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具体的人,也要恨具体的人 | 直播回顾
(本文约17000字,阅读需要35分钟)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思想的艺术家”。
当我们在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有时我们会偏重于他作为艺术家、小说家的一面,有时我们会说他是一个思想家。如何来理解作为“思想的艺术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和艺术是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他的很多思想,其实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抽象观念与哲学,而是直接根植于俄国社会。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当中有很多由观念升腾而形成的幻景,如果不把这些幻景放在历史环境当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就成了一个幻想家、心理学家、哲学家,而一旦放在俄国现实当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个思想的艺术家。
11月19日,豆瓣读书联合广西师大出版社上海贝贝特,邀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译者、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耿海英女士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贝贝特文学主编、副编审魏东先生来解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与艺术的N个关键词,按照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作者)的线索,跟随他对陀氏“思想” 这一抽象词汇角色化,一起进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理解这位“思想的艺术家”。
耿海英老师与魏东老师的直播现场
遭遇陀思妥耶夫斯基,
是人生中重大的精神事件
Dostoevsky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初版本(封面、书脊、扉页),YMCA-Press,布拉格,1923
魏东:我们今天因为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这本书聚到一起,来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别尔嘉耶夫认为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之子,我们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铁粉,11月份以来,我个人深深地感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当下的巨大影响力,我做了十几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其作的推广,到今年这一个月,我集中感受到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还是非常值得的,我被读者、被所有人深深感染了,也包括豆瓣直播这场隆重的活动,更是向陀翁的致敬。
我想请问耿老师,您第一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遇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
耿海英:我在念大学时开始读陀氏,因为我是俄语专业,肯定会涉及俄国文学,从普希金一直到契诃夫。八十年代对陀氏的理解还是很简单的,阅读得比较多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穷人》。当时只是一种初步的阅读,深入的阅读还谈不上。80年代对他的理解都还不是那么到位。真正深入的阅读,其实是以后的事了;到了大学毕业,自己要教俄罗斯文学的时候,再深入阅读时,感觉就不一样了。
往后再读硕士、博士。其实在硕士的时候,我接触的是梅列日科夫斯基,他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影响比较大,震撼了我。随着阅读的深入,到读别尔嘉耶夫的时候,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又让我对陀氏的认识更进了一步,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陀思妥耶夫斯基伴随我走过几十年,从粗浅的阅读,到深入文本,再去阅读关于他的研究,一步步深入理解陀氏。遭遇陀氏是人生中的一个精神事件。
魏东:这也是别尔嘉耶夫在《前言》讲的一段话。如果说耿老师是从一个普通读者成长为一个研究学者的话,那我走的则是从普通读者到出版人这样一条道路。我大三时,准备从历史系考中文系的研究生,那个时候接触很多文学作品,对我冲击最大的一次阅读就是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大家知道这是陀氏的一个集大成之作,我一上来接受的就是这本书,我对当时那种感受刻骨铭心。
2005年研究生毕业之后进入出版界,进入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当时05年参加工作, 06年就组织了你面前的这本书,当时我给书系起了一个很大的名字,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名作书系”。
但大家可以看到后勒口上其实只有两本书。一本是纪德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讲座》,然后第二本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然后这两本书分别是在06年和08年出版的。当时我的计划是要出一系列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著作,做了这两本之后,兴趣就转到主持文学纪念碑上去了,所以书系就到此为止。后面就进入了主持文学纪念碑的历程。而到了2020年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这本书放在文学纪念碑丛书中再版了,就是我们现在接触到的2020年的新版。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世界读者,尤其是对我们中国读者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无论是作家也好,还是各行各业的普通读者来说,大家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缘感,觉得他真的很重要,但是我们不会轻易像别尔嘉耶夫一样说我们是他的精神之子,没有到这个高度,但是大家对他表现出的热情和激情,我觉得也是很值得一提的。
所以要想请耿老师分享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们来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怎么理解我们对他的这种热情和激情?
耿海英:我的阅读感受是,陀氏其实真的在挖掘人的内在。每一位读者可能多多少少都觉得他能触动我们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有的同学从来没有读过,就来上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精读课,他们有时候读到某一个小片段时都会觉得非常震撼,甚至有的学生读着读着就能流泪。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他哪里触动了我。”
魏东:有时候不自觉地会吟诵出声,包括他那种大段的独白。
耿海英:因为他在研究人,研究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共性的东西,他做了很深的挖掘。不一定他所有的东西你都有共鸣,但不知道哪一点就触及了你,所以对我们普通读者来讲,我认为他可能都能唤起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所以我想他受到普遍的热爱,也是因为他能够冲击我们的心灵。
魏东: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个人生活中也打下了很深的印记。
我豆瓣的网名就是米卡,来源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现在米卡好像更常被翻译成米佳)。我接触的是人民文学社的耿济之的译本,那里面译成米卡,所以我就一直把米卡作为网名了。
我的微博名叫“幸福向米佳微笑”,似乎是一个很俗套的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来自浙江文艺出版社徐振亚老师《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译本里其中一个章节,在最后的庭审环节,老大米佳因为未婚妻卡捷琳娜最后的证词案子有转机了,但是最后提供了一个不利的证据,对他又是当头一棒。与最开始幸福向米佳微笑相比,一下子就反转了。我的名字就来自于那一段情节。
作为读者,碰到哪本就读哪本吧
Dostoevsky
《罪与罚》单行本第一版扉页
魏东:我还想请问一下耿老师,对尚未开始阅读陀氏作品的朋友来说,从哪部作品入手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会比较好?
