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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联储的大胆实验

陈稻田 FT中文网 2020-08-17



文丨陈稻田


疫情之下,美联储进行了一系列举措。


2020年4月9日,美联储公布了新的总金额为2.3万亿美元的信贷救助计划。针对大型公司的公司债和公司贷款购买规模上限为7500亿美元(PPMCCF和SMCCF);针对中小企业的贷款资产购买规模上限有6000亿美元(MSELF和MSNLF);针对地方政府的债权购买计划购买上限为5000亿美元(Municipal Liquidity Facility);主要针对家庭和小企业的贷款(学生贷款、车贷、信用卡贷款等)的资产支持证券购买计划上限为1000亿美元(TALP)。针对雇员的工资保护计划(由联邦小企业管理局执行)提供资金3500亿美元。总计正好是2.3万亿美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资产都是在传统的国债购买之外的。

即便相比于已有的庞大资产规模,这个救助计划规模也是惊人的。不过,范围而不是规模,是这次行动最大的特点。这次救助行动的信用投放对象包括家庭、中小企业、大企业、州和地方政府,基本包括了实体经济的所有主体。从工具上,这一次美联储的资产购买范围扩大到企业贷款、企业债券和市政债券。2008年金融危机美联储也购买过“两房“发行的债权,也购买了部分以房贷为基础资产的证券(要求两房担保),但是,资产购买的绝大部分是国债。问题资产的剥离(7000亿),购买者是财政部(通过TARF),而不是美联储。不难看出,这一次美联储的资产购买范围大大突破了以往。

此外,美联储不再局限于从二级市场购买,而是可以参与一级市场(也就是直接借钱给合意的借款人),这让美联储有了给实体经济直接输血的能力。从二级市场购买,相当于是给金融机构输血,但是金融机构是否愿意再把血输给实体经济,也就是把获得的资金贷款给实体经济,则在美联储的控制之外。从2008年开始到2015年量化宽松结束,美联储资产规模扩大到接近五万亿美元,但是经济复苏缓慢,最重要原因在于金融机构从美联储获得大量资金后,没有扩大对实体经济的信贷规模,这一点从美国主要银行的资产规模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美联储改弦易辙,把资金直接大规模注入家庭和实体企业,这是空前的。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美联储的高光时代还是在格林斯潘的治下,尽管因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这位接近传奇的美联储主席也受到不少责难。不过,在我看来,在继任的几任“乏味”的联储主席的领导下,美联储雄心勃勃,今非昔比。它不再依靠联储主席的灵感来管理,比如“格林斯潘”辞令,而是具备了大规模向家庭和经济实体直接放贷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美联储现在既是中央银行,又是商业银行了。这是质的变化,我们在见证央行一次空前的大规模实验。

我们的经济活动在通常情况下可以通过自发的市场秩序组织得很好。但是,在一些巨大的冲击面前,它会受到严重的干扰,尽管市场也有自我修复功能,但这个修复过程可能是痛苦而漫长的,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有可能对市场经济丧失信心,我们在历史上多次看到这种情况。这次的新冠病毒迫使一部分经济活动暂停,而从事这些行业的人会受到严重冲击,他们恶化的财务状况(比如无法偿还房贷)会影响到别的部门,比如金融体系,进而影响整个经济。这时候,动员国家力量进行系统性的救助是必要的。市场经济在产品市场运行良好,但是货币体系和资本市场是经济协调过程中的一个高度不稳定因素,现代市场经济离不开它,但是它有时候又像失控的野兽。我们在2008年见证了它的破坏力,金额不超过一万亿美元的次级按揭贷款,真实损失没有超过3000亿美元,但是它撼动了整个世界经济体系,并且经历长时间才得以恢复。

