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悲哀的时候，再挣扎往前走一步，就有了诗歌 | 黄晓丹「和诗人一起梦游」
黄晓丹 一席第739位讲者
古代文学博士，师从叶嘉莹先生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著有《诗人十四个》，入选2019豆瓣年度文学榜、单向街年度文学批评榜、 经济人读书会十大好书。
去年11月，黄晓丹在一席的演讲「随时间而来的真理」发布后，观众留言：
● 先导片
这门课的名字叫“和诗人一起梦游”。其实本来可以选择一个更“正常”的名字。但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个步履不停又不知在忙什么的时代，梦游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个冬春之交，很多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沉浸在巨大的焦虑之中。紧接着，这些焦虑也好，这背后的诸种世界也好，就像是梦境一样飘散了。我们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如何安抚自己？是不是需要一些聊以自慰的东西？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门课——讲最古老的诗人，也说最接近的人生。
这是一门关于诚实的课。
诗人为什么要存在呢？是因为他们说话比较好听，能把破铜烂铁说成花团锦簇？才不是！诗是诚实的话。如果以喝鸡汤、打鸡血、赞美正能量、假装很感动的方式来阅读，诗就不能真正慰藉人。
人类的体验世界像玫瑰花苞，有无数个层次。最外层的花瓣，是日常重复了千万遍的现成的话语、苍白的道理；中间的层次，是流着委屈的眼泪，搜肠刮肚自陈心事时才会偶然触及；最深的那些，如同光线照不进的深海，我们知道它存在，可是没有语言可以诉说，没有人可以听闻。
而诗人是奋不顾身潜入深海的人。他们不惜直面心灵深处的冲突、怀疑时代给予的所有现成解释。面对陈词滥调不能表达的体验，创造新的语言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成了诗。
所以在这门课中，我圈定了七位最重要的诗人，又特意拣选了他们作品中不常为人们注意的部分。这些都是多么棒的诗啊！但却因为不够宏大、不够积极，就常常被认为不重要。而在这次梦游中，我们偏要注目于它们，去发现更幽微复杂的人性。
这是一门关于时代的课。
在这门课里，除了特别可爱、特别欢乐、一辈子都在和自己的无厘头作斗争的欧阳修，其它我选择的诗人几乎都生活在最糟糕的时代。
江河日下的时代，在主流话语中喧嚣着谎言，可是在诗人心中，那些阻挡他们认识生命真相的帘幕一层层被扯下。越是绝望，越是通透；越是悲哀，越是柔软；越是无力，越有爱恋。
伟大的诗人常常是被大变局的时代逼出来的。他们写诗，可不是为了流芳百世，而是为了拯救自己。
屈原接受了神话时代最完备的教育，可是第一个发现这个时代结束了。
陶渊明生活在一天到晚换皇帝的时代，他知道自己也得死，可是在死之前，还来得及种一亩豆，读一卷书。
杜甫在安史之乱的流民队伍中，运用意念，把妻子和女儿的形象装进了一枚水晶球。
文天祥在南宋灭亡后，真的开始了梦游。他进入了一种轻盈的游离状态，写了一大本南方的白云、北地的骆驼。
吴梅村在明清易代完全无望的时代下，忽然决定去寻找一个昔日错过了的爱人。
在建安二十年的瘟疫中，马上要当上皇帝的曹丕看着好友死去，只能仰天作一声驴叫。
就算像欧阳修那样生逢其时，也要用一生幻想克制自己的不靠谱。到了晚年，才终于决定算了还是当个老天真。
讲这些诗人的过程中，我觉得古代诗人是那么近。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可能比与一个亲友、同事、姐妹、兄弟，或相亲对象更短。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啊。
在那些诗歌的绝望，通透，悲哀，柔软，无力和爱恋之中，有与现代人相似的生命困境。
这是一门关于自由的课。
人类总是在思考这个悖论：如果堕入了没有任何自由的绝境，还有什么自由可能留下？
那大概就是想象的自由、体验的自由、做梦的自由。
放宽历史的视角，在被剥夺、被压制这件事情上，古人比我们经历得更多，而他们的渴求与挣扎却并不稍减。在行动不被允许的时代，心灵自由的渴求从文学艺术上表达出来，无意识锻造出最美善的作品，后世称之为经典。
阅读经典需要做梦的能力、需要体会不应该、想象不可能。需要让自己上升、平移到诗人的并肩，去看清自己在历史曲线中的位置，发现自己人性中还从来没敢触及的角落。
我们怎么知道历史是在上升期还是在下降期？面临着以百年计数的历史升降，需要梦游这样大尺度的飞升，才能将自己的目标匹配进历史的轨道。必然有一些可能是永远地失去了，而新可能的产生则需要自由的心灵去提取。伟大的诗人掀起心灵的革命，改变体验世界的方式，将绝境改造成梦田。
一个个时代过去了，古典诗歌还值得被阅读，从来都不是因为它会带来知识上的好处，或增加人的身价，让我们赖以炫耀；甚至从来不是因为传统文化本身有多么正能量，而是因为文学与人相连，古与今相连，生命与生命相连。
在恰好的时刻，与一行恰好的诗句相遇，不必有所准备。讲诗者的职分是皓首穷经、千山万水，一意孤行，将含义与故事、历史与人、字句与符号拆解，还原成诗诞生时的氛围和语调，电闪和雷鸣。
读者的职分是给自己一个允许，忘掉文学常识、好词好句，任由内心被不知道哪句诗打动，等待某个瞬间被闪亮的诗歌击中。
跟着诗人一起，恢复梦游的能力。去文学和人性的深处寻找真正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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