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马萨利斯：即兴像小鸟，抓得太紧会死，放得太松会跑

九次格莱美大奖的获得者、世界级小号演奏大师、美国的音乐外交大使级人物，温顿·马萨利斯携林肯中心爵士乐团的到来，为广州观众呈献了又一场教科书级别的音乐会。

舞台上的他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统领着麾下的爵士军团开疆辟土，将爵士乐推送到美国文化的最前沿；生活中的他又是最没有架子的大咖，事事讲求与团员平等，推掉总统套房不想搞特殊，拒绝在谢幕环节单独被献花…… 合作、尊重、人文关怀这些词汇在马萨利斯的言谈中更是不断被提及，足见贵为巨星的他已将这一套严谨的自律，内化为自己的人生哲学。

2000年首次造访星海音乐厅，温顿·马萨利斯年届不惑；时隔近20年，年近花甲的他，除保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谈吐间更充满了智者的哲思，不论面对尖锐的提问还是难以解答的问题，总能化用各种精妙的比喻，让谈话举重若轻，妙语连连。

访谈现场 2019.3.12  © Tammy

 谈 巡 演 

星海音乐厅是一座很温暖的场馆，听起来是，看起来也是。

2000年您带着乐团第一次访问星海音乐厅，那场演出给广州观众留下了十分深刻、美好的印象，不少人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甚至当年星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受您的鼓舞投身爵士，成为爵士音乐名家。这一次您期待为广州观众带来一场怎样的演出？

感谢当年这些学生！我们喜欢这个音乐厅，喜欢这个美丽的场馆，很高兴在这里向大家展现自己的音乐。今天的音乐会，是展现爵士发展历史的音乐会，乐团当中这些富有天赋的音乐家将会展现他们的才华，当中既有优秀的即兴演奏家，也有专业作曲的人士，还有歌手。

今晚的音乐会展现的是爵士的发展历史，你会发现在爵士音乐发展中很多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题材，但其实是一个非常融合、共通的整体。

在您心目中，他最希望推荐给中国听众的爵士乐经典歌曲是哪一首？

我会选择任何一首，所有的作品都非常非常的重要，不能分开。要的是全部、整体。这就像是一首歌。

时隔19年，您再次来到这里，感受到什么变化？

我还记得这里的美食，以及这个音乐厅，它的音响特别容易让人记住。星海音乐厅是一座很温暖的场馆，听起来是，看起来也是。刚才我还跟乐团的调音师聊天，19年了，他对这里依然记忆犹新。音乐厅里的每个人都很温暖，让我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这双重的温暖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温顿·马萨利斯与林肯中心爵士乐团现场 2019.3.12

© Tammy

 谈 乐 团 

演奏中每个人都会为了音乐而生存，希望自己创造的这段旋律在当天的音乐会中能够获得生命力。

从1987年首次在林肯中心演出，到1996年林肯中心爵士乐团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演出团体，跟大都会歌剧院、纽约爱乐乐团齐名，照顾乐团跟打理音乐厅的区别在哪里？

这跟照顾自己和照顾家人的区别是一样的。作为一位独立的音乐家，我可以透过自己的教学生去发挥影响，但是作为一个机构，它能够让数百万人计的人能够从中受益。跟这么优秀的一群音乐家共事是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您怎么建立起这个乐团的？

乐团的历史很长，追溯起来，是从我建立七重奏开始的。那时候我才20岁出头，而他们当中有不少都是祖父辈的音乐家，都非常有个性，同时又深具人文关怀，深谙音乐文化的内核。七重奏中很多人并不是出生音乐家庭，走上音乐的道路也都是因缘际会，但是他们身上充满了对音乐的忠诚和付出感。

林肯中心爵士乐团也有新加入的成员，像乐团当中一位非常优秀的长号手，年仅23岁，就是通过林肯中心的爵士教育而走上职业道路的。

如果乐团在演奏或发展的过程当中出现矛盾，您会怎么处理？

与其说是音乐家本身去运营乐团，不如说是乐团本身在运营、影响着每一人。演奏过程中，每个成员都非常享受创作，因为即兴演奏中，每一段旋律都是一期一会，每一次现场都不可复制，大家会在互相欣赏和尊重的基础上，对他人的创作进行进一步的演绎，这是一个美妙又独特的过程。

其实在爵士大乐团的演奏过程中，有点像是，每个人都会为了音乐而生存，希望自己创造的这段旋律在当天的音乐会中能够获得生命力。追溯到我们的父辈，有很多音乐家真正是为了生存去演奏的，所以我们非常珍惜今天能够在好的舞台去展示爵士乐的机会。

© Clay Patrick McBride

 谈 跨 界 

在我看来，古典与爵士，在演奏技法上、声部平衡上可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在根本上都是共通的。

