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旭:在“三无”衙内和快乐源泉之间,有个莫里哀
2022年6月19日刊 | 总第2908期
真正好的喜剧不是咯吱人笑的,而是非常真实地在演人物的生活,诉说人物自己,才能把别人逗乐。
从事演员这个职业,必须承受别人看不到的愤怒、焦虑、消沉、痛苦,并且要想办法克服。
只要我还有诉说人物的冲动,创作角色时有新鲜感和灵感,即使到了花甲古稀,我也会一直扒着舞台不撒手。
在以爱情和女性励志故事为主线的《梦华录》里,池衙内(代旭 饰)意外成为了全剧搞笑担当。
作为东京十二家行会的总把头,偏偏人傻钱多,表面跋扈但本性幼稚善良,玩游戏输了会在土地公面前毫无形象地哭鼻子,还可以一口咬着顾千帆(陈晓 饰)的衣服一手扒拉赵盼儿(刘亦菲 饰)的鞋。每集他的出场,都是观众的快乐源泉。他的“衙内自刎”神图也在朋友圈广泛传播。
许多人发现,代旭既是《叛逆者》令人心疼的左秋明,也是《无证之罪》里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郭羽,还是《我们的法兰西岁月》里的“小苹果”陈乔年。许多观众称赞他是实打实的“剧抛脸”,“xxx(以往角色名)是我对他最大的误解”。
代旭属于灵感型演员,即使一场戏提前没想好怎么演,到了现场跟对手演员碰撞,临时灵感也经常成为名场面。“幸好我的灵感还算多”,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嘴上是说不停的趣事。
灵感的来源,是代旭十几年如一日看书、观察、沉淀的厚积薄发。从莫里哀到《易经》,从欧洲电影史到当下影视行业现状,从观人到修己,他克服演员路上的迷茫,将每一个角色用心演绎,也时刻思考着未来。
从2010年参演惊悚片《荒村公寓》成为演员开始,代旭的微博个人签名始终是一句话,“试试自己能走多远”。他从不给自己设限,于他而言,人生的精彩不仅在于演好别人的人生,更要遵从内心,保持清醒。
以下为代旭的自述。
在池衙内之前,我从来没演过喜剧色彩的人物。
倒不是故意避开,只是没特意去发掘。在《无证之罪》饰演郭羽之前,我演的多是谁家的乖弟弟、谁家不省心的儿子;郭羽之后,连演了两年坏人;后来在《精英律师》里扮演律师麦飞,又接着演了四个律师。
实际上,《梦华录》的前20集剧本里,池衙内也并不是一个搞笑角色。除了知道他是个有钱的衙内,跟女主处处对着干之外,他的性格特点、成长背景等都没有着落,可以说是“三无”:无人设、无根源、无模板。
而且,身为一个东京阔少,竟然为难三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听起来反倒像个坏人。
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前20集剧本里,赵盼儿三姐妹、顾千帆等主要人物形象勾勒完整,故事线逻辑清晰,让我有了想看下去甚至想演的冲动:池衙内是怎么为难三个小姑娘的?三人是怎么克服的?后续他又为什么老是与她们“纠缠”在一起?
池衙内“三无”的特点,反而让这个角色的可塑性很强,给我留下了自由创作的空间。演员很好玩的一点就在这,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不同人拿到剧本能想象出不同的故事。比如《断背山》,这个剧本给到别的导演,可能就是一个放羊的故事;但在李安导演眼里,就能写成一个爱情故事。
我给池衙内贴的第一个性格标签是“可爱但不招人烦”。进组后和刘亦菲、陈晓的第一场戏,是三个人在马车上斗嘴,现在还没播到。那场戏的台词本就有一点喜剧元素,我就先往可爱但不招人烦的感觉上演。演完后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些浮夸,但杨阳导演说“相当没问题”。得到了导演的肯定,我心里就踏实了。
池衙内“喜剧人”的主要人设,就这样开始了一点一点的摸索。
第9集,池衙内从吕五(曹赞 饰)之口得知何四(何宇轩 饰)去向的那段,是他在自家宅院的第一场戏。原剧本中,池衙内只是躺在摇椅上跟吕五对话。第一条全景拍完后,杨阳导演坐在监视器那边,整整十分钟没发话接着拍近景。我就有点紧张,想着是不是演错了。
十分钟后,导演过来说,这场戏不好玩。让我往“生活化”上放开演,可以即兴加词,可以随意溜达,还可以蹴鞠。杨阳导演一引导,我对这个人物的感觉就慢慢打开了。于是我来回耍剑,发小孩脾气,还顺便赏了吕五一个金蟾。
这场戏播了之后,受到了观众的好评,“衙内自刎”的表情包也出圈了。
慢慢地,我又给池衙内“追根溯源”,好让这个人物更加接地气。
有一天,菲姐好奇地问,你们家怎么那么有钱,有多少钱啊?我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家是三代单传,我爷爷只有我爹一个儿子,我爹也只有我这么根独苗。我爷爷当年是大官,特别有钱;我爹是经商的,所以他更有钱。有一天我爷爷带着我爹娘出海去玩,结果船翻了都去世了,于是我继承了所有家产,几乎是“躺赢”。
