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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牢23年后改判无罪,他说心中有仇恨活不到今天

南风窗记者陈莉莉 南风窗 2019-04-17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可能还能活20年。还能做很多事。”当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等帮助我的人们需要这份情的时候,我能给予回报。”




“都来摘桃子。”他说,他不喜欢出来后被各种人士“拥着”的感觉。


说话的空隙,他递过来一杯茶。那是二姐从韩国带过来的大麦茶。二姐是医护工作人员,回国陪在他身边,“能省点去医院的钱”。


卧室门边的桌子上摆着药瓶子,空的、满的,还有正在用的,主要用来治疗糖尿病、高血压。拐杖在他坐着的沙发后面,旁边的柜子边上挂着一把吉他。


“这是我儿子的。他也喜欢弹。”


1995年9月29日,吉林省吉林市永吉县双河镇新立屯女青年遇害,27岁的金哲宏被作为嫌犯起诉至法院。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后,金哲宏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先后四次。


2018年11月30日,吉林省高院再审改判,宣判50岁的金哲宏无罪。


金哲宏走出监狱。


他去了双河镇烈士陵园,在父亲的墓碑前,倒了杯酒,失声痛哭。


金哲宏的“宏”字,源于他在狱中签写的“金打口冤”(即:是被冤枉的),他本名金哲红,与弟弟金哲松是双胞胎,即:红松。“父母取名也是有寓意的。”


所以,金哲宏是不存在的。这么多年,他们关就关错了一个人,判也判错了一个人。


出来后,金哲宏去办了新身份证,名字还是以前的:金哲红。“平时还会用金哲宏。”


是金哲宏这个名字带着他在监狱里转了23年。“也让我结识了很多好人。”


它们交错穿行于这个男人的身上。



  吉 祥


距离吉林市30公里的永吉县,历史悠久,名字取自“永远吉祥”。双河镇是其9个乡镇中的一个。


这个小镇,在相貌上与很多东北小镇一样:散着积雪,刚出来的猪大肠冒着热气,酸菜看起来冷冷清清清,啤酒和饺子放在门外。


4点多,天黑了下来。纬度的原因,这里黑得比其它地方要早,也因此很多机构三点半就下班了。


曾经,双河镇上,朝鲜族与汉族人口各占一半。最近一些年,朝鲜族人陆续外迁,去韩国、去沿海城市,朝鲜族人的村落空当当的。


20世纪60年代末期金哲宏出生于此,他上大学,当老师,当兵,退伍,从商。然后,一天,他在距离双河镇3公里的黑石村被带走,再见家乡就是23年后的冬日。他恍惚得认不出来了。


那时,他在黑石村经商,主业是养殖,开个狗肉馆,可以批发、零售。经营面积1000平方米左右。“门口就是公路。生意很好。”他说那种经营模式在当时很新。


村里零散走着孩童和老人。村委会关着门,村民告诉《南风窗》记者,这里没有人上班。国旗是这片土地上的亮色。它门口是202国道,对面就是当年金哲宏经营的狗肉馆。只是它早已没有当年的生机,看上去萧瑟、凋败。



年轻人不知道谁是金哲宏,但是他们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一桩案子, 一个人被判了死刑(死缓),然后“又听说是被冤枉的”。


当年与此案有关的人已不在村里居住,金哲宏说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当年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凡有一个人尊重事实,我就不会有牢狱之灾。”


还是有人记得金哲宏的,他们年龄相仿。王群称金哲宏为“狗经理”,他说,“我们年轻时还一起喝过酒。”


那个年代的东北年轻人,都是“三杯三杯地喝”,“人家一杯喝完,‘哐’的一声把杯子放下来,你喝不喝?你肯定得喝嘛?!”金哲宏回忆年轻时的喝酒时光,他说那时“年轻气盛”。


不同于囿于农村生活的王群,金哲宏身上还有着军人的孔武之气。他认为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坚持不断申诉的客观原因,“军人出身,要有军人的样子。”


王群对于金哲宏案件的所有信息都来源于新闻,他从未想过自己与新闻离得如此之近。“听说他在里面被打坏了。也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案子到底破了没有。”金哲宏也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个小村庄里经商,将自己经营成了一个“故意杀人罪”罪犯。


“我那个生意,其实市场空间特别大,但是需要时间。你看看现在很多地方都没有笨狗(土狗)了。”