您是格莱美奖历史上首位在同一年获得古典与爵士奖项的音乐家。爵士和古典这两种音乐形态，爵士自由不受约束，而古典相对严谨，您是如何打破两者之间的边界的？

我的父亲是一个音乐教师，他从小教我音乐，他从不认为音乐上存在什么边界。我自己在作曲方面也有过《摇摆交响曲》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古典与爵士，在演奏技法上、声部平衡上可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在根本上都是共通的。在过去，我和乐团演过多首真正意义上的交响乐。

但在世俗眼光当中，音乐的种类有边界，在美学上也有边界，您的跨界也曾遭到一些质疑，您自己是否有过犹豫？

爵士与古典，两者之间既有边界，又没有边界。就好像你和我之间，年龄不同、肤色不同，但若把我们的皮囊和内脏去掉，只剩下一副骨骼，也许就分不清谁是谁。而一旦进入精神层面的交流，我们更是共通的。

至于外界的批判和评论，首先并不是所有批判都有知识和常识，有时批评仅仅是一种姿态。所以有些批判哪怕被很多人所认同和拥护，未必代表它就是信息本身。当然我们也不能说批判本身一无是处，别人对你的批判也可能是你前进的动力。

关于批判我还有一个题外话，是我从自己的学生身上学到的。年轻的时候我对学生特别严厉，经常批评他们，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批评未必能带来改变，有时候积极、正面的鼓励，更能够帮助他们成长。

温顿·马萨利斯与林肯中心爵士乐团现场 2019.3.12

© Tammy

 谈 即 兴  

如何在灵感一现的刹那，把它抓住。首先你要有音乐的触觉，其次要掌握尺度，就好像抓小鸟，抓得太紧了会死掉，抓得太松了，会跑掉。

爵士乐演奏当中，即兴演奏跟想象力有关，也跟控制有关，您觉得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把握？

你不可能从任何事物当中分离出想象，想象力是不能被分离、被割裂开的。想象力确实无比重要，在爵士乐当中你不能没有它。

但也不能说控制力不重要。灵感都是转瞬即逝的，而且通常不是你刻意去寻找灵感，而是灵感来找你，那么我们需要不断练习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在灵感一现的刹那，把它抓住。首先你要有音乐的触觉，其次要掌握尺度，就好像抓小鸟，抓得太紧会死掉，放得太松会跑掉。知行合一很难，而作为音乐家，要将灵光一闪的音乐变成演奏当中的旋律，这是非常非常之难的。

爵士乐很讲究现场与互动，其实除了在音乐厅演奏，您有没有计划，在未来的巡演当中，将它带到与观众距离更近的场所？

其实爵士乐在哪里演出并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能够欣赏音乐本身，甚至你是透过一个电视屏幕，透过转播欣赏爵士乐，都没有问题。爵士本身就有这样的魅力，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够打动你。

© JLCO

 谈 发 展  

当我们谈到文艺复兴也好，爵士音乐也好，不要我们忘记生活在一个需要直面的世界 —— 衣食住行、生死哀荣、爱恨情仇等等，这些是我们需要面对的东西。

网络世界当中，我们特别强调个体的存在价值，音乐创作和演奏中，每个音乐家也都有自己的个性，这种个性如何形成一种共性？放大来说，爵士乐作为一个乐种，能为大千世界带来什么？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让世界变小。当我们谈起沟通的时候，应该知道沟通不是沟通的目的，重要的是我们要沟通什么、传递什么信息。

对于爵士乐来说，有三样东西是特别想传递给世界的。首先，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独特的生灵，而不是一部手机，因此，作为爵士演奏家，当我们融入世界的时候，首先传递的是作为表演者对自身的一种自信。

第二，爵士乐教会我们尊重他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特别是在当今社会和互联网世界当中，每一个人的尊严都应该得到一种提升，而不是互相之间的指责和谩骂。

第三，爵士乐教会我们，当事情进展不顺时，我们必须保持热情，保持信念，而不是借助于人工智能，AI不是解决之道，它们仅仅是工具。

村上春树曾经在书中说过，您 “决心要引领爵士音乐的文艺复兴” ，您现在是否实现了爵士乐的文艺复兴？

当我们谈到文艺复兴也好，爵士音乐也好，不要我们忘记生活在一个需要直面的世界 —— 衣食住行、生死哀荣、爱恨情仇等等，这些是我们需要面对的东西。因此我在自己创作、演奏的过程中，考虑的更多的是爵士音乐如何从一个维度去放映我们的人生，而并没有想太多，是否要将爵士音乐推向一个复兴或是一种时尚。

纽约有非常棒的爵士教育机构，您希望年轻人从中学到什么？

首先，希望他们释放自己，让自己的心灵得到自由；其次，希望他们从中学到创意、创新。再次，希望他们能够从创意、从自我的释放当中，尊重自己，保持独立的人格，以便在未来的日子当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懂得应该如何去面对它、解决它。   ■

采 ／ 翟佳

编 ／ 奕奕

摄 ／ Tammy

本文为星海音乐厅独家专访，部分图片源自网络，如需转载，请与我们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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