耿海英: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可能从他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入手会比较合适。随着我阅读经验的积累,到现在我觉得陀氏的作品篇篇都值得读,每一篇都能读出它的味道。但是真的要从入门的角度来说,可以先从一些短篇入手,陀氏的作品到底还是很特别,他的叙述、语言、带出来的情绪非常与众不同。从一些短篇入手,能够把握住他的基本风格。
如果说时间不是特别充足,就想读一本重要的著作,当然还是首推《罪与罚》了,从《罪与罚》进入,就基本能了解他的特点,他的思想、艺术特点在里面都能反映出来。而且罗赞诺夫说,这是一部堪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完美的艺术作品。
当然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最后的作品,不过他没有完成,但他所思考的问题可能就更深入。作为文学艺术作品首选《罪与罚》,可以完整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特点。
魏东: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译本还是很好找的,如果是初次接触,还不如按他的创作顺序来阅读,一开始阅读《穷人》也挺好的,《穷人》本来就是带有人道主义色彩,是很好的作品,至少会被那种叙述语调所感动。
耿海英:这点我也赞同,我讲课的时候,就是和学生一起从《穷人》读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当然其中也会挑一些作品。作为普通读者,你碰到哪本就读哪本,都很好。
魏东:《罪与罚》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部取得世界声誉的作品,在这之前他的影响应该可能就局限在俄国、法国,《罪与罚》之后他成为了有世界声誉的作家。
除了阅读作品,
还能怎样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
Dostoevsky
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关研究作品
魏东:接下来请问耿老师,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之外,请您给大家推荐一下,还有哪些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著作您觉得比较重要,可以推荐给大家。
耿海英:我接触的陀氏的研究著作一般来自欧美,然后更多的就是俄罗斯的研究。尤其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白银时代期间,研究著作非常多,包括别尔嘉耶夫自己写这部书之前,也受到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罗赞诺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的启发。这些都有汉语译本,都可以读。
除了别尔嘉耶夫之外,像舍斯托夫,维·伊万诺夫他们都写过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这些白银时代的著作,基本上是奠定了陀氏研究的基础和深度。
80年代俄罗斯的研究者,大量参照了白银时代别尔嘉耶夫他们这一批人的研究著作,国内已有舍斯托夫的全集,舍斯托夫主要研究陀氏的悲剧。
魏东:大概80年代,应该是在北京三联的“文化与中国”丛书刚出来的时候,当时存在主义还是热门思潮,陀氏的作品也作为一个存在主义的热门话题,像刘小枫先生当时特别推崇舍斯托夫的《在约伯的天平上》,还有其他几本。
耿海英:舍斯托夫有一本重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悲剧的哲学》。
魏东:漓江社很早就有中译本了,后面也都被上海人民社再版了。
耿海英:单说文集的话,《精神领袖 : 俄罗斯思想家论陀思妥耶夫》这个集子里收录了很多作者的单篇文章。
魏东:那本书就相当于是这一研究路线的集大成作品。除了宗教哲学这一路的研究之外,其他方向您还有什么推荐?
耿海英:最近我一直在读约瑟夫·弗兰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目前出了这四大卷,它们既有可读性,又有研究性。非常期待这套书的第五卷。弗兰克对于陀氏的生平,做了非常详细的研究,书信、作家日记和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他都做了非常充分的资料考证,然后再分析和他的创作之间的关系。这套书真是一套扛鼎之作。
魏东:弗兰克研究著作的优点和长处,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觉得很高兴。
弗兰克的书太厚重了,大开本,而且那么厚,确实不方便携带。但是这套书真的适合你,认认真真地坐在书桌前面,把它摊开,然后仔细地去阅读。
耿海英:弗兰克提到了很多点,这些点我觉得都很重要,比如说第一卷中,谈到很多陀氏早期在受教育过程中,受了莎士比亚、莱辛、席勒等很多作家、诗人的影响,对我们了解陀氏后来创作的内容,都很有帮助。
魏东:弗兰克写这些东西都是有线索的。比方说前面提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的生平里,会不断的提到这些相关的影响,或者是这条线索是怎么一路发展下去的。这是那套书的一个特点。
耿海英: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和作品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让弗兰克阐释透了,真是非常好。
魏东:我觉得弗兰克的书对于我们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来说,更大的一个好处是它让我们很深或者很广泛的层面上,了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我们以前接触到的传记,很少有这么详细的。
格罗斯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苏联是1963年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的,我们这边八十年代末期已经翻译过来,也挺好看的,七百页左右,也算很厚的篇幅了,然后还有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理传记的那种类型。直到弗兰克的传记出来,我们对于陀氏以及他生活的时代才有了一个比较立体和深刻的理解。
耿海英:读原来的传记我们可以把他的生平串起来,但是和他的作品之间的联系是比较少的。弗兰克这本传记,谈透了他的作品与生平之间的联系。
魏东:好的作家传记,需要作传者深厚的批评文学批评的能力。因为如果你在这个领域不是一个顶尖的学者的话,你写这样这种规模和这种特点的作家传记也是很难出彩的。
耿海英:弗兰克倾其一生在这里,这部传记里。
魏东:您还有要推荐的吗?