不过,美联储计划的执行也面临艰巨挑战,其中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资金分配中的裙带关系问题。历史上,为了避免利益输送,美联储把资产购买范围严格限制在国债上。现在要想为成千上万的企业发放贷款,中间的管理难度可想而知。美联储采取的是借助私营金融机构的方法,绝大部分贷款是通过私营银行发放的。在信息公开、激励机制、问责监督等问题上,国会、财政部和美联储都设置了相应的机构和办法。由于美国的信息透明度做得较好,法治健全,计划的执行看起来比较顺利。

很多经济学家认为美联储的“大放水”不会有作用,不少人甚至把本次经济衰退上升到1930年代大萧条的程度。我的看法很不同,我认为美联储的行动不同以往,是必要的,大胆的,并且将是有效的。如果整个系统每个部分的现金流没有遭到毁灭性的破坏,那么它就不会演变成金融危机,而只是实体经济在供给面的一次冲击。随着病毒传播逐渐被控制,有秩序的生产消费活动就会逐渐恢复。但是在实体经济渡过难关之前,经济体每个部门的现金流不能够出现系统性的失衡。美联储发钱是对的,它力图在现金流断裂的地方进行资金注入。实体经济活动在某些部门暂停了,但是现金流不能够暂停,这正是美联储力图避免的。



理解美联储的行动有必要超越纯粹金融的范畴,而要思考宏观经济运行当中的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波兰经济学家卡拉奇(Kalecki)关于收入分配中利润等于投资的理论,是反直觉的,但却是有深刻道理的。凯恩斯把这个思想用生动的语言进行了描述:资本家的财富就像魔壶里的水,它泼出去,又会盈满,永不干涸!不过在现实中,资本家是抽象的,分散的,他们不会集体行动。在现实中,只有中央银行,或者财政部,才可以代表国民全体这样进行系统性的一致行动。当下,美联储迈出了这一步,可能是历史性的一步。

自由市场派的经济学家,从亚当斯密到哈耶克,对市场经济的伟大论述令人信服。但是,作为一个自发秩序,系统性的协调失灵是存在的。在总量上,存在着一些微观价格理论不能考察的机制,比如上面提到的卡拉奇和凯恩斯的思想。采取大规模的国家行动应对危机,同时保护好市场经济的根基不被破坏,这可能是现代国家面临的巨大难题,这和一个经济学家因为同时信奉哈耶克和凯恩斯所面临的心理冲突一样。

集体主义对人类,一种喜爱社交的群体动物,可能有本能的吸引力。比如,三个火枪手就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几天前我看了一个美国影片《青山翠谷》,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那里有矿工们和资本家的矛盾,当然还有爱情的痛苦、流言蜚语,以及动人的歌唱。在经济危机面前,集体主义成为有号召力的行动方案,它的思想力量甚至让矿工儿子们成功挑战了老矿工的家长权威,让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大家庭一度分裂。

某种程度上,美联储在金融领域塑造了集体主义,它彰显了巨大的威力和严谨性。它在金融领域以集体的名义进行大规模行动,应对外生或内生的系统性冲击。但是美联储也知道集体主义的弱点,它小心翼翼地保证不影响经济体制的开放性和竞争性。这一次,它已经有能力和决心深入到社会的最小单元,中小企业和家庭,不再仅仅是给金融系统做最后借款人。如果我们再把当下的美联储看做传统意义上的中央银行,可能低估了它的意义。



笔者认为,美联储能够有大胆而富有创意的行动,和美国的国家治理结构紧密相关。美联储首脑的权力来自于法律,在法律的授权内拥有充分权力,在法律的要求下有充分的透明度,同时也承担明确的责任。这种体系下,有才干的人不断涌现,有机会为国民贡献才智。同样的,美联储能够有效开展这么大胆的计划,也是因为美国的国家治理能够遏制“撒钱”过程中的腐败, 没有这个基础,即便美联储再有好的办法,行动也会是失败的。这么看来,法治是经济达到高水平发展的基石。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责任编辑徐瑾 Jin.Xu@FTChinese.com
图片来源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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