出来以后,金哲宏说他发现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幸福了,祖国也更加强大,更加繁荣富强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已不再是当时的模样,人少、房新。他借住在亲戚的房子里,是老楼,楼梯陡峭,墙壁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电话号码。



但现实是生活中还会有蒙冤者,“到底有多少,应该没有人去刻意统计。不是说吉林有冤案,江苏就没有,司法改革需要一个过程,老百姓也一样,要相信国家。”


很多蒙冤者来找金哲宏,希望能获得帮助。李安琪的妈妈是其中一个。


“她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帮不了。我也是一个受害者。”


金哲宏说他有国家,有大家,但是每个人都要各奔东西,自力更生。“只是我的小家已经不在了。”有人对他说,慢慢调养身体,再成个家吧,找个伴,“没有这个概念”。


有人问他,你这会有国家赔偿吗?会赔你多少钱啊?


“他们不是看你蒙了多少冤,承受了多少痛苦。”


遇到这样的问题,金哲宏觉得没法跟他们沟通。但这个问题,他随时随处都会遇到。


“我可以说我一分钱不要,把我老妈赔给我。”



  事 实  


“事实”这个词语高频率出现在金哲宏的表达里。


出狱后,儿子金永鑫问他,《军中绿花》是不是他作的曲?他说他不能直接对儿子说“是”还是“不是”。


“我在里面关了那么多年,我需要底稿,需要人证。” 1994年金哲宏入伍,《军中绿花》发表于2000年,没有曲作者。


出狱后的感谢席上,金哲宏对金永鑫说,“你去陪陪爸爸的战友。”当年金哲宏用那首曲子参加汇演时,上下两层楼,很多人。“我想我儿子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那些是证人,“证人的话比我自己的话要有用。”


入狱前,金哲宏不抽烟,为了保护嗓子。在监狱里学会的抽烟,“命都保不住了,还保护什么嗓子?”


现在他一个人时,看书、弹吉他,不会抽太多的烟。聊天时会多一些。“如果以后有女朋友,人家介意,我会尊重人家的。就算是不主动劝,我也会有自知之明。”


搞创作时,如果有烟,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精致些。“什么行业都得尊重科学,半拍差了,都不行。”



岳父曾问过他,你没杀人,为什么要承认杀人了呢?


金哲宏说他感到气愤,但是也只能用沉默回答。“他是长辈,我不能冲着他喊,我为了求生,为了活着。为了搞清楚这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承受了什么,我心里清楚。”


入狱第12年,金哲宏主动要求与前妻离婚。“我不能耽误她一辈子。”两人当初一见钟情,女方家人不愿意,但是架不住两个年轻人感情好,“于是私奔”。但也只过了几年守在一起的爱情生活。


金哲宏出事时,他的儿子金永鑫两岁。“现在已经快三十岁了。我没有对他有过教育,我只有以身作则,告诉他男人应该怎么做。我出来以后,看到周围人与我打交道,他心里应该有个答案。”


夫妻之情,或者说爱情,此刻在金哲宏眼里,“如果没有孝道,就显得太自私了。”


他知道这个认识的痛点来源于哪里。“她老爹老妈还活着,我老妈没了。”


金哲宏说如果有一天见到岳父母,“会跪下来,认个错,我把人家的姑娘给耽误了。”


“如果说我在里面遭一分罪,那她和孩子在外面就遭了十分罪。她把孩子养大,成为一个在正轨上行走的人,她就是我们家的功臣。”



  没有恐惧  


第一次吉林中院认定金哲宏犯故意杀人罪宣判死缓时,是一个下午。下着小雪,金哲宏说他没什么可说的,站在铁窗前,写了他在监狱第一首原创歌曲:《每一次》。


他在歌词里说:每一次我苦苦的盼,盼望着爹和娘;每一次我苦苦的想,想着妻儿郎;每一次我手捧窝头喝那菜汤,泪珠就挂在我的脸上。盼来盼去,我却在牢房。猛抬头,看见高墙电网。我苦苦的求、苦苦的盼,盼望回到亲人的身旁,盼望自由回到我身旁。


后来,很多死刑犯觉得这歌好听。他们临上刑场前,还要求把金哲宏调到其监室,给他们唱这首歌。



他认为入狱前后,在信念上,自己没有改变。他依然还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依然是党员。也不会因此就说国家法律不公正,“不公正,我就不会活着出来。也就没有呼格吉勒图、聂树斌。”