耿海英:今年我们一起来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我觉得好奇怪,今年反而很少听大家提到巴赫金。
我觉得巴赫金和别尔嘉耶夫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深入研究陀氏的,分别出了两本特色鲜明的东西。别尔嘉耶夫是从思想、宗教上去研究。而巴赫金也有一些关键词来界定陀氏——比如复调、未完成性等等。
魏东:巴赫金在国内已经热过一波了,他七卷本的文集都出版了,巴赫金当时几乎重新定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方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沿着他的研究路线还是真的能够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他用自己发明的那些比如复调、多声部等概念,从小说修辞的角度去进入文本的确非常精彩。一下打开了一片新天地,焕然一新,恍然大悟。
我以前也特别喜欢读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包括后来河北教育出版社出了他七卷文集,我整个都非常认真阅读过。所以后来我们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的时候,当时第一想到的确实就像你在前言和导读中提到的巴赫金,这两本书真的可以并列在一起。
耿海英:别尔嘉耶夫有一系列的关键词,巴赫金也有一系列的关键词,分别在两个领域——诗学领域和宗教哲学领域,好像这些词都可以对应起来。我当时有一个小课题,但是我没有做下去,就想做一下别尔嘉耶夫和巴赫金的对照,看看这两种研究能不能打通。
白银时代的宗教哲学家们
重新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Dostoevsky
别尔嘉耶夫像,康·费·尤恩,1921年绘
魏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这本书也是耿老师的得意译作。我是在刚进入出版业时和耿老师认识的,然后当时想推出陀氏的研究性的作品,因为我很少做他的作品本身,我更侧重于出版关于他的研究、批评传记,我是从这个角度去接近、推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当时我好像应该先认识了您的导师陈建华老师,然后您的导师说,有个学生正在研究别尔嘉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时候耿老师还博士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是她研究的主题,我今天也带来了耿老师的2007年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论文。
这本论文就是她翻译这本书的缘起。我们当时聊起了选题,刚好把它收入到我设想的书系中,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是平装本,这本是精装本,还有就是与之密切关联的博士论文,今天我都带来了。
请耿老师给我们介绍一下,和其他研究著作相比,别尔嘉耶夫的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耿海英:刚才我们也大致提到了,拿别尔嘉耶夫和巴赫金相比,一个是诗学领域,一个是宗教哲学领域的研究。我觉得别尔嘉耶夫主要是从他的宗教哲学思想的核心“自由”出发,发现了陀氏的几个核心问题。
当然首先就是陀氏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人身上,从人出发,发现了几个核心问题——自由、恶、爱、人神、神人、俄罗斯、宗教大法官……我认为比起其他研究著作,可能从哲学上更为准确、或者说更为精辟地把陀氏的哲学思想提炼出来了。
虽然别尔嘉耶夫在这本书里并没有作太多的文本阐释,但是他把文本中的精神,或者说陀氏思想的核心表现了出来。有读者问,陀氏到底表达了什么宗教观?在这些关键词当中,别尔嘉耶夫就有一个非常精准的提炼。他和巴赫金显然不一样。当然了现在对巴赫金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了,不仅仅把巴赫金作为一位诗学家,也把他作为一位哲学家来讨论,巴赫金肯定有他自己的思考,不过巴赫金写书的时候,有一些不便直接表现的内容,他改用了一些曲折的表达。但别尔嘉耶夫不一样。别尔嘉耶夫1922年侨居法国,可以很直接地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
他开始时是作讲座,慢慢用讲稿合成了这本书。他在研究陀氏的时候没有太多顾忌,而且他是从哲学家的角度提炼这些问题,所以很精辟。
魏东:大家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估计也能感受到别尔嘉耶夫的这种叙述,箴言体般的风格,叙述很急促,下结论时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有些说法你不一定认同,但是他的叙述方式、整个论述的过程,真的会让你感到被卷入了那股旋风,那种火一样的激情,感染力特别强。
所以我后来精装再版的时候,用了两团火来做封面的元素。而且两个光源一大一小,象征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别尔嘉耶夫两个人的关系,封面的创意,就来自于书本身呈现给我们的这样一种精神氛围。
耿海英:他虽然是哲学家,但别尔嘉耶夫本身其实也具有某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特质。他自己说过,家族的血脉带给他比较暴躁、容易激动的性格特征。所以他和陀氏是很契合的。
当时我翻译这本书时,自己也处于亢奋状态,这本书把你引入一种激情的状态,简直不像一本哲学书了。
魏东:我初次接触这本书的时候,其实当时也没有多少对宗教哲学的了解。当时编的时候,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别尔嘉耶夫那种论述的方式,尤其是像我做编辑,在选择用逗号还是顿号的时候,有时候会稍微犹豫一下,你要不要划开那种鼓点似的、不断敲击的、有节奏感的句子?还是刻意地让它重复,循序渐进一层层往前推进?我当时反而更关注的是叙述的方式。
而且这本书,感受确实与巴赫金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你比方论述创作中关于人的启示的时候,在《少年》中,所有人因一个人(韦尔西洛夫)而忙碌,在《白痴》梅诗金为所有人而忙碌,这跟巴赫金在分析人物结构时的结论其实是一样的,他们进入的点不一样,但是他们呈现的模型或结构恰恰是一样的。
耿海英:这本书中精彩的地方还在于《爱》那个章节。基本上所有的章节都没有作特别深入的文本分析,但是就在《爱》这一章里边,他把那么多的作品分了两类,一类以一个主人公为中心,其他的人围绕着他,这是一个向心力结构。还有离心力结构:一个人跑向所有的人,比如《少年》中的主人公,就是跑向所有的人。我觉得《爱》这个章节里,还真的是有一点文学批评的意味。
魏东:这种论证不是空洞的,不是说弄一些教条来宣读,它有自己的结构分析,还有整个进入到文本细部的点,只不过它的着眼点在于精神。
耿海英:他的长篇作品中,尤其是《罪与罚》《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都有一个“思想”,这个“思想”不是像一般的文学作品那样表达了某个思想,而是这个“思想”本身作为一个核心要素,是“思想”推动着情节,有这个“思想”之后,整个情节才展开,这一点我觉得分析得特别到位。
是“思想”本身就构成了情节,构成了悲剧的张力,构成了整个艺术作品发展的动力和源泉,形而上的“思想”构成了整个艺术的内在魅力,它使所有的人物都运动、甚至疯狂起来,追赶着整个情节跌宕起伏,形成强大的冲击力;是思想带来的激情,是思想的利刃把人物了逼向了最极端的境地,把人物推向了悲剧的最高峰。
魏东:我们刚刚主要分析了这部作品的精彩之处,我觉得读者还想了解,别尔嘉耶夫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和环境中做陀氏研究的?
