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着急把生育率升上去,我可以告诉大家,不是把30多年前的处方反过来就有用的 | 王丰 一席第717位讲者
王丰,人口学者,加州大学尔湾校区社会学系教授,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我从1980年代开始进入人口学和社会学的学习和研究,到现在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在我所知道的学科中间,我想没有一个可以像我们这样,在开始的时候和还没结束的时候,要研究的问题完全是相反的。
人口能决定什么?
我们从小学开始,讲到中国国情的时候,就会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还会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五千年里中国一直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人口是一个很沉重的课题。我们都知道中国为了控制人口,有举世无双的独生子女政策。现在,大家又在担心,中国人为什么不生。所以当一席的策划跟我讨论要怎么讲人口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讲。
这里要感谢我的好朋友、多年的合作伙伴,美国北卡大学社会学系的蔡泳教授,他帮我想了这个题目——人口能决定什么?
>>2100年,世界人口可能出现负增长
在过去一百年间,人类作为统治这个地球的动物种类,经历了两次巨大的变化。第一个变化就是非常快速的人口增长。
在几千年、几万年甚至是十几万年的历史中,人口的增长速度是非常非常非常慢的。但在工业革命之后,从十八世纪中期开始,人口的增长率慢慢变得越来越快。但是很长时间里它还是只有半个百分点。到上个世纪的后半叶,这个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全世界每年的人口增长率达到了2%以上。
这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全世界的人口,每不到35年就会翻一番。这么快的人口增长速度,被我们称为“人口爆炸”。那是1960年代到1980年代的说法。
我们没有想象到,刚进入21世纪,世界人口的增长率大幅度地下降。现在我们的人口增长率只有高峰时期的一半左右。
这里大家看到的是联合国对未来的世界人口增长率的三个假设,这个高增长水平的假设是不大可能发生的,更可能的是在中等水平和低等水平之下。
这意味着到本世纪末,全世界的人口增长率会达到零。甚至如果我们持续走低的生育率继续下降的话,会到接近-1%。这又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大概每六七十年,人口就会减半。
从人口总数上来看,从1950年到差不多2000年,世界人口从20亿增加到70亿,这确实是很快的增长速度。但继续往前看的话,不管是按照中等生育率还是低生育率的假设,世界人口很可能会在80亿到100亿之间达到顶峰,接下来就会开始减少。
中国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一直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一直到二三十年前,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的比例从来没有低于过1/4,就是说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甚至最高的时候达到近40%。
但是到本世纪末,中国人口很有可能只会占到世界人口的10%左右,也就是说中国会不再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这个变化是非常非常大的。
对于人口,我们听到过很多说法,也有很大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我们把人口当成一个很简单的数字。40年前我们出台了独生子女政策。我想问一下在座有多少是独生子女?请把手举一下。
很重要的一点,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中国生育率下降得最快的时候,并不是在独生子女政策推行之后。现在有很多误解,把计划生育等同于独生子女政策,实际上是错误的。
生育率下降幅度最大的这段时间是1970年到1980年,也就是独生子女政策之前这十年。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叫“晚、稀、少”(晚婚、拉长生育间隔、少生)。我们从大概平均每一对夫妇期望生6个孩子,到现在不到1.5个孩子,整个生育率下降的过程,70%以上是在独生子女政策推行之前完成的。
当时我们确实是觉得人口增长是一个没有办法应付的危机,为了控制人口,我们整个社会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尤其是中国的女性。
这是从70年代初开始一直到2006年,进行绝育和节育的手术量。这里是以100万计,最下边这条灰色的线是绝育手术,之前都是在500万左右。
1983年绝育、节育手术总量达到一个高峰,一年超过了5800万例,其中人工流产差不多是1500万。
当年出生了差不多2000万的婴儿,也就意味着当年怀孕的所有婴儿里,差不多有40%都被打掉了。
>>无论何种政治制度、何种文化背景、何种经济发展水平、何种宗教信仰,生育率下降都是一个全球的趋势
那么,我们回过头来看,中国的生育率下降是一个很独特的例子吗?这一条线是中国的生育率曲线。
灰色的虚线是韩国。韩国在70年代也推行了计划生育,没有像中国这么极端,但是韩国的生育率下降的曲线跟中国几乎是一样的。过了1980年以后他们生育率一路往下走,现在差不多是世界上生育率最低的国家。
接下来是泰国。泰国跟东亚国家的文化不太一样,近年的经济发展水平也没有中国这么高,可是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以后,泰国的生育率下降的趋势跟中国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还有跟另外两个国家的比较。伊朗和阿联酋,都是穆斯林国家,这两个国家在90年代以前,生育率水平是比中国、韩国、泰国高的,但是从90年代开始也是大幅度下降。
特别是伊朗,伊朗的生育率从1990年到2000年下降的速度比中国70年代还要快,这里我们没有时间展开去讲。
同时你看到,阿联酋钱很多,也是伊斯兰宗教,但是现在他们和伊朗一样,平均每对夫妇的育龄子女数就在1.6、1.7左右,都很低。
在全世界不管是什么政治制度、什么文化背景、什么经济发展水平、什么宗教信仰,生育率下降都是一个全球的趋势。
>>人口和经济历史性的巧合汇集
那么,如果说人口不是像我们过去所想象的那样一个简单的数,不是靠计划、靠战略就可以把它控制住的话,人口到底又能够决定什么?
