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流行背后的软阶层时代
“内卷”深入人心，激发出公众的再创造热情。内卷往往意味着低水平无意义的重复，其流行原因，在于阶层上升通道变窄，软阶层大量涌现。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公号《徐瑾经济人》主理人 徐瑾
在2020年年末，内卷这个词，彻底出圈，一时之间，凡事都可以内卷，一切都可以以内卷化来分析。
内卷到底什么意思？如何从学术圈走向大众，潮流的背后，有什么玄机？
内卷的本来含义
内卷，是一个模糊的词，误读也很多。
这个词来自学术圈，英文involution，对应的是进化的英文（evolution），可以称之为反向进化。这个词最初源自人类学圈子，人类学家格尔茨在对爪哇岛的农业经济进行总结时用到，后来则开始频繁进入经济学、社会学领域。人类学者项飙接受媒体采访时候就说，“为什么叫内卷？是说你在耕作的时候，大家对每一个细节都越来越关注，可是到最后产出跟你投入是没有关系的，甚至是负增长。”
早在80年代，学者黄宗智将involution这一概念引入中文世界，在研究中国华北小农经济，指出各种现象可以用“内卷化”来予以解释——小农经济人多地少，时常出现劳动投入高而回报低的情况，且愈演愈烈。
内卷的提出，有其背景，也牵扯到中国为何在近代数百年内落后的大问题。从某个角度讲，内卷化概念与学者伊衣懋所提出的“高水平陷阱假说”接近。探索其本质，更通俗地说，可以理解为边际报酬递减，或者所谓马尔萨斯陷阱——用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内卷化的本质在于，人口增加而技术停滞，就会导致重复投入而产出不变。
内卷概念的变迁
如果内卷概念仅仅限于学术含义，这个词难以如此流行。
正如后现代哲学所言，创作者发明一个词一篇文章一本书，也就完成自身使命，其解释权也随之离去，归之于读者。大众追逐着新词，也给予这些新词新的含义。今年以来，内卷一词突然开始流行，被用于描述当前社会的很多状况，一个满满学术味的词汇被用到市井热闹的程度，这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说到底，它打中了普罗大众心中某个隐秘痛点。
在大众眼中，什么是内卷？一篇热门网文，举出七点：无意义的精益求精是内卷、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是内卷、为了免责，被动的应付工作也是内卷、与预期的目标严重偏离的工作也是内卷、低水平的模仿和复制是典型的内卷、限制创造力的内部竞争是制度性的内卷、在同一个问题上无休止的挖掘研究是内卷。
这无疑算是现象级别上的罗列与总结，而如果要追问实质，或许可以说，内卷就是在缺乏机会的游戏场内付出无望努力，因为你如果不努力，可能无法停留在原地，你的位置会被别人夺取；而社会为什么缺乏机会？机会是在社会成员的合作中被创造出来的，如果一个社会缺乏机会，一定不是因为社会成员没有能力，而是因为游戏规则并不保护机会的创造，却重视游戏规则制定者努力保护的东西。
我也在公号《徐瑾经济人》征询大家意见，对内卷的精彩定义不少，比如“内卷就是等级化竞争到了临界成熟状态”、内卷“可以总结为八个字：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内卷就是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内卷就是内耗”、“在专业的事情上很扯淡，在扯淡的事情上很专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由此而见，内卷已然深入人心，激发出公众的再创造热情。基本而言，大家以为内卷意味着一种低水平无意义的重复，而这种心态的普及，更是耐人寻味。背后的原因，在于软阶层时代的来临。我所谓软阶层，就是焦虑于阶层地位的城市中等群体，一旦面临经济增速停滞，阶层的固化甚至下滑，将从焦虑变为现实。
而软阶层时代，意味着大量软阶层的出现。
内卷流行的大背景
有朋友在《徐瑾经济人》留言说，“词汇，就是阶级”。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理解掌握甚至接触一个词，都在暴露我们的社交圈和行为习惯。从焦虑到内卷，流行词的变化，暴露了软阶层社会的心态变迁。
随着经济增速下行，资本乘风破浪的时代告一段落，这意味着即使在互联网公司这样的行业，普通员工可以依赖公司上市财富自由的故事，也越来越少——当资本的泡沫散去，社畜的本相浮出水面。
以往996加班，也许是为了潜在的财富自由，大资本家也有底气称之为“福报”。如今，疫情之下的经济寒冬，不少公司提倡的996甚至997，在员工看来，只是为了应付检查或者避免淘汰。有意思的是，以前职场作者，往往流行写努力奋斗的鸡汤，现在不少开始教导，如何在996的公司“优雅地”划水摸鱼。
除了职场，家庭的内卷场景也不少。对于看重教育的中国人来说，这些年社交媒体万年不变的热门词语永远是鸡娃、学区房、陪读、补习班。作为父母的软阶层，最直接感受到重复竞争的压力与无奈。
在我即将出版的新书《趋势：影响中国的30个关键词》中，我曾经列举三大趋势变化，中美关系、低回报与软阶层。其实这三个问题是三位一体，对应着政治经济社会的转型。中美变冷，全球化带来的红利结束了，未来将是一个低回报的世界，城市中产的阶层下移也将加速。
在2020年，很多人认为疫情改变了时代进程，是黑天鹅，总结出不少新主题；恰恰相反，我觉得今年的主题是加速，并不是改变原来趋势，而只是各种大小趋势的加速推进：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而已。
如此看来，2020将是软阶层的分水岭，当前软阶层吃穿不愁，但处于小富不安状态。大环境的变化，就更不用说了，感觉每天都在经历历史。以前我们总说二八定律之类，但是未来的世界不同了。未来就是5%和95%的世界，如果你属于5%，恭喜你，你在参与甚至决定这个世界走向；如果你属于95%，那么，这个世界发展基本和你无关了，你只能被动跟随。
谁能进入这5%？过去，主要看运气，以后更多是看网络与判断了。但是从概率来说，软阶层要进入5%或者阶层跃迁，将会越来越难，内卷的流行也就是软阶层的无奈吐槽。
面对这样情况，应该如何？从投资的术语来说，就是顺应趋势。内卷的问题之一，就是锁定在不能提高产出的状态，无论这是一块土地、一个职位，还是一段人生。
一个软阶层，成熟的特点在于，能够明白，什么是自己可以控制，什么是自己可以接受的，什么是我们应该可以控制的。改变内卷，应该拓展新领域，比如开设职场之外的第二赛道，自我启蒙开设二手人生，转换新的教育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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