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吴谢宇
“完美”吴谢宇的阴影，出现在他的只言片语和身边人的零星记忆之间，这是一条不为人见的暗线，直到它多年以后的爆发。
吴谢宇或许谋划过又一次逃亡。
他在三年前成功过一次，弑母之后几乎全身而退。他的母亲谢天琴死在生前居住的福州教院第二附属中学（以下简称教院二中）家属院，警方在2016年2月14日发现了尸体，而凶案发生在2015年7月11日。
吴谢宇一直通过密布的监控，观察着凶杀现场的风吹草动。在案发之前半年多的时间里，他用母亲的名义四处借贷钱款，筹得144万元。携带着这笔巨款，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16年2月，河南的一处ATM机拍下了他取款的身影。案发后，他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一切似乎重新发生。被捕之前的两三天，吴谢宇再次在他所认识的同事处借款，此时的他是同事口中的“小龙”。
同事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夜夜欢歌的酒吧夜场，人与人之间习惯了不问将来，不管过去。“小龙”的前同事回忆说，被捕不久前，“小龙”问了很多人借钱，包括夜场的副总、他的队长同事等人，理由是他要去外地，也不具体说哪里，“他那么聪明，可能是觉察到了什么吧”。
只是这一次，他失败了。
吴谢宇被捕的消息在2019年4月25日传出，他送两名友人去机场，进入重庆江北机场的2号航站楼还不到10分钟，警方找上了他。据媒体援引目击者的消息，吴谢宇并没有表现出激动或想逃跑的样子，他只是对警察说：我跟你走吧。
重庆森林
尽管风声还很紧，但男模和他们的公司不可能不做生意。重庆的北滨路和江北区九街的酒吧夜场，就是吴谢宇曾经的藏身之处。在这里，有上千个从事男模行业的人员，“小龙”只是其中之一。
男模队长十分小心。4月29日晚，由他带着，《南风窗》记者先是穿过包厢式酒吧的曲折走廊，乘坐一部并非通用的电梯到达地下室，再在黑暗中绕过几间暗室，到了另一栋楼房，乘电梯往上走。这名队长说，平时是直接让男模到房间去，任客人选点的。
队长也没想到，现有的男模根本不够，最终只能找人介绍了几位过来。队长与男模之间是一种合作关系，有生意的时候，男模就会收到队长的通知。队长之间可以互通有无，同样地，每个男模所联系对接的，也不只有一名队长。
前后叫来的八名男模类型不一，他们都穿着便装，有的打扮如当红“小鲜肉”，有的走前几年流行的花美男风，也有较为朴素如邻家男孩的。不过，他们清一色是1998年前后生的男孩，年纪很小，但“油嘴滑舌”，一口一个“小姐姐”，肢体语言无不是在说：选我！选我！
男模之间的竞争很大。在这次聊天意图明显的酒吧消费中，几名男模开始大吐苦水，据他们说，男模不一定无底线地迁就客人需求，他们不是“鸭子”。只是，有钱泡吧的客人就那么些，为了争取留下客人，嘘寒问暖之外，自己还要有“硬本事”。换句话说，越没底线的，客人越多，有底线的在这行就没饭吃。
和他们一样，吴谢宇混迹在这种场所有一年多，对待客人曲意逢迎。
吴谢宇曾经现身过的一家酒吧在北滨路上，凌晨时分，这里会有精彩的表演节目。穿着仅仅能够避免露点的比基尼、套上宽网格情趣内衣的年轻女郎，走向人群中的站台，踩着节奏扭动身体，漫天飞舞的金箔纸片喷射到狂欢人群的上方，在音响震天的空气中摇摇欲坠。
吴谢宇陪酒视频
网络流传的一则关于吴谢宇的短视频中，场地就是这家酒吧。吴谢宇梳起了头，穿一件单色卫衣，正在陪笑客人。他的前同事说，“小龙”并不是这家酒吧的，酒吧里并不提供男模服务，只是有的男模会在夜场找生意，或者被客人带过去。
视频发布者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点了吴谢宇的客人是她的朋友同事，她递话说，吴谢宇看起来和普通男模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喜欢聊些天文、历史方面的话题。这与他的朋友圈类似，男模的朋友圈无非发些夜场视频，配文往往是希望客户找他，以便完成业绩，但吴谢宇的不一样，他转发的都是文化知识和实时资讯，偶尔还会评论一两句。
