫人只好提笔给艾米丽小姐在亚拉巴马的亲戚去信。
    
不久,便有自家人来访,大伙儿决定坐观事态的发展。起初,无甚动静,随后,我们都相信,二人婚期将至了。我们听说艾米丽小姐去过珠宝店,订购了一套男性盥洗用品,每件上头都刻有“H.B.”的字样,两天后,又听说她连睡衣在内买了全套男装;见状,我们不由得说:“他俩已经成婚了。”我们由衷感到高兴,当然,我们高兴的是,要论谁更“格里尔森”,那两位堂姐妹比艾米丽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当荷马·巴伦离开镇子时(铺路工程已竣工好些日子了),我们丝毫不觉诧异,反倒因没能热热闹闹欢送他一番而有些失望,不过我们都深信他此去是为迎接艾米丽小姐做准备,抑或是让她有个机会请离二位堂亲。彼时,暗地里已有秘密集团形成,我等都甘作艾米丽小姐的同党,协助她打发走两尊大佛。果不其然,一礼拜后她们就打道回府了,而且,正如大家所期待的那样,不出三日,荷马·巴伦便回来了。一天傍晚时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黑仆打开厨房的门让他进屋。
    
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荷马·巴伦。好一阵子,艾米丽小姐也未再露面。黑人男仆提着菜篮进进出出,前门却始终紧闭。偶尔,她的身影会在窗口闪现,就像夤夜撒石灰那四位见到的那样,但几乎半年之内,她都没在大街上现过身。我们明白这也在情理之中;仿佛来自于她父亲的那种魔咒,对其身为女性的一生百般阻挠的魔咒,过于恶毒、过于暴虐,死活不肯消失似的。
    
再见艾米丽小姐时,她已开始发胖,发间也银丝隐现。此后数载,她的发色一年比一年灰白,最终变成如椒盐一般的铁灰色,直到小姐七十四岁去世,那铁灰色调依然浓郁、盎然——一个生气勃发的男人,头发的色质也大致如此。
    
打那会儿起,时至今日,小姐家的前门从未再开启过,唯独她四十来岁时的六七个年头算是例外;其间,她在家教授瓷器彩绘。她将一楼的某个房间布置成画室,萨特里斯上校那一代人纷纷把家里的女儿、孙女儿送去学习,那份守时有序、认真挚切的态度,与礼拜天送她们去教堂、往奉献盘里捐上二十五分钱时的虔诚劲儿一模一样。那当儿,她在镇上已无税责。
    
后来,新的一代成了全镇的主心骨,赋予镇子以新的精神,学画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作别师门,并且没有让她们自己的孩子带上一盒盒颜料和一支支叫人生厌的画笔以及从妇女杂志上剪切下来的图片去向小姐学艺。随着最后一名学生的离开,那扇前门永远地关上了。镇上施行免费邮递的时候,只有艾米丽小姐拒绝别人往自家门口安钉金属门牌号、附设邮件箱,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依。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位黑仆白了头发、弯了腰背,仍旧手提菜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照例给小姐寄去一张纳税通知单,一礼拜后,单子都会被邮局退回,原因:无人认领。透过一楼的窗户(显然,她已将楼上封闭起来),我们时而望见她,那身影就如壁龛中雕刻而成的神像一般,对我们似看非看,无法辨识。就这样,她历经了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倔强,无可逃避、无从接近。
    
就这样,艾米丽小姐死了。在尘土遍布、黑影重叠的屋子里,她一病不起,服侍她的仅有年老体衰、步履蹒跚的黑仆。我们就连她病了也不晓得,也早已不想再尝试向那黑人打听任何消息。他不同任何人讲话——恐怕对艾米丽小姐也是如此,嗓音也因为久不言语而变得尖哑。
    
她死在一楼的一间房里,胡桃木制的床上挂着帘幔,经年累月不见阳光的枕头已经发黄发霉,支着她满是灰发的脑袋。
    
05.
    
黑仆在前门迎接第一批来吊丧的妇女,领她们入内,这些妇女压低嗓门,发出咝咝声响,好奇地左瞥右瞧。随即,黑仆不见了,他穿过屋子,走出后门,就此不见踪影。

两位堂姐妹闻讯也立马赶来。第二天葬礼就举行了,全镇的人都来瞻仰艾米丽小姐。鲜花覆盖着她的遗体,棺材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副覃思冥想的深沉表情。妇女们窃窃私语——关于死亡、关于故去,暮年老人们(有的还穿上了刷洗得干净而整洁的南军制服)则在走廊、草坪上,以艾米丽小姐的同代人自居谈论着她的一生,忆及过往时,总觉得自己还做过她的舞伴,甚至向她求过爱。人岁数一大,便常会颠倒年月的演进、混淆时光的步序。在这些老人看来,过去,并非一条愈行愈狭的道路,而是一片广袤无际、没有冬天的草原;唯有近十年来的岁月,如窄小的瓶口一般,将他们与过去分隔开来。


我们早就知道,小姐家楼上有间房,四十年来无人进去过,这会儿想要一探究竟,只能把门撬开了。人们等艾米丽小姐入土为安后,才设法开门。

威廉·福克纳


破门而入的巨大动静,震得屋里尘飞土扬。赫然眼前的是婚房的布置与装饰,但如今整个房间都如墓室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呛人的气味,阴森的氛围笼罩着每个角落:褪了色的玫瑰色的窗帘,晦暗的玫瑰色灯罩,梳妆台,一列做工精细的水晶饰品,还有那套白银打底的盥洗用品——白银已然失去了光泽,变得如此晦暗,连镌刻的“H.B.”字样也已无从辨认。一众物什间,有领带一条、硬领一只,仿佛刚从身上取下似的,用手拿起来,覆满尘埃的台面上显出一道浅浅的月牙痕。椅上挂着一套悉心折叠的衣服,椅下是两只寂然无声的鞋子和一双丢掉不穿的袜子。
    
床上躺着那个男人。
 
我们伫立良久,低目俯视着那张枯瘦干瘪、龇牙咧嘴,表情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脸。看那尸体的姿势,显然曾经拥抱着什么,但那胜过一切爱情的煎熬折磨、比爱情更长久的长眠彻底驯服了他。破烂的睡衣下,他那腐烂的遗骸与身下的床粘连在一起,变得难分难解,灰尘则随着漫漫流年,在他身上、在他身旁的枕头上日积月累,形成一层均匀的尘衣。
 
后来,我们才注意到,相邻的枕头上留有脑袋压过的痕迹。有人从枕上捡起了什么,倾身凑近一瞧——一股微弱却刺鼻的臊臭味儿登时袭来,才发现原来是一缕铁灰色的头发。


文字选自《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美]威廉·福克纳 著,叶紫 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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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Ag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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