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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外卖带来的“慵懒”到底有没有价值?

刘远举 FT中文网 2021-04-24

认为市场娇纵了消费者、造成资源浪费,这正是计划经济者批判市场经济的主要观点。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刘远举


最近,对于当下舆论热议的劳资议题,著名人类学家项飙,在演讲中向科技界提了三个问题。

与其说是三个问题,不如说是三个观点、三个解释。遗憾的是,在我看来项飙的论述存在较大的谬误,某种程度上对人类社会当下真实的运作方式缺乏洞察。

项飙的观点有代表性,作为当下的热门学者,他的观点也会进一步产生公共影响,所以,有必要进一步讨论。

项在演讲中说:他的问题,别人听来可能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可笑,因为有些问题,也许科技已经能够解决。如果能清晰地,让外行能懂的解释,是有帮助的。

那么,我就来回答一下他的三个问题吧。

其实项飙的问题,并不是向科技界提的,其实是向大学经济学老师提出的经济学常识性问题。这些问题不是“也许科技界已经能够解决”,而是早已经被经济学所解决。虽然“经济学霸权”常常被其他学科诟病,但要解释人类社会的运行,经济学的确是绕不过的基础知识。

一,算法与算计

第一、二个问题,是关于系统的概念,系统与劳动的关系,可以放在一起来分析。项飙认为,随着生产的发展,人被系统分割,在生产中,不再直接交流,而是根据系统而行动。先是商业社会、货币等构成的系统,而现在则是由算法构成的系统。外卖小哥根据系统的终端——手机的指令而行动,就丧失了能动性,只能被系统算法“计算”,而无法自己“算计”,从而被控制、被压迫。

随着社会化分工的进行,人不再能像部落狩猎、或农耕那样,整个生产过程,都处于熟人之间,处于自然语言的交流范围。但这是现代化生产的必然,这无须累述。

计算机的出现,极大的提高了信息的传递的效率,使得生产网络变得更高效、庞大。但算法并不新鲜,只是连接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工具。这与泰勒制(Taylor system)、或者社会主义公有制企业的生产纪律、计划调配,并无区别,都是组织生产的方式,是人的工具。一个大跃进中的钢铁工人,同样也只能被1070万吨钢的计划“计算”,而无法自己“算计”。

恰好相反,在市场机制下,人并非只能被系统“计算”,而是可以出于私利的“算计”。

正如哈耶克所说的分散知识,市场中的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情况行动,个体的算计,当然可以抵抗公司系统的计算,因为市场有竞争。网约车司机算不过滴滴的算法,还可以选择美团、享道、高德,还可以退出这个行业做其他的。

或许有人说,退出了一家公司,另一家公司也是一样。的确如此,但这恰好证明了,企业有算法,但企业也处于更大的算法之中。这冥冥之中的顶层算法,项飙没有提及。

大厂、小厂、个体户,劳动者,都处于整个大系统之中,这个系统也有自己的算法。当大系统设定了劳动权益、法治程度等基本的权利变量之后,大厂、小厂都会按照自己的算计,去计算自己的最佳选择,甚至是生存选择。违背了这些基础决定的大势的选择,个体、企业都会灭亡。这种生存选择,最终演化成当下的结果。某种程度上,大系统的基本变量早已决定了最终呈现的演变结果。

在谈论外企在中国的失败的时候,往往都会说外企过于闲散。撇开这种观点中的劳资矛盾,这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在中国的现实背景中,任何企业都得遵循这个大系统的算法。具体来说,当你的对手选择996的时候,你就必须选择996。就正如在这个系统里的家长必须鸡娃,而不是选择更大的公共性、协调性,去给孩子一个更宽松的童年。

我自己在知乎粉丝极少,但有人在知乎引用我的话获得了高赞,这句话是:“不管是高考公平问题还是加班问题,只看到中国人跑赢同伴获得自救,看不到协同一致的公共态度”。所谓协同一致,正是大系统的基础变量。

