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生:美元体系的两大基础已经逆转,国际货币体系迈向新的多极化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中金研究院 Author 彭文生
近期,中法完成首单LNG跨境人民币结算交易、巴西宣布与中国的人民币清算安排,东盟商讨减少对美元等主要货币依赖,加强本地货币使用等消息,再次引发市场对全球“去美元化”与人民币国际化相关议题的关注。
事实上,早在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而美国启动对俄金融制裁时,全球的有识之士已经预见到,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缺陷由此暴露后,其他国家对美元的不信任势必加剧,进而寻求美元之外的安全资产。中国金融四十人研究院的研究就曾多次提示,要正确认识俄乌局势给人民币国际化带来的长期战略机遇,同时摒弃短期机会主义,规避短期风险。
2022年6月,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CF40)成员,中金公司首席经济学家、研究部负责人、中金研究院执行院长彭文生撰文深入分析了疫情和俄乌冲突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的深远影响。重温本文,或可帮助我们加强对国际货币体系当前一些变化的理解。
文章认为,货币的网络效应意味着国际货币体系具有惯性和路径依赖,通常需要经济社会层面的重大事件冲击来打破原有格局。而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正是这样具有系统重要性的超预期事件。
过去40年美元体系的基础是全球化和金融化。全球金融危机后,金融监管加强、贸易摩擦增加,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进一步加剧了经济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的趋势。
新趋势下,双边和有限多边经贸合作的重要性提升、金融相对财政的重要性下降,金融资产相对实体资产的重要性下降。这意味着美国的金融优势带来的竞争力下降,其他国家尤其中国的金融劣势的约束作用也下降,国际货币体系将从美元主导向多极化方向演变。
新体系将大概率是一个在美元体系基础上,不同货币协作机制之间相互重叠的多极化体系。在新的国际货币体系中,美元和人民币存在既竞争又合作的内在要求。
进一步来看,促进人民币国际化,不必一切以资本账户开放为着力点,应该更加重视中国实体经济的竞争力。
* 本文摘自2022年6月3日中金研究院已发布的《货币国际化新机遇与新挑战:从逆全球化到去金融化》,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CF40立场。
有关国际货币体系的讨论
是全球化和金融化
逆全球化:从效率到安全
逆全球化趋势下,各国已从单纯追求以低成本为标志的效率转向追求经济和地缘政治方面的目标。逆全球化意味经济的供给约束加大和政府配置资源作用的提升,近期值得关注的有几个方面的体现。首先是中美从贸易摩擦到科技竞争,美国在科技领域对中国企业施加了诸多限制(图表2)。其次是全球产业链调整,受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等地缘政治事件的影响,各国更关注产业链的稳定和安全,给全球供给带来新的约束。最后是战争带来的制裁、和平红利下降(图表3)。俄乌冲突后,各国政府有意增加军费开支,政府配置资源的角色加重。从金融到实体资产
大宗商品在未来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作用将上升。今年4月份,瑞士信贷的研究报告[9]指出国际货币体系可能进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第三阶段,表现为商品的重要性提升,甚至可能出现商品本位币(图表11)。商品本位币的构想,过往常见于经济理论和政策界的讨论,但整体来看并不具备现实可操作性。这是因为商品并不具备一般货币所需的通用性,天然气、石油和铁矿石的通用性均不足以支撑其单独成为货币。但近期俄罗斯的经验表明,在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背景下,实体资产重要性上升,大宗商品对于一国货币的支撑作用将增加。
国际货币体系:向多极迈进?
随着支撑美元体系的两大基础,全球化和金融化出现逆转,国际货币体系可能再次发生转变。现阶段我们看不到可以替代美元的国际货币,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元大概率将维持其世界第一大货币的地位,但其绝对优势将有所下降,全球迈向一个多极化的国际货币体系。现有的国际货币体系有美元、欧元,也可以说是多极,那么在逆全球化、去金融化的大背景下的多极国际货币体系将呈现哪些不同的特征? (一)多极国际货币体系的新特征随着美元优势地位的削弱,何种货币可以填补其留出的空缺?这方面的讨论很多,不同的观点基本可以归结为两派,反映其对货币的起源的不同认知。一派是商品货币学说,认为货币的首要功能是支付手段,而支付手段由市场竞争决定,典型的代表性人物是奥地利学派的哈耶克。在商品货币学说之下,有人主张回归金本位制,有人认为比特币等加密货币是数字经济时代的黄金,形成对美元的竞争。另一派是凯恩斯的国家货币学说,认为货币是国家公权力的体现,货币的首要职能是记账单位,支付手段是衍生的结果,和技术进步有关。按照国家货币学说,基于国家信用的非美元货币(而非加密货币)才是美元的竞争对手。这两派观点哪个将胜出?如前文所述,对国际货币体系而言,逆全球化和去金融化意味着政府的作用增强。这不仅体现在已经观察到的金融监管加强和财政扩张,一个新的挑战是如何应对利率上升对政府债务可持续性的影响。近期通胀导致的利率上升势必推高美国政府的债务融资成本,历史经验显示,美国政府可以通过加强金融监管来限制银行信贷扩张的能力,从而迫使商业银行购买国债,降低政府的融资成本。此外,最近西方世界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则是另类的资本账户管制,是从外部强迫的、非本国政府主动寻求的加强监管。另一方面,中国的共同富裕战略,以及国际上类似的包容性增长目标,均要求财政在解决这一长远社会矛盾过程中发挥更积极的角色。历史上,国际货币体系依赖政府的作用离我们并不远。在战后30年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其它国家的货币汇率与美元汇率挂钩,美元汇率与黄金挂钩,这一安排的基础是对内金融监管和对外资本账户管制。