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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森林里的“未来图书馆”

宋佩芬 FT中文网 2024-07-07

人们步入森林,去参加“未来图书馆”的手稿交接仪式  

            

艺术家们借用了奥斯陆市区周边的一小块林地,在那里开启了一个时间跨度长达百年的文学出版计划。



文丨宋佩芬
步入森林

挪威首都奥斯陆的郊外有一片大森林,大森林中有一块小森林:在高大树木的包围下,一些小树正在慢慢生长,有些小树的高度刚刚超过成年人的膝盖,有些则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

今年6月中旬,我随着一群大人、小孩、大狗、小狗缓慢步入森林,参加“未来图书馆”的手稿交接仪式。沿途有人在分发咖啡、巧克力和肉桂面包,地面上还有被木浆标注的箭头指明路线方向。和我同行的人群中,有来自波士顿的科学家,有住在首尔的文化编辑,有在雷克雅未克工作的出版商,甚至还有几位越南的僧侣。我知道,自己正在重复很多人在三年前曾经走过的脚步,也知道在未来的90多年中,在每年5、6月的某个周日上午,都会有人重复我走过的这条路径。

“未来图书馆”到底是什么?能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到世界各地的人前来到访?

“我有了个想法!”

“我在2010年认识了苏格兰艺术家帕特森(Katie Paterson),邀请她参与奥斯陆和比约维卡港口改造计划。” 未来图书馆信托基金会主席霍温德 (Anne Beata Hovind)回忆说。

比约维卡港口紧邻奥斯陆峡湾,过去曾经是浅水杂货码头区。随着去工业化和造船业的迁出,在2000年奥斯陆市政府决定将港口改建成居住、商业、娱乐和文化的多功能城市发展区域。首先完成的是Snøhetta建筑师事务所设计的奥斯陆歌剧院,新国立图书馆也在2020年5月开放,蒙克美术馆则是在去年9月开幕。霍温德就是这个发展计划的项目总监,致力于将艺术、文化和商业进行有机结合的工作。

“但由于她的行程安排,一直没能给出准确的答复。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主动打电话告诉我:‘我有了个想法!’, 这一切就这么开始了!”,据霍温德介绍,帕特森询问是否可以在奥斯陆的森林里待一段时间?而霍温德在林中恰好有一座空置的木屋,就让她就在木屋住了一周。通过身临其境的方式获取灵感,“未来图书馆”的概念随之诞生。

帕特森的计划需要在奥斯陆周边的森林中清出一片空地,并在此种植一千株云衫树苗,图片:Rio Gandara / Helsingin Sanomat


帕特森需要在森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在空地上种植一千株云衫树苗。当这些云杉树苗满一百岁,变得又高又大时,其中的一百棵将会被砍下,酿作纸浆,制成纸张,印刷成一套百年的文学选集。

在这一百年间,每年将会有一位作家被邀请,专门为这套文学选集进行创作,他们可以只用几个字,也可以用万字编织故事、抒写散文或谱写诗歌。完成的作品手稿将被暂时锁入一间“沉默室”(Silent Room),直到小树长大可以被酿作纸浆印刷成书时,世人才有机会阅读。

“未来图书馆”不是传统的图书馆:制作藏书的材料还在森林中生长,而藏书的内容还有待作家们来不断完成。这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个正在不断成长的有机体。“未来图书馆”需要一片森林、一个存放手稿的地方和100位作家,另外,还需要延续100年的时间,少了其中任何一个环节,计划就无法完成。

霍温德承认,在计划构想的初期,她虽然对“未来图书馆”充满期待,但又非常担心,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向奥斯陆市政府提出“借用”森林的想法。环绕奥斯陆的是一条叫做马尔卡(Marka)的绿化带,2009年政府颁发森林法,马尔卡绿化带正式受到保护。霍温德决定向奥斯陆市政局陈述方案,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她终于提起勇气说 :“我需要一片森林!” 令她意外的是,“未来图书馆”的计划在三十分钟内就获得政府批准, 这个长达100年的公共艺术项目自此启动。

沉默室

在森林管理局的协助下,霍温德很快地找到一片即将被清理的森林。她和艺术家首先将被砍伐的树木收集起来,准备用来做保管100份文学手稿的“沉默室”的建材。接着在2014年5月在此地种植一千株云衫树苗。