耿海英:别尔嘉耶夫出生在1874年,去世于1948年,他经历了俄国社会变动最剧烈的时代,当他长大成人之时正值 19世纪末的最后十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具备了深刻思考的能力,面对俄国巨大的变动,面对人类20世纪慢慢浮现出来所有问题,这个时候他作为哲学家,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的思想资源首先是俄国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而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又绕不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应当说他是重新诠释了陀氏。
魏东:别尔嘉耶夫的前一代人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同时代人,他们当时会批评生活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当代人的即时性的评论,这种评论经常带有个人的恩怨。
到了别尔嘉耶夫这一代或白银时代的那一批哲学家时,他们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精神资源,而进入他们的理论思考。所以您在博士论文里也借别尔嘉耶夫,讲到了当时的一大批人,梅列日科夫斯基、罗赞诺夫……他们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别尔嘉耶夫借鉴了他们的资源,这一大批人重新可以说重新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是从他们那个层面上打开了我们的视野。
耿海英:他们是宗教哲学家,会从哲学的角度去重新思考基督教,俄罗斯有一个新基督教运动,其实就是对基督精神的重新理解,他们正是从陀氏的基督出发,来重新理解基督精神。
他们的共同点,都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当成一个巨大的宝藏,他们基本上都是从这个文本出发的,宗教大法官的精神,前前后后的作品里都有一些线索,最巅峰的论述还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这一批宗教哲学家的路数,基本上是源于对大法官的思考。
梅列日科夫斯基、罗赞诺夫、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这一系列的宗教哲学家在思考20世纪人类所面临的困境的时候,他们思考的角度都不一样,但是又都绕不开陀氏,但是对陀氏的基督精神他们的理解又各不相同,虽然都被称为新基督教哲学家,但他们内部也会有分歧,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
魏东:我觉得特别珍贵。可惜这样一种重新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运动,因为历史进程很快就被打断了。他们当时那一批人的思考,对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格外重要。
耿海英:别尔嘉耶夫与梅列日科夫斯基、罗赞诺夫不同,他有很高的哲学素养,所以他提炼的核心词都是些哲学意义上的词。
魏东:我们这次是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请您给大家讲一讲,您被哪些章节触动过?请推荐特别值得阅读的篇目。
耿海英:核心的章节是《自由》,这个章节完整阐释了他对基督的理解。理解了他的自由观,可能就会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到底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主张的自由是什么。
还有一章就是《恶》,这一章对我也有一个比较大的冲击。别尔嘉耶夫提醒我们,不要去幼稚地理解自由与恶的关系。我觉得准确理解自由和恶这两点还是非常重要的。
魏东:我自己读的时候,我当时就觉得到最后印象特别深的是第九章《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我们》,因为在前面八章里面你看不到别尔嘉耶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什么微词,所以很多人就认为别尔嘉耶夫是“陀吹”,而且花样百出,360度无死角的吹捧。
到了第九章最后的时候,他又提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恶或者宗教体验。他说你不能完全跟着他走,跟着他走会掉到沟里去的,最后还给了一个光明的尾巴。我们要学习他,要经过他的路,还要超越他。特别是他再次详细讲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俄罗斯民族的启示性,讲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怎样成为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之父,因此特别令人动容。
答友邻问
Dostoevsky
1867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1.@毛球:老师,想请您推荐一个陀翁作品的阅读顺序,谢谢!
耿海英:要想系统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基本上就按照他的写作年代来读,从早期到晚期这样读,可能会更全面地了解他。不过还是我刚才的观点,有的读者不一定有这么大块的时间按照这种方式去阅读。
魏东:一般来说,非要划分一些创作阶段的话,会认为后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是我们熟悉的伟大作家,所以就会特别推崇他的五大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群魔》《白痴》《少年》),相对而言,《少年》读得人会少一点。
耿海英:我觉得如果你要全面了解他的话,《白痴》《少年》都是不能忽视的。
魏东:别尔嘉耶夫在关于人一章节里,从他的角度出发,他反而说《白痴》和《少年》是最完美的。
耿海英:《少年》是被忽视的作品。但是从我现在的阅读经验来讲,觉得陀氏一出手就是个大家,所以他早期那些短篇对于读者来讲也未必容易读进去,比如说,我现在教的学生,会觉得《双重人格》比后面的作品难进入,《双重人格》好像更难理解,而读到《罪与罚》,有了情节和故事反而好进入了。所以说他早期的或短篇作品也是不可忽视的。
像《女房东》《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其实还有一部作品——《温顺的女性》,我觉得特别精彩,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魏东:那本也被视为杰作。
耿海英:那是他后期的作品,也是短篇。这是我的阅读感受,仅供大家参考,每个人的阅读历程都不太一样。
2.@娜乌西卡:请问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钟爱描写受侮辱与损害的人,这里还有更多的意味吗?
