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注射剂
顽强的中药注射液,再一次引起公众瞩目。
一切,还是开始于山东女孩赵雨思。今年4月,一桩斯坦福的行贿丑闻曝光出来,赵雨思因为申请入学材料作假被斯坦福大学开除。
但事情没有到此结束,连锁反应很快开始了。
人们发现,赵思雨的爸爸赵涛是步长制药的创始人和董事长,而步长制药有一款暴利的拳头产品,丹红注射液,它是这场大火的引信。前央视调查记者王志安率先开炮:“为啥中药注射液长期危害患者,但是普通人却很少知道?”
被他炮轰的中药注射液,到底是个啥东西?
夺命鱼腥草
中药、注射液,两个词语的组合,让它看起来有点怪诞。
一种蟾蜍耳后腺分泌物制成的注射液最为典型。它号称可以抗急性、慢性化脓性感染,抗肿瘤、抗放射,还能治疗支气管炎、肺炎、肠炎、痢疾。神奇的功能数之不尽。
但在这种药的说明书上写着,本产品有严重过敏反应病例。使用者需接受过“过敏性休克抢救”培训,没有抢救条件的医院,还不能注射。
神药不止这一种。销量很高的清开灵注射液,主要成分是一些普通中药材。珍珠粉、水牛角(粉)、板蓝根、金银花、栀子等,却能“搞定”一长串疑难杂症,下到呼吸道感染、肺炎,上到脑血栓中风。
无需怀疑,中药注射液并非小范围流传的民间偏方,目前有一百多种中药注射液横行于世,且背后是一个千亿级的庞大市场。
千亿是什么概念?医药产业信息咨询公司IQVIA发布的《2017中国医院医药市场回顾》显示,当年,中国医院里卖得最好的十种药品,中药注射液占了三席。步长制药的年报披露,它们生产的丹红注射液一年可以卖60亿元。还有一组新华社和《南方周末》曾报道过的数据可供参考:每年中国大约有4亿人次使用中药注射液。
中药注射液卖得这么红火,是因为它能治病救人吗?
从一个故事讲起吧。2006年5月,广州一位艺术家起床发现自己有点喉咙痛、发烧。寻常的感冒症状,医生却给他注射了100毫升鱼腥草,美其名曰抗感染。
但还不到一个小时,伴随着强烈的头晕、呕吐症状,这位艺术家的血压一路走低。一阵痉挛后,她于当日中午“猝死”。
那时,鱼腥草注射液正持续引发关注。同年4月,湖北一位三岁男孩在注射鱼腥草后出现过敏性休克,直接死亡。
据《北青报》报道,2006年6月,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共接到鱼腥草注射液不良反应5488例,严重不良反应258例,44人因注射鱼腥草丧命。
救命鱼腥草变成夺命鱼腥草。虽然2006年它被国家药监局叫停,但三年后,在没有明显整改的情况下,鱼腥草注射液又在2009年悄然上市了。
它不是孤例。根据《中药注射液致死亡59例调查与分析》,2007年有17种中药注射液爆出致死的案例,包括双黄连、葛根素、柴胡、茵栀黄等,复方丹参亦在其列。
直到今天,每年中药注射液的不良反应报告,依然高达十多万起。很多不良反应是在短短几秒钟内出现的。
国家食药监总局几乎每年都把它列作药品安全风险的集中区域。据《国家药品不良反应监测年度报告(2017年)》,当年中成药不良反应报告的前20名中,中药注射液占了17个。
要知道,这些案例全靠医疗机构自觉上报。《中国药典》编委会执行委员周超凡接受新华社采访时说过,报道出来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很多县卫生院、乡卫生院发生的不良反应都不了了之。
“实际上,中药注射液隐藏的危害性还没有完全暴露。”
怪胎
中药注射液有什么来头?