“沉默室”则位于奥斯陆新国立图书馆(又名:戴希曼公共图书馆,Deichman Bjørvika)的第五层 。2020年5月落成的新国立图书馆坐落于奥斯陆中央车站旁,是由伦德-哈吉建筑事务所(Lund Hagem Architects)和奥斯陆工作室(Atelier Oslo)联手设计打造的“开放式公共空间”。图书馆拥有1.35万平方米的空间,“沉默室”却不到20平方米,只要4、5个人就会被挤满。沉默室是艺术家及建筑师们共同设计的,他们将从清除森林所砍伐的树木切割成木块,木块像年轮一样被做成一百个抽屉来分别存放作者的手稿。每个抽屉都镶嵌了一小片手工铸造的玻璃,上面刻了作者的名字和他们写作的年份。艺术家和建筑师从世界各地的建筑来汲取灵感,其中最重要的是日本的伊势神宫,因为那里的树木经过几个世纪的生长,并被建成了神圣的空间。

畅销小说《我的奋斗》作者、挪威小说家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带着他的手稿进入“沉默室”


除了保存手稿之外,沉默室还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有机弧度空间的入口造型,邀请参观者进入。这个柔和、形状弯曲的沉默室与图书馆的本身形成鲜明对比。在沉默室外可以看到奥斯陆峡湾,进到室内,游客可以感受到时间的沉默和静止,可以去思考时间的深度,尚未出生的作者,尚未出生的读者,这些封存的文字将会传递给什么样子的未来?

森林里的仪式

在忙着种树,搭建沉默室的同时,为了确保未来100年的运行与管理,霍温德还成立了未来图书馆信托基金,信托基金会的主要工作是选择和邀请作者,在100年内守护他们所撰写的手稿,并在100年之后出版。目前的会长是霍温德本人,受托人有帕特森、哈米什•汉密尔顿的(Hamish Hamilton)出版人普洛赛尔(Simon Prosser)、Oktober出版社总编辑因格•英格兰斯德(Ingeri Engelstad)等。从2014年开始,信托基金每年邀请邀请一位作者,在隔年的5、6月左右在奥斯陆的森林中与作者举行手稿交接的仪式。

克瑙斯高將手稿交給帕特森(Katie Paterson)


每一次的交接仪式都是特别设计安排,从诗歌朗诵到音乐演出。第一位受邀的是闻名世界的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此后是英国畅销小说家米切尔(David Mitchell)。2016年,经常与歌手比约克演出的冰岛诗人和小说家松(Sjón)接棒,之后轮到土耳其作家沙法克(Elif Shafak),紧随其后的是韩国文学家韩康。过去两年由于疫情,以《我的奋斗》高居畅销书排行榜的挪威小说家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和文字感人的越南诗人王鸥行(Ocean Vuong)的交接仪式都被延后到今年。两份迟来的手稿,加上最新的作家,津巴布韦作家丹噶莱姆布噶(Tsitsi Dangarembga), 让本次的交接仪式显得更加热闹。

遗憾的是,在交接仪式前几天,王鸥行因新冠肺炎确诊无法前来,不过由他事先安排,特别过来为仪式祝愿的几位法师依旧为森林及众生吟诵了《心经》、《大悲咒》及《三皈依》。身为佛教徒的王鸥行相信能量的永恒:“能量包括思想、文字和声音,这意味着佛经和你的声音,就像池塘上的一道涟漪,一直在振动声波,虽然很快就无法到达空气中,但从未完全消失。” 他认为这个概念和《未来图书馆》非常接近,就像这些云杉所吸收的水和矿物质,虽然肉眼看不见,但仍在继续滋养这些树木,以及周遭微小的宇宙、泥土和土壤。

除了法师的诵经祝愿之外,今年的交接仪式上还有挪威出生的南非歌手巴格瓦(Nosizwe Lise Baqwa)的演唱,以及一段由小提琴伴奏,男女二重唱演出《我的奋斗》的作者克瑙斯高最喜欢的诗篇:《梦想之歌》(Draumkvedet)。

