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无王，只有光亮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董可馨

周日，记者节，拜登胜选。

这三项，任意组合，对记者来说，都意味着休息日不存在，注定又是忙碌的一天。

记者自己的节日，自己写文章庆祝——就像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一样，矛盾，习惯，想想也可会心一笑。

记者是这样一份职业，选择了它，不是选择了可预期的安逸与平稳的未来，而是选择了不能停歇地奔波、思考与写作，把自己融入混沌世界，开放地接纳种种可能性。

媒体转型，时代逼仄，大浪淘沙，“调查记者已死”“新闻已死”的声音太多了。走的走，来的来，一茬又一茬越来越年轻。

的确，成熟而专业的职业记者正在日益成为一个珍稀物种。

新闻业是被理想和热情支撑的行业，如今，理想如星星点灯，只能是个人愿景，很难再成为一个职业共同体的灯塔。

电影《聚焦》剧照

信息早已不稀缺，人人皆可为意见领袖。如果“第一现场”都已不属于记者，我们还拿什么维护这份职业的荣光，记者的安身立命之本又是什么？

眼看着记者不是在一条进路上昂首阔步地踏出一方愈加广阔的天地，相反，许多人退而自守，惶惑于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的确令人感伤。但如果记者只是以提供信息为业，那么这样的记者和这样的新闻便是注定要死，也毫无值得惋惜之处。

所以这并非自怨自艾。当我们在今日继续思考记者节该如何“过”的时候，其实是在思考记者职业还要如何“活着”，思考我们的社会还需要记者提供什么。

见到过我的同事卧底工厂，与“三和大神”为伴，亲身体验近乎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日结工作，写出一篇淌着血汗的报道，点赞最高的评论无关痛痒地说“写这样文章的人是做不了这种事的”；

见到过同行们死命追着一条线索不放，四处求证、东奔西走，可追出的答案可能还会出现错漏；

也见到过当所有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性时，因为无法得到最关键证据，记者也不敢在笔下流露出确定性的纠结与折磨。

电影《真相》剧照

可以说，今天的记者比以往更需要勇气，不单是投身于纷乱经验世界的勇气，更是坚信道德世界的庄严，并敢于不断修正自己、怀疑自己的勇气。前者让一个人得以进入新闻行业，成为记者，而后者，使他坚持下来，有机会成为一名好记者。

佛语有云，人生三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比附之，这个世界会三次展现在人眼前，第一次只是平常，第二次叫他惊讶，第三次则是冷静。

若不以旁观者视角观看这个世界，不会察觉到熟悉世界的另一幅样貌。试想美国旅行作家何伟展示给中国读者的那种熟悉中的陌生感与新鲜感，这是“闯入者”的视角，是“好奇者”的视角。

记者就是这样的“闯入者”，撞破日常，钻入缝隙，捕捉意外与新奇，带给读者以不曾想见的社会样貌、以另一种存在却不被注意的可能性。

南风窗记者在甘肃省东乡县做调查

初入行者，最具好奇心，最奋力收集信息，急切于追寻“发生了什么”，入行日久，渐渐熟悉技术与规律，也开始把握认识社会与世界的模式和理论套路，逐渐习惯于去了解和探知“为什么会发生”，此后才会渐渐大胆于判断和预测。

如果我们说今日的记者已不能满足于以为社会提供信息为己任，不能满足于为阐明“发生了什么”为职业追求，那么记者的职业尊严和职业资格，只能在于不断求索“为什么会发生”，记者依然是泥鳅，但得是一只钻得更深，深入一个社会运作深层的肌理的泥鳅，他要为读者提供认识世界的眼界和方法。

一个入行已深的老记者或许会逐渐成熟，但不一定会对此足够自信。做记者是无所谓成功的，哪怕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发生”也是困难的，不仅仅因为复杂的社会现实对人的理性能力构成挑战，更因为“为什么”往往难以用“对错”“正邪”“真假”“美丑”的二分法来解释归纳，它关乎人心人性最深微处，关乎社会错综复杂的利益与权力格局，它像一个结构套死的纽结，以记者之眼，之笔，只能看到、记录纽结中被挤压变形的人，并至多报之以同情，帮之以呼救，而几乎永远也无力打开纽结。

美剧《新闻编辑室》剧照

这种无力感，今日尤甚，因为仅仅掰开纽结给人看，也不是一件易事了。时至如今，谁敢轻言信息等于真相，知情就能获得判断的自信？

所以成为记者，或许不会像其他行业那般，做得渐久、日益成熟、得心应手、潇洒自信，不，它更可能是一个愈发清醒，愈发痛苦，也愈发艰难的过程。

但难处即是生处。

有一种说法，做新闻是审丑，是与一个社会的疾病打交道。一个健康的人不需要旁人站在一边鼓掌，记者如果不满于只做安慰剂，就仍需肩负起审丑和看病的勇气与责任。它为社会看病，即便不能治病，它帮人们认识社会，即便难以改变社会，这是记者的普罗米修斯之责，也是记者终生的修炼。

电影《华盛顿邮报》剧照

愈无力，愈需要强大。需要“理想”“良知”“责任”“道德”这些似乎浮泛，根本无法兑换为利益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每一个人的定海神针，维护着我们内心世界的秩序与安宁。

罗曼·罗兰有一句人人皆知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看清世界需要方法，依然热爱生活需要勇气。勇气的获得仍需我们回归道德原点，它可能是是我们最朴素的正义感，也可能是经过我们深思熟虑所选择信服的理论。

电视剧《镜子森林》剧照

行者取径或有不同，但暮然回首，一定仍有人坚守着这份职业的原点，依然站在那里的，才是我们的同道者，是这个社会需要的记者，它是珍稀物种，更是不能灭绝的物种。

他们东临碣石，极目沧海横流，带着湿气的风，扑打脸颊，震动衣袂。一颗心和潮水一般澎湃，而头脑和高山一样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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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 黄靖芳

排版 | 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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