这条曲线是1982年的人口普查。当时人口量最大的是少年组,就是十几岁。那个时候中国刚结束文革,开始走出计划经济,这么多的青少年人口,对当时的政策制定者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我们要给这些孩子提供教育条件,提供吃的和住的,而且当时担心的是这些人马上会步入劳动力年龄,他们还要生孩子,所以出台独生子女政策,是与对当时人口年龄结构的担心有很大的关系的。
但是同样一批人,随着他们岁数的增加,到了2000年的时候,两个事情发生了。一个是原来十几岁的人,变成了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劳动力。
第二个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们的经济制度改变了。2001年中国加入WTO,市场经济改革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完成了。而且从80年代中期开始,农民可以进城卖东西,到90年代大批农民开始进城打工了。
1982年的这批少年,到了2000年,成了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一个重要推力。当时,大量的廉价青壮年劳动力和国内、国际的经济发展机会,结合到一起,创造了所谓的人口红利,也创造了现在的经济增长和繁荣。
当然同样一批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进入老年。
>>人口生命周期:我们没有能力在刚生下来和年老的时候养活自己,只能通过代际转移
我们怎么样来看人口和经济、社会的关系?这里我想引入美国经济学家Ronald Lee和Andrew Mason在一个全球性研究项目所提出来的观点。这里有三对曲线,中间这些绿的是劳动收入,红的线是消费,三对曲线讲的是三类不同的社会。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逃出这种生命周期。
什么意思呢?我们出生之后,消费要大于产出。在中壮年,一般来讲产出会大于消费,到老年,我们的消费又会高于产出。对于人类社会来讲,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讲,最基本的一个任务就是怎么样把中间时期的盈余分到两头。
作为个人来讲我们没有能力在自己刚生下来的时候去养活自己,所以一定要通过转移。在老年,过去个人也没有这个能力,当然现在我们可以通过积蓄,和其他的一些办法。
过去,代际之间生命周期的转移是通过家庭,通过亲属,通过当地的社区,通过教堂,通过其他的社会组织,现在越来越多的也通过国家。
那再来看看,随着人口的变化,随着中国经济近年来的增长,我们的人口生命周期发生了哪些变化。
这是我们一个研究团队做出的一些计算。从2002到2014年这十多年间,我们的经济发展很快,收入增长速度很快。这条收入变化的曲线,是对通货膨胀指数进行调整后得出的。
我们收入增长的生命周期变化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收入增长的速度越来越快。
第二点很有意思,就是收入的峰值年龄在这十多年间是越来越往年轻走。这跟我们现在的发展阶段有关。一般的国家收入的峰值年龄是在四五十岁,但中国近年来降到了30岁左右(2002年,41岁;2007年,28岁;2009年,32岁;2014年,30岁),我后面会讲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再看消费是怎么变化的。
消费在不断上升。在前五年,我们的消费增长速度是低于收入增长速度的,在后面这五年间,消费增长已经开始超过了收入增长的速度。
更具体地来讲,消费的增加,特别是后来这五年,更多地集中在青少年组,这是用于教育的开支。这也是大家不愿意生孩子的原因之一。还有晚年组消费增加的也比较多,随着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在医疗方面的开支也增加了。
把劳动收入和消费放到一起,我们可以看到现在中国社会整个经济生命周期的情况。这是我们计算的,中国社会的整个生命周期的盈余。
最上面这条曲线是最近的,我们的经济增长速度很快,社会还有很大的盈余。但是两头的开支是赤字,在年轻人和老年人身上的开支比原来要大了很多。
这意味着尽管社会还是在不断地积蓄,但是由于这些年消费和收入同时变化,我们的盈余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盈余增长的速度已经开始降低。