耿海英:这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有很大关系。俄国作家中,我们经常拿他和托尔斯泰来比较,他们的生平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认为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和他生活的经历都是密切相关的,几乎没有例外。
没有哪一个作家能完全超脱他自己的生平。陀氏对底层的了解更多,托尔斯泰不会太深入地了解最底层的人,哪怕后期托尔斯泰去莫斯科贫民窟,但是那不是他的生活,他是去考察。但陀氏就生活在这个阶层,尤其是被流放西伯利亚的时候,他所接触到的整个监狱里的那个群体,他让更深入的去了解这批人。他生活的环境,让他更了解底层的人。
魏东:书写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这确实是俄罗斯的文学传统,而且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穷人》,主要也是在这个传统里生长出来的,包括对果戈里的戏仿,我觉得他是自觉地处理这样的题材,后来在苏联时期,依旧保留了《穷人》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的标签,这确实也可以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分特点。
3.@朱雀幻神:老师,我想请问看不懂《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内涵怎么办?特别是老二伊凡和老三阿廖沙,是不是要去了解俄国历史和基督教,才能明白陀翁想借助人物所表达的思想。
耿海英:了解东正教、天主教这样一些欧洲文化中绕不开的因素,当然对于理解陀氏是非常重要的。伊凡和阿廖莎这两个人物其实是陀氏重点塑造的两个人物,我认为阿辽沙是一种足以和伊凡相匹敌的力量,这两个人物也代表了陀氏对于这两种力量的理解,这些内容都内在于陀氏的思考,理解这个思考可能还是要知道一些社会文化的背景。
国内现在也有一些翻译过来的《东正教史》,关于基督文化的书就更多了。读一些这样的书,可能对理解陀氏还是会有帮助的。
4.@聚聚:对于西方作家来说宗教是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话题?
耿海英:在我的理解中应该是的。
魏东:光读解《圣经》的学术传统,整个就是一个非常巨大的传统,每个民族都有类似的这样一种精神传统,绕不开的。
尤其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其实是非常需要解读版,对不起,我不是打广告,之前文学纪念碑丛书出了一版《罪与罚》的学术评论版,除了作品文本之外,我们当时还选了八篇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真的是需要这版本或者需要做这样工作的,彼得堡俄罗斯社科院出的俄文版全集,里面的注释数量是非常详细而庞大的,我们中文版其实只是截取了很小一部分,就是你真正要理解他的作品,每个人物用的一些典故,要是不注意或压根不知道的话,你就会认为这是普通简单一句话,就跳过去了,其实都是有来源的,尤其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类型的作家的文本里面,人物讲的话,包括大量的圣经典故,还包括很多同时代作家的那些观念,当然比如他引用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通常是为了论战、谑仿。
耿海英:还要注意到,他的每一部作品前都会有一段源于《圣经》的题词。所以我经常建议学生,如果你们读俄国文学(不只俄国文学,还有欧美文学),手头备一本《圣经》,以便于你去查找这一段这段话出自哪里,以便理解陀氏引用的用意。
魏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开头就来自于约翰福音,第1章第5节”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这一题词与整本书也有着内在的关联。
5.@无用之人:我想听听您对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宗教大法官》那一章的解读。
魏东:这个问题其实相当庞大,罗赞诺夫就用了一本书,专门来解读这一个章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的附录专门收录了一篇《大法官》来解读。
耿海英:第八章也谈大法官,神人和人神。
魏东:《宗教大法官》里核心的意思是,基督给人类的自由,是需要人自觉去领受的自由,而不是我赏给你随时可以拿走的自由,除了内在的自由以外,你要拒绝奇迹、神秘、权威,你不能因为出现了奇迹,我才相信他,因为对神秘的崇拜,才相信他,然后服从于权威而相信他,。
耿海英:信仰不是强迫的,而是要你自己走向信仰。
魏东:别尔嘉耶夫对这一章的阐释,他不仅讲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更可能是他借此阐发别尔嘉耶夫自己的世界观,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对大法官中所提到的关于自由的界定。
6.@未知信号源:可以请老师解读一下《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斯乜尔加科夫这个角色吗?