他的前同事回忆说，“小龙”身上确实是有一股气质，会让你在一排男模之间，第一眼就看上他。这名前同事无法对此解释，他说，“小龙”在他们场子上百号男模中，算是中上等的类型，打扮起来真的很帅，他的熟客也不少。另一方面，“小龙”是说话上很上道的，该给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清楚。平时除了对熟悉了的几位同事，“小龙”几乎不说什么话，非常低调。
这种对自身言行的分寸感和把握感，在男模们的身上很少见。对吴谢宇来说，它来自一个过于漫长的、同时过于完美的少年成长时期。
高中纪念相册的吴谢宇 （图源网络）
福州往事
吴谢宇生活在一个管教严格的家庭。
事发三年多以来，媒体采访几乎踏烂了每一个有可能知情人士的门槛，回忆吴谢宇在这座城市里的种种言行迹象，但仍旧没有一条能够明确指向“他是个坏人”。有一个信息是可以确认的，吴谢宇确实曾经是一个优秀、善良、慷慨、有礼貌的少年。
不过，杀人不是一次偶然，他早有预谋。早在2015年6月底，吴谢宇就在网上买好了刀具、防水塑料布、干燥剂，7月初回到福州。2015年7月11日，其母谢天琴在家中死亡。
一起弑母血案揭开了这个自尊克制、简朴低调的家庭幕罩，下面是一片深不可见的忧郁蓝海。
吴谢宇初中在福州市教院二中就读，其母谢天琴是这所学校的历史老师。吴谢宇在福教院二中的教职工子女中一直很出名，因为他“特别有天赋”，别人要看三四遍才会的知识，他总是一遍就会了，是“这些年最聪明的学生”。
和很多媒体的报道有所出入，吴谢宇并不是沉默、中规中矩，“毫不释放天性”的孩子。他口才很好，擅长写作文，也常在上课时和同学“开小会”，和同学吵闹被老师公开点名，也会狡黠地拿着难题去“考”老师。他非常优秀，但也很普通地面临着“青春期”的小问题。
上学时期的吴谢宇 （图源网络）
2009年到2010年，吴谢宇的人生开始遭遇挫折。短短一年间，吴谢宇的父亲患肝硬化，后续转肝癌。这一年，正是吴谢宇从福教院二中以全校第一名考进福州一中的时间。
原本小康的家庭，为了治疗父亲的病花去一百多万，几乎散尽家财，快速陷入清贫。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依照福州“落叶归根”的传统，从医院搬回老家修养、等死。母亲谢天琴每周末从福州回到莆田仙游县的老家照顾父亲，而把吴谢宇一人留在福州的家中学习。
在母亲去探望重病父亲的周末，吴谢宇会独自在福教院二中的值班室写作业。其他的老师看到了问起来，常常发现吴谢宇没有吃饭。
2010年，父亲去世了，吴谢宇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在回老家的路上，吴谢宇大哭，而母亲在人前总是无声，就那样默默流泪，悲切。
吴谢宇在2019年4月20日被捕之后的自述书中写道，“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但这一年，父亲去世，吴谢宇的高中班主任告诉记者，“吴谢宇的学业和班干部工作，几乎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任何的影响。”
在当时高中同学眼中，吴谢宇也好像是一个“不需要别人帮助的人”。
父亲的死击溃了这个家庭的经济，但谢天琴、吴谢宇母子先后拒绝了来自各方的资助。吴谢宇对老师说自己的母亲是教师，有能力支持他继续读书，同学们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向媒体给出的形容词是“诚恳”。
吴谢宇不主动跟同学提起自己的家事，反而总是乐于帮助别人。 “学校里的学生以他为榜样”，称呼他为“宇神”；同学向他提问题，“无论理解得快与否，都会讲到你懂为止。”他愿意无条件地花费大量时间去帮助别人，愿意为凝聚班级付出激情。他高中三年没有跟同学红过脸。他似乎是一个完人。
吴谢宇工作酒吧
瓦解完美
并非没有异样的时刻。