刚才讲到中国的收入年龄峰值在往年轻人这边走。这个图可以解释这种现象,因为中国近年来的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在快速发展。
从90年代末至今,我们的高等教育入学人数差不多增加了8倍,从100万到800万。在90年代,20多岁的年轻人里大概不到10%接受过高等教育,现在这个比例到了35%、40%。所以这对中国的经济,对我们现在的消费都有很积极的意义。
随着这些人生命周期往后延续,对中国经济今后的影响也会非常大。但是同时大家也要看到,中老年组教育水平的变化是很小的,而且普遍较低,这对未来的整个中国社会也有很大的意义。
>>中国的人口快速老化和低生育率
我们再回到人口问题上。这是人口年龄结构的变化,第一个是1982年,这确实像一个金字塔,最底部很大。
到了2010年,最近的一次人口普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底部的人已经开始往上挪动。
再看对2040年的预测——中国人口年龄结构会更像一个烟囱,肯定是变得越来越老,我们现在看到的低生育率和人口老化将是一个常态。(未来15年,80岁以上人口将会翻番,从2500万到5000万。且从2037年起,将会超过20-24岁的人口。)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这些年会谈到,独生子女政策结束之后会有一个婴儿潮,会有一个生育高峰,但是近年来的出生数并没有出现这么一个高峰,除了2016年的出生数(1786万)显然比2015年(1655万)的多了也就是100多万之外,2017年(1723万)、2018年(1523万)两年每年的出生数都在减少,而且去年比前年减少的幅度大很多。
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育龄妇女的人数在减少,因为1990年代和1980年代相比,每年出生的人数减少了很多。另外一个原因,在座的很多可能有亲身体会,就是近年来婚姻年龄和婚姻行为的变化。
从25到29岁的城市女性,1990年的时候未婚的不到5%,但到2015年的最近一次小普查,超过1/3的这个年龄的女性是未婚。这个趋势并没有停下来,还在不断地延续。
随着结婚年龄的推迟、不婚不育的比例增加,中国的人口老化只会是一个长期的现象。
在独生子女政策结束之前,我们在江苏省农村做过几年的跟踪调查。当时有差不多18000名妇女,其中4000多人是可以生二孩的。我们跟踪了三年,只有6%的妇女生了第二胎。
我们觉得非常吃惊,也问了她们很多问题,为什么会不生?这是好几年前了,她们当时给我们的答案和现在我们听到的社会上讨论的答案,几乎是一样的。
除此之外,中国的生育还有一个特点:在我们原本的社会观念里,我们觉得一对夫妇应该有两个孩子,但独生子女政策之后,都变成了一个孩子,我们觉得一个孩子也不错。所以现在,独生子女在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一种新的社会模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中国的生育率不仅会像现在这么低,还会变得更低。
由于我们生育率下降的速度这么快,中国的人口老化速度在全世界几乎是最快的。这里有一个对中国老龄人口比例从9%上升到25%所需要的时间的预测。2010年人口普查,中国65岁以上老人的比例占比是9%。25%,就意味着每四个中间就有一个是65岁以上的老人。
从9%到25%,在别的国家需要多少年?在西方发达国家,生育率下降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往往需要70年甚至到100多年。在亚洲国家,特别是中国周围的东亚国家,生育率下降的速度很快,大概是30多年。
可是到中国这里,只需要28年。
>>人口老化的影响
所以我们中国的人口老化不仅会持续很长时间,老化的速度也很快,它会提出我们人类社会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问题。很多现在是未知的,比如对经济发展,对创新,对我们的家庭关系、社会网络的影响。
但是有些是已知的,这里我想举两个例子。
一个是医疗需求。现在非传染性疾病导致的死亡,主要包括肿瘤、心血管、脑血管这些疾病,1990年的时候在中国农村,它在全部死因里占比44%,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70%,今后还会上升。
这些疾病和传染性疾病不一样,它们存在的时间很长,医疗费用很高,而且很多是没有办法痊愈的。人口老化对整个医疗系统会产生很大的压力。
现在我们人均收入的增长速度很快,可是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我们人均医疗开支的增长速度是收入增长速度的两倍,很可能还会继续增加。