耿海英:刚才我讲了伊凡和阿辽沙的关系。斯乜尔加科夫与伊凡通常被视为同一个硬币的两面,一面是伊凡,另一面就是斯乜尔加科夫,如果说从形而上的角度上来讲,伊凡是一个思想者,斯乜尔加科夫是一个行动者,斯乜尔加科夫把伊凡的思想化为了行动,就是说当时伊凡的虚无主义的思想,激进的思想,通过暗示,对斯乜尔加科夫施加了一种不能明说的影响,他的思想慢慢让斯乜尔加科夫捕捉和理解到了,然后斯乜尔加科夫把伊凡的思想付诸了实施,所以我们说他是一个形而下的伊凡。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魏东:弗兰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的第五卷已经编完了,第五部分弗兰克用了200页的篇幅,专门做《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文本分析,这章里面,他对斯乜尔加科夫的形象也做了很详细的分析,斯乜尔加科夫是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描绘成一个很阴郁的形象,他从小专门去学厨艺,而且他很向往国外的生活,尤其是法国的贵族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处理成滑稽和恶毒的形象。
书里提到他的时候,用了好几个细节。一是平时闷声不响,突然间冒出了一两句话,然后把卡拉马佐夫们吓了一大跳,当时文章里用了巴兰的驴子这个圣经典故;他小时候把猫杀死之后,给它举行葬礼,作者用这样的细节来凸显他的人格。
当时他们在谈论信仰话题的时候,斯乜尔加科夫提供了一些诡辩,就是说当我不信某一信仰的那一刻,我就自动已经脱离信仰了,然后你就不能说我叛教。他那一句话把正在议论的几个人吓一大跳,我记得这样一个细节。
最后魔鬼访问伊凡之后,他跟伊凡摊牌的时候,他对伊凡说,我是遵照你的旨意在行事啊,但最后他还是觉得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很绝望,然后自杀了。
7.@意意:老师,《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本没有完成的作品,虽然我觉得这个结局也很好,有没有学者对真正的结局做过推测和分析?
魏东:这个问题一是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叙述,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序言里一上来就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三年前,在这个故事里,阿辽沙是一个主人公,这是他们青年的时候,后面还有第二部,特别是以他为主角来讲述,这里就提到了。
然后他再跟一个媒体人通信的时候,他又提到过,当然这是他一贯的做法,因为他不断在给文学编辑透露我有什么想法,这个想法是要用来换钱的,主要是能预支稿费。
耿海英:是的,他会给编辑讲,他准备写一个什么书,里面讲什么;他会说,这本书还是会有销路的;然后取得编辑的信任,以便提前支取稿费。
魏东:差不多就是我有个idea,大概会写几个印张,一个印张多少钱。
另一个方面,他1881年过世,紧接着亚历山大二世就遭遇了暗杀,有人就说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死于疾病的话,听闻这个事件,他也会被气死的。如果他没被气死,据此推测,这本书很有可能会有第二部,讲述阿廖沙入世之后会经历后面时代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觉得大家更多是表达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如果陀翁还活着的话,他会写出怎样波澜壮阔的第二卷。
陀思妥耶夫斯基跟托尔斯泰不太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命的最后两三年的时候,达到了他个人声誉的巅峰,巅峰跟发表作家日记,跟他发表普希金雕像揭幕礼的讲话是密切相关的,正是因为那样,他才被称为俄罗斯的先知,这也是第五卷标题的来源。
而第一卷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引子,序言部分。我们已经是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长篇小说了,以他当时的创造力,第二部会写成什么样?关键一点在这里。
后来弗兰克写的传记里面就讲到了,托尔斯泰在人生的晚年,已经不具备文学创作的能量了,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一样,他在最后十年里,他最后贡献的几大长篇小说,一部比一部更加精进(《少年》大概是一个例外),尤其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那里达到了巅峰。
耿海英:我们不是陀氏,他的天才、他的思辨能力、他的思想深度能达到什么样的状态,我们是没法测度的,所以我们没法猜测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会是什么结局。
魏东:我们也会很好奇,他怎么处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真的是按照某种脉络在前进,所以我觉得这可能更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就希望有第二部。
8.@亲见:老师最喜欢他哪一部作品?
耿海英:那还是《罪与罚》,我还是比较赞同罗赞诺夫的观点,《罪与罚》是一部非常完美的艺术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没有完成,有很多的遗憾。
魏东: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罪与罚》是最如雷贯耳的,我们当时做学术评论版的时候,文本厚度刚好合适做。
我个人当然最喜欢《卡拉马佐夫兄弟》。确实是因为他的作品中的所有的元素最终都汇聚到这部作品里面来了,包括他使用的那些手法,比方说小酒馆的密谈,客厅里的风波,还有类似突然在一个场合下聚集了很多人,大家因为某一事件爆发了各种议论,各种独白,引发各种内心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些方法,包括他连载小说时积累起来的那些经验,到这本书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家不要被他的篇幅和高深的理论——尤其是像佐西马长老的长篇布道——吓到,《卡拉马佐夫兄弟》特别适合阅读,因为故事缘起本身也是一个罪案。现代人喜欢的故事元素在里面都有体现,而且是处理得最成熟。
他的作品特别适合在冬天的晚上读。我大概每隔两年就会重读一遍,以前读书的时候,回家都会再读一遍《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喜欢到什么程度?都是人物对话的,我随便翻过去都会看得进去,一是对情节熟悉了,另外一个确实是那本书真的好到了,无论从哪里进入都很亲切,都让人很有阅读的热情。
耿海英:所以从哪一本书进入都会很好,我现在的体验就是,随便拿一本书出来,都觉得很精彩。如果说是小短篇的话,我还特别喜欢《温顺的女性》。
9.@大狐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在读陀翁的原著之前读还是在之后读比较好?