其实,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不承认它。在西医看来,中药注射液没有临床验证,连化学成分的基础研究都没有,不符合现代医学的基本原则;而传统中医也本没有注射的理念和实践。
不过无法否认,中药注射液的确跟中医共享一套叙事话语,比如丹红注射液这样界定疗效:“活血化瘀、通脉舒络”。这显然是中医特有的叙述方式。
丹红注射液由丹参和红花两味药材组成,根据2015年出版的中国药典,它是拿丹参、红花,辅以酒精和生理盐水,用浸泡、过滤、冷藏和灭菌等手法提取成分。这种做法没有经过化学分离和提纯,结果很容易留下杂质。
这并不符合现代药学原则。按照科学流程,上市前,一款药需要在多轮试验中建立一个药品进入血液后的药动学模型,描述出每个化合物的功效。经过大量数据验证后,获得具有显著统计学意义的治疗数据。
只有这样才能清楚知道,哪些成分有助于治病,哪些成分会带来副作用。
中药典籍记载丹参和红花有保护心血管的作用,但它们的化学成分众多,到底是哪一种能治病,而其余成分又扮演怎样的角色,目前尚没有系统的研究,公众也并不知晓。
如此,它要以注射的形式进入人体,就更要慎之又慎。
回扣
屡屡害人的中药注射液却创造了一个个销量神话,这得归因于药企的“回扣”。
步长制药的核心产品就那么几款:脑心通胶囊、稳心颗粒、丹红注射液和谷红注射液。但维持它们的运转,却需要每年70多亿的学术推广费用。
步长制药官网,点开”心脑血管“一栏,可以看见几款”注射液“核心产品。
不要小看了这笔推广费。在步长制药2018年的财报中,药品的毛利极高,达到了94.53%,可一旦算上巨额的销售开支,净利就被拉到了11.2%。其中,销售开支的大头是市场及学术推广费用,占了收入的54.78%。
招股书中说,步长制药在全国各地开展的各类学术推广会、学术研讨会、学术论坛和学术交流会等活动,产生各种会议费、差旅费和招待费。
但学术推广绝非普通的广告营销那么简单。董事长赵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他们一年开6.4万场学术推广会。以此推算,每天要开175场会议,花掉2000万元。
这组数据恐怕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但对药品行业稍有认识的人都知道,学术推广是有故事可讲的。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有一份判决书记载了这样一个案件。湖北的夏某推销丹红注射液,向黄石市中心医院急诊科、神经内科、心血管内科的9位医生送了回扣,一共126万元,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在15份判决书中,步长制药的拳头产品丹红注射液跟回扣相关。层层回扣,到医生端时,比例就会高达30%。
回扣在“学术推广费”中占多大比例,我们不得而知,但业内已经形成共识,这是一个依靠回扣来维持高销售的行业,它最终又以过度医疗的方式,超量开药给患者。
如果不是利益驱动,任何有良知的医生,开此类药品都会格外慎重。
面对如此一个掏空医保的毒瘤,国家也曾伸出监管之手,过去几年来,多种中药注射液被要求修改说明书,补充不良反应和禁忌。
2009年,原国家药监局启动了全国中药注射液安全性再评价专项行动,打算评估中药注射液的安全隐患和风险控制,意图淘汰不合格的药品,期间不少品种的中药注射剂退市。但十年过去,再评价依然杳无音讯。
国家卫计委(现国家卫健委)则在2009年1月21日,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中药注射液生产和临床使用管理的通知》。
好消息是,许多大医院出于安全考虑,已经逐步抛弃了这类药品。而在2017年医保目录调整后,23种中药注射液的支付范围被缩减,全部限制为二级及以上医疗机构。中药注射液的主要市场在基层医疗机构,如此调整,必然对其造成直接影响。
步长制药的转折点就在这里。去年,它的丹红注射液销售额同比下降20%。同时,因为频繁的不良反应,丹红注射液至少被11个省市发出26次预警,被限制了使用。
今年5月5日,湖南省拉响了基层医疗机构中药注射液“禁令”的警报。医保控费的大背景下,国家医保局也公布了《2019年国家医保药品目录调整工作方案(征求意见稿)》,可以预见,中药注射液在医保的地位会进一步缩紧,它未来日子将更加不好过了。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以
排版 | GINNY
南风窗新媒体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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