金融监管的突出体现是美国在1933年通过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确立了金融分业经营原则,杜绝了商业银行所享有的存款保险等政府信用担保向资本市场延伸。同时,各国政府的财政政策在调节收入分配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历史往往压着相同的韵脚,但不会是简单的重复。未来的国际货币体系不会是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美元单极的机制,相反,美国全球经济地位已明显下滑,叠加去金融化进程,美元优势地位将削弱。但多极货币体系将如何发展,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们可以从支付体系和安全资产两个维度做一些猜测和展望。首先,在货币的支付职能方面,双边、多边、甚至区域货币协作机制的重要性将上升。在逆全球化、去金融化的环境下,实体经济重要性上升,一般来讲,实体资产的通用性比金融资产低,意味着货币的支付职能的差异性将增加,增加各类非美元支付机制安排的空间。例如,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间贸易的本币结算比例已经超过70%[10],近期俄罗斯更是要求其它国家用卢布支付天然气和粮食进口。在双边本币支付协议以外,还存在着多边货币协商机制,甚至是实物交易的可能。其次,从安全资产供给来看,美元的优势地位已有削弱的迹象。在美元体系的旧格局下,美国等发达国家负责向全球供给安全资产,尤其是美国政府发行的国债和政府信用支持证券,以及美国的金融部门提供的银行存款和高等级资产支持债券等。金融监管的加强实际上降低了美国等发达国家金融体系生产安全资产的能力。此外,近期地缘政治事件所带来的金融制裁,则降低了其他国家对美国国债作为安全资产的信心。这一点对于与美国关系不够友好的国家尤为明显,这些国家可能转而寻求美元以外的战略储备资产,例如实体资产中通用性相对较强的大宗商品,从而削弱美元的安全资产地位。未来多极的其他极会不会与美元脱钩,形成分割的国际货币体系?随着金融重要性下降、实体重要性上升,中美两大国恰恰在实体经济层面需要加强合作,涵盖碳中和、公共卫生、数字经济等具有系统重要性、关系全局的领域。这意味着在新的国际货币体系中,美元和人民币存在既竞争又合作的内在要求,新体系将大概率是一个在美元体系基础上,不同货币协作机制之间相互重叠的多极化体系。(二)央行数字货币有助于向多极新体系的转变在数字经济时代,反映数字商品和服务的非竞争性特征,低可变成本甚至接近零的边际成本,带来比传统经济活动更大的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效应。中国作为第一大人口国、第一大贸易国、第二大经济体,数字经济发展带来的生产力可能是中国未来最大的竞争优势。另一方面,规模经济和范围经济也带来如何处理好垄断与竞争、个人隐私和安全等问题,数字经济治理和监管是国际竞争在生产关系方面的重要一环。数字货币也包含这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两面,增加各主权国家公权力在货币领域的影响力,促进国际货币体系向多极化发展。央行数字货币的发展尤其值得关注。在传统的货币金字塔体系下的银行体系之外,央行数字货币将构成额外的一个支柱(图表12)。央行发行的数字货币的一种形式是DCEP(数字货币和电子支付工具),不支付利息,仅作为支付手段替代现金,对传统金融体系的影响不大。另一方面,数字货币还可采用CBDC(中央银行数字货币)形式,付息特征使其成为一种新型安全资产。这一形式下,数字货币将造成对商业银行部门信贷扩张能力的挤压,加速去金融化进程。
注释:
[1]Capella, R., 2014. Reserve Currency and Military Power: Lessons from the Sterling Era and the Future of America’s Military Might.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Security Network.
[2]Eichengreen, B., Chiţu, L. and Mehl, A., 2016. Stability or upheaval? The currency composition of international reserves in the long run. IMF Economic Review, 64(2), pp.354-380.
[3]Fleming, J.M. and Mundell, R.A., 1964. Official intervention on the forward exchange market: a simplified analysis. Staff Papers, 11(1), pp.1-19.
[4]Rey, H., 2015. Dilemma not trilemma: the global financial cycle and monetary policy independence (No. w21162).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5]Ney, J., 2021. United States Entity List: Limits on American Exports.
[6]王直、魏尚进、祝坤福:《总贸易核算法: 官方贸易统计与全球价值链的度量》,《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7]Reuters, Russian central bank lowers key rate to 11% from 14%, May 26, 2022.
[8]王直、魏尚进、祝坤福:《总贸易核算法: 官方贸易统计与全球价值链的度量》,《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9]Poszar, Z., Bretton Woods III, Credit Suisse, Apr 07, 2022.
[10]央视新闻,俄官员:欧亚经济联盟将在成员国贸易中进一步去美元化,2022年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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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金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