一个化名高健的同学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自己有时候会突然收到吴谢宇的信息，“你好，在干嘛”。后来跟其他同学聊起来，高健才发现，吴谢宇有时候是在同一时段给10多个人发了这同一句话。
也几乎是同期，吴谢宇开始健身，他在宿舍里买了拉伸器材，常常是做俯卧撑到大汗淋漓之后才开始写作业。他也开始了每日例行的与母亲通电话，比较频繁的是和母亲对一对历史考试的答案，另外就是汇报今天吃了什么，几块几毛钱。他当时的室友回忆说，“就像报账”。
但这些，当时并没有引起同学的注意。大家更关注的是，“宇神”的人生，是一个“神话”接着一个“神话”。
从普通的福教院二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福州市最好的中学，福州一中之后，吴谢宇又获得北京大学降分60分的自主招生资格，进入北京大学经济学院。随后的北京大学廖凯园奖学金、GRE成绩全球排名前5%等等，都是他的“战绩”。
吴谢宇获奖（左边） （图源网络）
但吴谢宇活得好像并不痛快。2013年3月，吴谢宇在人人网上转了一段话，“手上捏着后半辈子，摔坏了还能求个痛快。最害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个选择会改变多长的人生，一年，十年，五十年；还是七月份，明天，下一秒。不知道在漫长的时光里，这一刻究竟有多重要。”
“完美”吴谢宇的阴影，出现在他的只言片语和身边人的零星记忆之间，这是一条不为人见的暗线，直到它多年以后的爆发。
他跟高中的朋友谈到过，想要自杀，大学很压抑，没有能够说话的朋友。等到2013年，大三的秋季学期，吴谢宇的生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躺在宿舍的床上看小说，不去上课。同学问起，他说遇到了一些突然的麻烦，需要处理。但到目前为止，却没有人能说出，他在那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2015年6月底，向来沉默的谢天琴，少见地在办公室喜形于色。她告诉自己同事，儿子将要去美国的斯坦福大学留学，自己将一同去陪读，还向同事请教如何查询外国生活的资料。但她并不知道，吴谢宇，此时已经买好了准备杀她的工具。
没人可以看穿吴谢宇的内心，不只是老师、朋友与同事，还有他的母亲谢天琴。
而吴谢宇自己，在两张面孔之间游刃有余，显现出在他那个年纪的过人能力。不论是在福州、北京的师友，还是在重庆的同事之中，他们都震惊于这个少年的另外一面。听见他杀了自己母亲的消息，每一次见过吴谢宇的人露出的惊讶神情，都是他阳奉阴违下行事的又一次得逞。
吴谢宇通缉令 （图源网络）
被捕之后，吴谢宇仍旧在重复着他过去的做法。
在长达八个小时的初审中，吴谢宇并不否认杀母，对于知识类的话题积极参与，侃侃而谈，而涉及到核心问题时，他总是回避。吴谢宇依然在扮演或说放大他认为的优秀的一面，被警方抓捕也没能击破他的心里防线，仍旧强装出一个强者的形象。
不过，吴谢宇被捕之后，在重庆机场中哭过一次，在福州审讯时又哭过一次。据广州日报援引福州警方内部人士的消息，4月28日，吴谢宇被安排写自述书，他写着写着就哭了。
吴谢宇没有趁着躲过了警方注意的最初半年偷渡，没有在随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成功潜逃，他所筹借到的钱，也没发挥太大的用处。据媒体报道，接近警方的消息人士透露，吴谢宇涉嫌弑母后，警方曾查到吴谢宇多次购买彩票和嫖娼的记录，购买彩票大概花费了吴谢宇几十万元。
过往那个思维缜密、冷血理性的“完美犯罪人”形象渐渐瓦解。瓦解之后，吴谢宇的真实样貌，还有待进一步的通报披露和分析。一名见过吴谢宇暗地里哭泣的人士为他感到惋惜，他感叹说，其实，吴谢宇没有他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
作者 | 南风窗记者向由 xzl@nfcmag.com
排版 | 执信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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