耿海英:我觉得还是要有一点文本基础,你才能读懂别尔嘉耶夫的这本书,因为他在里边不讲故事,他把某个人物拎出来讲,你要是不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基里洛夫、沙托夫是谁,你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魏东:你最好知道那个人物形象和他的特点。
耿海英:所以我让本科生先读作品,往后再读别尔嘉耶夫,这就有一点提升。
10.@ Thous:老师,能具体说说“爱具体的人”吗?因为罗翔说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后说就知道要爱具体的人。
耿海英:这倒真是陀氏的核心的理念,我认为陀氏的宗教观落实到一个字就是爱。有的读者认为读陀氏作品时,他好像给我们带来了特别多黑暗、深渊,负面的东西,
但是我认为这仅仅是看到了陀氏作品的表面,他所有的这些作品最后都指向爱。哪怕是他最早的作品,哪怕那部《诚实的小偷》,哪怕是《罪与罚》,哪怕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他最终都落实到爱,这个爱不是抽象的爱,抽象的爱很容易,爱远处的人是容易的,爱近处的人是难的。
魏东: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认为抽象的爱人类是一个飘渺的概念,这种观念很容易自我感动。
耿海英:爱你身边的人是不容易的,你要和他相处,他所有的缺点、优点你都要接纳,这种爱是很难的。
魏东:正因为有共鸣,你看大家会特别记住这句话,其实在他的作品里也就是在某一处出现罢了,然后但这句话被大家记住了,会很有共鸣。
耿海英:不要把陀氏神话了,其实陀氏写的这些东西,都深入了我们生活的毛细血管,所以他才能如此亲近我们。他写的东西并不抽象,并不教条,也不是一个很高远的宗教教义。他在你的心里,在你的日常生活中。
魏东: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都有一种细腻的情感,非常动人,这还不光是人道主义、慈善文学的元素,他除了揭示恶以外,还具备着弘扬善的能力。尤其是他在处理一些所谓反面人物的时候,老卡拉马佐夫很淫荡,但是他也偶尔给予这样一个淫荡的人以高尚的话语,他处理的人物都很复杂的。
大家又重新提起了“爱具体的人”这句话,我看到豆瓣上的朱岳老师,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如果你恨人的话,也要恨具体的人。不要地域黑,或者恨抽象的某一个群体,我觉得他从这个角度去说得很俏皮,跟陀翁的话也搭。
耿海英:“爱具体的人”就是所爱这一个具体的人的所有,人无完人,他揭示人身上的恶或黑暗面,是为了让你了解人的复杂性。你去爱抽象的人时,你会想象他的好,会屏蔽人的复杂性多变性。但是具体的人,他身上的善也好,恶也好,都在你的眼前。因为他和你是一样的,你想到你和他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彼此要相爱,彼此接纳。
魏东:鲁迅先生也有句类似的话——“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也是广泛传播,他们其实很有相通之处,他们两个人的共同点,作为作家来说已是顶级,他们区分善恶的能力绝对是超乎我们寻常的,我觉得这两个大文豪的话在这点上其实也是相通的。
11.@Les:老师怎么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对话艺术?
耿海英:对话艺术当然是一个很核心的技巧。巴赫金已经分析得非常到位了,他的小说中,比如说《地下室手记》,好像是独白,但也存在着一个说话的对象,他想象着听者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他预测听者的反应,这就是一个内在的对话。
魏东:我们平常一般也会有这种揣摩,但是你不会做到他那种层次。
耿海英:然后他还会想,听者会怎么反驳他,他又反转过来再反驳听者,这就是对话的艺术,这是文本内部的对话。
但是还有就是大对话,陀氏所有的创作,都有现实事件的影子,他的创作和俄国当时的社会思潮、社会运动紧密相关,他思考的问题,甚至会针对社会现实当中的人,比如说他可能会针对别林斯基、屠格涅夫进行对话。
这当中有思想的对话,也有一些带着情绪的、个人恩怨的对话,但是大部分是和这个时代的对话,《穷人》中出现过普希金、果戈理,你要去数一数他的作品当中所出现的俄国真实人物,你就知道他是在怎么对话了,又比如《鳄鱼》,这些都是大对话,他是在回应一些问题,所以他作品中的对话性是很丰富的。
魏东:他其实把对话上升成伦理了,他的对话是多元对话,每个人要有对话的权利,有发声的权利,也有这个层面的考虑。
你刚才提到的有一点,确实还牵涉到像弗兰克在传记里提到的一条很长的线索,陀思妥耶夫斯基跟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在文学上的竞争关系,他们一直在较劲,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自己的创作窘境的时候,他就会比较他们每写一个印张,拿到的钱都不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印张最多也就150卢布,然后他说屠格涅夫更有钱,反而可以拿到400卢布甚至更高,所以他好几次提到,“如果屠格涅夫处在我的境地,他吓都会吓死。”
耿海英:包括《地下室手记》,里边想象的对话对象,其实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地下室手记》的一些片段,有时候就直接取自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然后被他拿来戏仿。
魏东:回到陀翁的文本,我觉得对我们普通读者来说,对话的篇幅太大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好几页不分段,一口气咕噜咕噜讲那么多话。
耿海英:当时他写出来第二部作品《双重人格》时,俄国文学界马上对他评价很低,说他啰嗦,那么多废话。
魏东:包括当代人对他的批评也是着眼于这一点。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后世的人看他的作品,他的魅力恰恰就在这里。读的时候会喘不过气来,进入到对话里面,不断的反转,人物不断在反驳、申辩,带出一系列的内心的活动,你会有欲罢不能的感觉。
因为当时是在连载,所以当时有很多人就说,他这是在骗稿费。一个字得多少钱,本来人名就长。这是笑谈。
耿海英:这不能说是笑谈,我现在正在写一篇文章。研究文学与商业的关系。当时很多新体裁的出现,比如散文为什么会替代诗歌?是因为这个时候文学已经开始大众化商业化了,散文的篇幅更长,印张更多,而稿费是按印张来付的。当时也有人批驳了这样的商业现象。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思考当时俄罗斯文体的演变,重新思考当时有些作品冗长的特点:有的时候同义形容词、名词连用好几个,同义动词叠加,当时就有这样的现象。
12.@卡拉马佐夫全家:问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不喜欢屠格涅夫?