医疗只是我们应付老龄社会需要的开支之一。这里我们把三项公共开支(不包括私人花的钱),就是教育、医疗和养老加到一起,来看它对今后财政的影响。
现在整个全部财政支出占GDP的比重是20%多一点,就是说政府帮我们花的钱,相当于全部国民收入的1/5多一点。
这些钱花在各个方面,包括我刚才说的三项社会福利。近年来这三项社会福利的开支增加是很快的,占GDP比重现在已经到了大概12%左右。
近年来中国的社会福利整个覆盖面在扩大,福利水平也有相当的提高。但是深蓝颜色这条曲线代表着,即使不考虑到福利水平的变化,到本世纪中,人口老化本身带来的开支就会达到整个GDP的20%多。也就是说,到本世纪中,我们在这三项开支上要花的钱占GDP的比例,就相当于现在全部财政支出占GDP的比例。
这个假设实际上是很保守、很不合理的。我们现在已经是中高等收入国家,人均年收入在一万美金左右(如果按照购买力计算,可能还不止这个数字),而且我们的收入还会继续提高。随着收入水平提高,养老医疗的福利水平也要提高。大家都知道我们现在养老医疗的覆盖面很大,但是非常碎片化,而且相当大比例的人群的待遇是非常低的。
如果福利水平慢慢提高,假设到2030年,中国人均的福利水平达到经合组织OECD国家2009年的水平,这个压力就会更大,到本世纪中,仅这三项支出占GDP的比例会达到30%以上。
当然中国现在的税收,大家可能不愿意听到这个……我们的税收和国际上比较还算是比较低的,所以政府还可以继续增加税收。但是增加税收不是没有代价的。我们必须多花钱在这些方面,其他方面就要少花钱。
有另外一个角度,就是你可以减少福利,但我想减少福利的话,对于这些老人,对于老人的子女、也就是在座的你们来讲的话,也是很难接受的。
过去在人口高速增长的时候我们处于恐慌状态,长期以来把人口看成一个简单的数字,人口多的时候我们就想一切办法控制。现在我们又遇到低生育率、人口老化,就赶快又想办法让大家多生孩子。
但是我们知道,不管是生育率下降,还是今后我们想办法让生育率上升,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们人不是柴火,不是说多了就把它砍掉,少了就想办法去种。
这边的两条曲线,一个是人口增长的曲线。如果把1960年当成100%的话,那么到2018年我们全世界的人口增长了差不多2.5倍。
但在这一段世界人口增长最快的时期,全世界的经济增长要远远快于人口增长。上面这条曲线是人均收入,差不多增加了300%,人均收入的增速远远大于人口增长的速度。
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把人口简单看成是一个数字是非常不科学的,非常冲动的,而且是缺乏人性关怀的。现在再面对人口老化的时候,我们同样要想,人口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我们要吸取过去把人口理解得太简单的教训。
我们应该知道,这些宏观的人口变化,不管是20世纪的人口剧增,还是21世纪的人口萎缩,在微观基础上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推动的——那就是我们的健康水平的提高,我们期望寿命的延长。
这里可以看到这些柱子,在50年代初的时候,全世界的平均人均期望寿命不到55岁,现在已经接近75岁。这几十年间的变化是巨大的。这对每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个人来讲,都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是对于整体来讲,对于人口来讲,这带来了两个巨大的转折、巨大的挑战。
在结束之前我想讲一下我个人的感受。我是从1980年代开始进入人口学和社会学的学习和研究,到现在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在我所知道的科学性学科中间,我想没有一个可以像我们这样,在开始的时候和还没结束的时候,要研究的问题完全是相反的。
30多年前我们急于把生育率降下来,现在我们在着急怎么样把生育率升上去。我可以告诉大家,不是说把30多年前的那些处方反过来马上就可以生效,这都是非常复杂的问题。
回到我们今天演讲的题目:人口能决定什么?我想,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答案。人口确实不是简单的数字,我们过去把人口当成分母,当成一个简单的数字,不去看人口背后的每一个人,这种思维我们现在必须要放弃了。
好,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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