二,慵懒的小确幸,不该被指控

项飙的第三个问题,是系统与使用者的关系。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1、外卖没有创造价值,只是向消费者提供了慵懒。
2、这份慵懒所需的社会成本,大于慵懒本身的价值。
3、即便从就业角度出发,不如直接发钱给骑手。

某种程度上,1、2两点,是同一个观点的不同层次上的演绎。一并作答。

先就事论事,直观的说。假设一个工人,一个小时可以生产出一个芯片,产值100元;骑手本来从事农业,一小时价值3元。如果没有外卖这个模式,工人中午去餐馆吃饭,少生产一小时,骑手种地,创造3元价值,社会总财富增加3元。现在,有了外卖,工人用5块钱,换取外卖骑手送餐,节约一小时,创造出100元的财富,扣除骑手损失的农业劳动的3元,社会总财富增加97元。

这就是市场交易创造财富的机制。

那么,不是工人生产芯片,仅仅是消费者愿意用钱换慵懒呢?

市场的理论基础是西方经济学,而效用(Utility),是整个西方经济学的基础。效用是指对于消费者通过消费或者享受闲暇等使自己的需求、欲望等得到的满足的一个度量。

效用是主观的,同一个东西对不同的人效用不同。一个苹果在a这里效用为2,在b那里效用为4,一个梨在b那里效用为2,在a这里效用为4,那么交换之前,效用总和是4,交换之后,他们各自得到了增加了2个效用,总效用是8,社会财富增加4。在市场交易中,人们用货币做中介,把自己效用低的东西去换取效用高的东西,这里面不但有实物,也包括娱乐、慵懒等等。

也就是说,当消费者愿意用金钱来换取慵懒,而有人愿意用劳动过换取金钱的时候,在这种交换中,双方都获得了更大的效用,价值由此创造出来。

交易的所有参与者,在扣除自己的成本之后,都觉得有所获得。所以撇开外部性不谈,这个新增价值大于社会成本。具体的来说,他提及的外卖所需的电瓶车、包装等等,都不属于外部性问题,已经被配送费、餐费所覆盖。

三,直接发钱与配给制

项飙说直接发钱给外卖骑手,微博上有学者赞叹:“怼得很直接”。

要直接给骑手发钱,就得要求消费者在没有接受服务的时候,也拿钱给骑手;剥夺投资者的钱直接给骑手。他们愿意吗?而且,骑手可以免费拿到钱,那该不该给快递小哥、农民、警察、打工妹钱呢?消费者、投资者的钱又该谁来给呢?答案就是:国家,越过企业,直接分配所有人的资源。

计划经济时代,中国还有货币,而国家越过企业,直接分配每一个人的资源,就是取消货币的配给制。在项飙的世界观中,这是最高效的方式。显然,这里没有任何企业家的位置。

这就涉及到对市场的基本看法。我知道,很多人认为,市场是低效的。

知乎上有工业党说,都说战争贵,一颗导弹几百万,这是错的,战争哪里需要花费钱?只要政府给各个环节下指令,就不用花钱了。这个观点与项飙的观点,形式不同,实质一样。

在战争时期,短期内,指令各环节生产的确是力量巨大。但如果长期不用货币计价。就意味着虽然原材料免费了,但工人上班没工资。对于原材料厂而言,电、油不要钱了,但挖矿也没工资。工人都依靠国家配发的生活必需品。但是国家怎么能全知每个人需要什么呢?工人的积极性呢?同时,平时该生产什么,生产多少,都由市场调节,废除货币之后,什么东西该生产多少,国家又怎么能做到精确计划呢?久而久之,生产要素扭曲,生产就慢慢停滞下来。这个过程中国人都经历过,就是计划经济。甚至,废除货币,国家直接给每个岗位发配给,是更高度的计划经济。