魏东:其实在弗兰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里提到过好几次这个问题,除了当时文坛上的文学竞争之外,还有一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找屠格涅夫借了一百卢布,后来好像只还了50卢布。他们闹僵的时候,屠格涅夫还找他要了剩余的钱,这是生活中的摩擦。
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细节, 40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夜成名之后,圈子里的人都觉得他有点飘飘然了,出版《双重人格》后,别林斯基对他也冷落了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格也不太合群、比较孤傲。据说屠格涅夫就造了个谣,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太自以为是了,自己的文章在杂志上发表的时候,要在他的文章上镶嵌一个类似于花冠的边,意思就是说他太自以为是,特别讲排场。这是背后的谣传,事实上根本没有这么回事。但类似生活中的矛盾导致了他们之间很深的嫌隙。
包括在普希金雕像的演讲他们两个也形成了一个很强烈的竞争关系,他们去参加慈善晚会时,谁先出场,当时主办方都要仔细考虑。(主持人:这不是女星红毯battle吗?)当时屠格涅夫一直待在法国的,在一个很安全的距离上批评俄罗斯,回国之后他还是很受尊敬的。
普希金雕像前的演讲,屠格涅夫先出场,第二天才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就是这次发言,从公众的反响上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完胜屠格涅夫,在一些慈善晚会上,可能屠格涅夫收到的鲜花和掌声更多,但最关键的场合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所以在那时候,他作为作家的地位,在当时民众的心目中可能已经上升到第一名。
耿海英:我认为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屠格涅夫是一个贵族作家,他创作的全部题材,都与贵族人物,贵族圈的事情相关,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视角和屠格涅夫是不一样的,这是所属阶层不同的原因。对社会问题的看法,对于欧洲的看法,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完全不同。我们会说屠格涅夫是个欧洲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从思想史的角度上来讲,他们属于两个阵营。
魏东:从他们对德国的态度上都能看出来,屠格涅夫是很亲德的,虽然他一直待在法国,但他觉得德国人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德国人骂得一塌糊涂,他在那待过,在那边也赌博过,但是他可以说用最粗俗的语言去辱骂德国人,他们之间的这种恩怨可不是说吵个架就能结束的,他们在作品里面也会体现思想上的分歧。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塑造了一个角色,据说专门是用来嘲笑屠格涅夫的。
13.@ ADRIEN:老师们最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哪些人物呢?
魏东:他塑造的人物中,我最喜欢的米卡,我儿子的小名就是米卡。
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米卡的形象,是一个有点浪荡的人,但当你看到他对席勒的《欢乐颂》《强盗》的那种理解,包括他跟阿廖沙讲述自己当时内在情绪的时候,说的话非常打动人,而且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很奇特的两章,分别从诗性和叙述的角度去呈现米卡讲述的场面,很多情节都是在他的转述中表达出来的,你会觉得特别能跟他产生共情,他自称情欲的虫子,是一个很复杂、多面的形象。
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米卡这个形象,但是在人物序列里面,他塑造的那些配角,比如《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检察官、辩护律师,陀思妥耶夫斯基赋予他们的发言,把他们的人物形象同样塑造得都非常立体。
耿海英:《罪与罚》中如果没有那位波尔菲利,可能就没有这么精彩。
魏东:尤其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最后的结案陈词的时候,两人针锋相对,然后凸显出心理学是一个两头伤人的大棒,你从哪面讲都有道理,包括最后升华到俄罗斯三驾马车向前飞奔,整个这样的叙述都很惊人。
耿海英:我读陀氏的时候,关注点不一样,我关注的是这个阅读过程当中激动人心的东西,具体的人物可能对我不太重要了。另外我是从思想的角度去吸收,所以我真的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人物,他们就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14.@小阅读Random:好,谢谢两位老师的分享,也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有一些网友觉得陀翁的文字不够温暖,有些读者觉得陀翁著作的篇幅太长了,又记不住人物,但我想请两位老师分享一下通过阅读陀翁您收获了什么?
耿海英:我收获了对人的认识,真的是应和了陀翁自己的那句话,他要研究人。我从他那里认识了人,认识了人的复杂性、不确定性,这是对人最深刻的认识。
魏东:如果让我用一句来总结的话,我觉得你能从他那里学习掌握分辨善恶的能力,但最终人还是要去拥抱善良,拥抱崇高。包括米卡对席勒《欢乐颂》的引用,让你觉得人一定要走向崇高。这不是很虚的一个概念,而是可以真正进入你的内心,让你拥有做一个高尚的人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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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
[俄] 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耿海英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上海贝贝特
2020年3月
别尔嘉耶夫以其独特的宗教哲学视角,系统阐释了陀氏的“世界观”。别尔嘉耶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真正的思想盛宴。” 他认为,“思想”在陀氏创作中起着巨大的核心作用。
别尔嘉耶夫称陀思妥耶夫斯基为自己的“精神之父 ”。正是由于精神上的同源,这一带有俄罗斯特色的宗教哲学阐释令人惊异地充满了诗学激情。火焰般的热情、旋风般的思考,别尔嘉耶夫带领读者饱尝“思想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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