虽然要等到2114年才能读到这些著作,但作者们可以向今天的公众透露他们文章的标题。克瑙斯高的标题是《盲书》(Blindeboken) , 丹噶莱姆布噶的是《纳里尼和她的驴子》(Narini and her donkey)。作者还透露,纳里尼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津巴布韦当地的语言的意思是“无限”。

丹噶莱姆布噶的作品经常以第一或第二人称的角度来讲述津巴布韦现状,她的告诉我,即使最终读到她作品的读者尚未出生,但她从未想过为“未来的读者”来写作。“对我来说,我总是自己的第一个读者。”不过在“未来图书馆”的创作过程中,她抛弃电脑打字,直接用手写。“我发现我与‘自己’有更直接亲密的连接。和读者们虽然还有漫长的,将近100年的时间距离,透过手写,我至少砍掉了人和机器间的距离,我也希望这份手写的直接感,也能够在未来传递出来。”

克瑙斯高在交接仪式上提到,“未来图书馆 ”的项目包含了他最感兴趣的东西:生命的本质、时间的本质以及文学的本质。“把它们聚集在一起,以最简单和最深刻的方式让它们运转起来,只有伟大的艺术作品才能做到。”他指出,去写一本直到现在活着的人都死了才会被打开的书,这个过程不仅奇妙,还有些令人深感不安的东西。“这本书不是在时间中旅行,而是从时间中被移走--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在生命的连续性之外。为什么令人不安?因为那是可以找到死亡的地方。”但他提出,这个过程也有完全相反的另一面,那就是当书终于被出版的未来。

交接仪式中,市政府文化部副部长代表奥斯陆市向大家提出保证:“未来的图书馆将受到奥斯陆的保护,在我们的森林和图书馆中被保护。”他高举着一份文件说:“这就是合同,一个100年的契约。” 他的发言没有戏剧化的慷慨激昂,但还是让不少人热泪盈眶。

一个充满希望的艺术项目

我是在2015年通过挪威朋友介绍认识了“未来图书馆”这个项目,虽然慕名已久,这却是我第一次参加森林的手稿交接仪式。这个经验让我对身旁的一草一木产生全新的情感。套一段帕特森所说的话:“这片森林刚刚与克瑙斯加德和丹噶莱姆布噶产生了共鸣…你们的文字已经激活了‘未来图书馆’,它们现在正被储存在这些成长者的小树的年轮里。而这些树就像一座从这里到未来的桥梁。”

津巴布韦作家丹噶莱姆布噶(Tsitsi Dangarembga)在交出手稿前致辞


100年是非常漫长的时间。树木的生长虽然缓慢,但马尔卡森林的首席林务官克里斯蒂安森(Jon Karl Christiansen)已经注意到,9年前进行清理时,只栽种了云杉树,但几年下来,这些云杉树中已经有一群阔叶树相伴。放眼看去,除了尚幼小的云杉之外,还有桦树、杨树、楸树等阔叶树,“现在我们必须选择如何处理这些阔叶树,保留它们还是移走它们?如果移走它们,我们将创造一个密集,阳光难以进入的云杉林。或者我们也可以保留足够的阔叶树,创造一个有更多光线和变化的混合森林。” 他问艺术家,接下来要怎么办:“你喜欢什么样的森林来做未来的交接仪式?”他所谓的浓密的云杉林可能需要数十年才会形成,但是若是着眼于百年后的情境,的确值得为数十年后森林景观而操心。

在场有不少儿童,甚至还有尚在怀抱中的婴儿。帕特森引述一句名言:“我们不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地球,而是从我们的孩子那里借来的。”他指了指身旁的小儿子说:“如果他可以活到读这本书的时间,那时候的世界很可能已经变化到难以辨识。”

我们虽然无法看到未来,但是“未来图书馆”却是一次对未来的信心投票。正如第一任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所说:“一百年后人类依旧存在,所以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项目”。活在几乎一切都可以通过简单点击电脑、手机就可以即刻获得的今天,“未来图书馆”几乎是个反潮流、反时代的艺术项目,但这也正是艺术最可贵的的地方,它可以天马行空地衔接一切,甚至跨越时间与空间。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让我们与未来展开对话,并对未来注入希望。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责任编辑 朱振 zhen.zh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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