对普通人而言,政府指令的强大,是很容易被观察到的。比如,征用口罩厂,短时间内加班加点生产口罩。但是,末端征用口罩厂,但原材料,口罩机生产厂,配件厂家,仍然是在价格信号下加班加点的。更长期地看,如果中国没有市场经济积累起庞大的生产链,也不可能在短期内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这就像短跑是无氧运动,但却需要长期有氧锻炼,才能积累那10秒的无氧能力。

所以长期来看,市场经济才是一个国家组织生产的最低成本,最高效的方式。具体地说,国家采购一颗导弹花100万,这是获取导弹最低成本的方式。不用钱的方式,实际成本反而更大。

发钱也是如此。从罗斯福新政,到中国刺激经济、创造就业的财政刺激政策,都是以投入公共基础设施来带动就业,来发钱的。这是最高效的发钱方式。这也就是说,哪怕国家直接给骑手发钱,也一定是要给他们找活干,让他们创造价值。

但是,他们现在不是正好有活干吗?而且这个活,是实实在在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那么,为什么要一边指控消费者的购买行为,一边又要白发钱给骑手?

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一个小女孩说,长大了要一个人干五份活,挣五个人的钱,然后把钱分给五个穷人。她父亲问她:你为什么不让这五个人去干这五份活呢?

四,这三个问题的基础世界观是什么?

问题回答完了,但更重要的是这三个问题背后的世界观是什么?

项飙认为,骑手提供的“消费者享受的慵懒”是没有价值的,自然,提供这个服务的互联网企业,也是没有创造价值的,那么,范冰冰的演出、郭德纲的相声、打麻将、手机游戏,如果没有教育意义,激励生产,也是没有价值的。推而广之,提供方便、娱乐、享受,都是没有价值的。

实际上,慵懒感本是幸福的一种,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一种,发明洗衣机、空调、汽车,都可以归为慵懒。讽刺的是,现在反加班不也是为了慵懒?当普通人的慵懒,是没有价值的,那么,逻辑上又怎么能容得下外卖骑手的慵懒呢?

当今世界,人类的生产,很大部分,都是围绕人的享乐、娱乐在进行。如果慵懒是没有价值的,当今第三产业占据重要位置的现代全球经济,也失去了价值。

不承认慵懒的价值,本质上,是不承认消费者对效用的判断,而是采取劳动价值论,客观的判断人的行为的价值。在劳动价值论中,只有从事第一、二产业的工农,才创造价值,外卖骑手的工作是没有价值的,慵懒也就变为了一种浪费。

所以,在当下中国舆论,批判互联网公司的劳动强度,批判资本的时候,项飙走得更远。他直接指控的是,普通人的“资本主义享乐观”,潜在的是否定“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进而否定提供这种享乐的互联网企业所创造的价值。某种程度上,这甚至超越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劳动力的再生产理论,所认可的劳动者通过休息,恢复劳动力。

本质上,这是反消费的,反商业的。同情骑手的表面之下,是对人的无情约束,这种世界观之下,没有个人幸福的空间。

更深层次的,他是用劳动价值论批判、否定西方经济学的效用理论,当效用理论被否定,市场经济就没有合理的理论基础。市场本是普通人提出自己需求,并得到生产者满足的场所。否定数量庞大的消费者需求的正当性,也就否定了市场的有效性、正当性,认为市场娇纵了消费者,造成了资源浪费。这正是计划经济者批判市场经济的主要观点,虽然中国市场化改革成功驳斥了这一观点,但却在很多人的世界观深处潜藏下来。

这种批判不会停留在批判“提供慵懒”,因为劳动价值论之下,企业家也是没有价值的,比如,任正非的目标,也是要压倒vivo、小米,而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内耗。

所以,项飙的底层观点,某种程度上是反普通人的,反消费的,反商业的,反市场的。

市场是中国经济腾飞、人民幸福的原因。市场经济理论的基础,是效用理论,效用理论的基础是心理学,或者说,是人性。所以,市场化改革是洞察人性、接受人性的结果。对市场缺乏了解,本质是缺乏对人性的洞察,而人类学不应该缺乏这种基础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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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闫曼 man.yan@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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