他更加百毒不侵。与不同犯罪类型的人相处,盗窃、杀人、抢劫,“在大染缸里,我更学会了保护自己,也越来越精明了。”


他唯一能理解的是“伤害罪”,因为“它没有预谋。”


以前他会觉得杀人犯很恐怖,接触以后就会觉得“都是假的,都是纸老虎,谁都怕死”。


宣判死刑时,每个死刑案的神态,都烙在他的心里。


遇到突发伤害事件时,要斗智斗勇,“你首先是什么都无所谓,要保住命。生命是最珍贵的。命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我把命保住了,随着时间的延续,我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活着我才能搞清楚。”


“我死了,谁知道呢?我死了,这案就是铁案。”



知道被判“死缓”时,他说对死亡没有恐惧,“只有真正的凶手对死亡是有恐惧的。我的心态就是只要我活着,我就要喊着我是冤枉的。我很坦然,我要上诉。”


“无奈与绝望并存,但现实残酷,没办法。我能清醒地活着,活到今天,熬个清白,也算是天意。”


在生与死中抉择,长痛与短痛中抉择,金哲宏意识到:人的抗击打能力是有限的。


监狱里不是封闭的。金哲宏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他认为自己有一天肯定会出去。“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母亲带着朝侨的身份在中国行医32年,她含辛茹苦把我抚养成人,让我参军,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让我去杀人的么?我要告诉别人:不是的。



  音 乐  


金哲宏喜欢音乐。他在监狱里有一个原创歌词本,他把它带了出来。纸很薄,他一张一张地掀开,每个作品都有创作缘由和背景。比如《萍水相逢的缘分》,他说,是用来感谢他遇见的每一个贵人。


辩护律师李金星说,金哲宏经常对他们说,不要放弃他。


出狱后,金哲宏创作了《新婚新曲》。


他联系婚庆歌手,“必须得在婚庆现场来唱,录制下来,往全国婚庆市场发行。”他想到他当年的狗肉馆生意,他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具有互联网思维的商业模式,他知道的是,“婚庆市场那么大。”


他说是国产电视剧《鸡毛飞上天》“以命换命”的桥段让他产生了触动。他用它来解释《婚礼进行曲》的创作缘由。


在那个桥段里,男主角陈江河被绑架,女主角骆玉珠想拿钱去交赎金,最后以“陈江河是董事长可以找到钱”为由从绑匪那里把陈江河替换了出来。相拥时,骆玉珠在他耳边说,你在哪,我在哪。


有恨么?


没有恨。


“我要是心中带着恨的话,我不能活到现在。心里有大爱的人能活得更长更深远。心中有仇恨的人,他看不到曙光,看不到光明。可能就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了。 但是我还是希望让不尊重事实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说,这是让警钟长鸣,告诉人们做人要有底线,要有根本。“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你毁的是别人的人生。” 一次看病回来的出租车上,金哲宏看到了一百元,他把它捡起来递给司机。他说他信奉“花赃钱喝凉水早晚是病”。


互联网平台上有网友在其采访视频下留言说,“关了23年,不失儒雅。如果一直在外面,应是一个特别成功的人。”


也有例外,只有他心里知道。有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他没撑住,逆反心理就上来了,“就像审犯人似的”。越是伤口越往外扒搂,越不想回忆的越得回忆。


“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可能还能活20年。还能做很多事。”当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等帮助我的人们需要这份情的时候,我能给予回报。”


如果以后有可能的话,他想给盲人开一家按摩店,他享受服务时免费,挣的钱归他们,“主要是评估自己的身体”。


现在身体不好,以后老了,如果身边有个女人,有按摩椅,可能能好点。但如果没有呢?“我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就得需要他们。”



他现在睡眠不好,狱中的疼痛还在折磨着他,每天也只能睡三四个小时。芬必得已经吃到每次8片,现在药对他来说已经失效了。20元一根的按摩棒,“挠一挠,好受一点。”


但是跟癌症患者相比,“我这种疼也是小巫见大巫。”


身体有病,自己积极治疗。“但是自我回来以后,没有人主动联系我给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只有案发地(双河镇)给我送点油、送点米。很多时候,都是我在寻求帮助。不应该有人反省吗?”


(文中王群为化名)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陈莉莉 cll@nfcmag.com

编辑 | 石勇 sy@nfcmag.com

新媒体编辑 | 荣智慧 rzh@nfcmag.com

摄影 | 兰洋

排版 | GINNY


(图片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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