菲姐听入迷了,问这是剧本哪一集写的?我说哪集都没有啊,这是我编的。
虽然是编的,但池衙内这个人物的一切幼稚行为,不懂事的脾性,还有手下们对他超出上下级的“宠爱”,就顺理成章了。
不过这种喜剧人角色,如果拿捏不好表现的分寸,就会浮夸招人烦。某种程度上来说,喜剧比悲剧更不好演。搞笑的感觉不是“演”出来的,而是你得坚信自己本身就是这个“傻”样子。
那会儿我借鉴了莫里哀的很多作品。莫里哀是个法国喜剧作家,为了维持生计,他去宫廷演戏,宫廷的人让他演悲剧,但他悲中带喜,让人泪中带笑。看《莫里哀情史》这部老片的时候,我乐得不行。
从那儿我总结出来,真正好的喜剧不是咯吱人笑的,而是非常真实地在演人物的生活,诉说人物自己,才能把别人逗乐。用到池衙内身上,我就认真地演池衙内没智商、没情商的一面,至于哪一点会把观众逗乐,我也不知道。
我还参考了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有时候没头脑,有时候也不高兴,合在一起就是池衙内。
电影《莫里哀情史》
现场的工作人员,是我的第一波观众,可以在第一时间给我反馈。灯光师、摄影师、执行导演、场务老师等等各个部门,一共200多号人,每天在他们面前大胆去演。有时候拍摄现场特别安静,我这边说完台词后,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憋笑声,导演就喊停,收音效果不行,得重来一条。虽然得重拍,但听到他们乐了,我心里就踏实了。
首播那天晚上,我特别忐忑,不知道观众能不能接受我这张经常演坏人的脸演搞笑男。那天我看前8集看到了凌晨3点,打开弹幕一看全是“哈哈哈哈”。第二天早上7、8点就要上工,我几乎没怎么睡。但一想到观众的认可,我就浑身充满了劲儿。
不过,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塑造不出现在的池衙内。
何四和吕五两位演员特别好,非常有个人特色。看到他们两个,我就跟导演组提议,希望能找一些有特点的演员,加入我的“池家班”。因为我觉得池衙内这个人很真性情,人傻钱多,他雇的人应该也是有趣的。比较精明的人,估计跟他凑不到一块儿。
我比较喜欢团队合作,“个人英雄主义”在生活里太难了,大家一块去探讨,有商有量,反而能事半功倍。包括其他演我手下的小朋友们,我跟他们说你们去演别的戏可能就往后一站,像根木头一样,但在我这儿可以随便演,发挥你们的想象力。
这些年轻朋友都是跟组演员,演什么还要排队抽号。一听今天拍池衙内的戏了,都争先恐后地来想演池衙内的手下,因为发挥空间大。所以每次我们“池家班”一出场,十几个人,人人身上都带着戏,单独放大每一个人都很有意思。我注意到还有观众专门剪了群演的混剪视频。
团队融洽,即兴发挥就特别多了。池衙内去欧阳旭(徐海乔 饰)府前揪何四那场戏,观众肯定知道他是要去找赵盼儿算账的,那怎么让这场戏变得有意思,就很重要。所以当时即兴加了很多对话,比如“那她让你吃屎你去吃吗?”
第15集,气愤的池衙内为什么最终没有找成赵盼儿的麻烦,是因为在何四那里受了伤。剧本里的设计是池衙内踹碎了一个装满酒的水缸,脚被扎了,所以才没去找赵盼儿算账。但拍完感觉像为了阻止他去不了而去不了似的。
我想到让何四背对着我,我伪装成池衙内的另一个小跟班,用别人的声音跟他对话,结果他转头发现是自己的上级领导,领导伸脚踹他却踢到椅子上,应该挺有趣。
“池家班”的演员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口音天南海北,东北话、天津话等等挨个试了一遍,最后想到这是宋朝戏,东京就是现在的开封,而吕五正好是河南人,于是现场跟吕五学了几句开封话,虽然有点塑料,但旁边人听完都乐了。
我特别喜欢我们剧组的创作氛围,杨阳导演给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还能在表演上给演员点睛之笔。杨阳导演还很擅长捕捉和放大女性心理,呈现出的效果就很细腻。
当然,大家一起卖力拍了四个多月,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观众带来好作品,但也不是每一位观众都好这口。这就像吃饭一样,100个人吃同一锅饭,不可能100个人都说好吃,肯定会有觉得不合胃口的。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角度各不相同,我觉得存在的即是合理的。
不过我也相信,影视作品的创作始终在向前发展。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包括很多人说这两年的影视寒冬,对行业感到失望,但我觉得这只是某一行业领域在发展中的必经过程。想想几十年前,我们小时候有的还吃不饱饭;这么多年过去,也涌现了很多优秀的文艺作品。
或许过去几年的增速的确没有十几年前快,但当下的状况放在历史长河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可以交给二十年后的人们来评说。
作为一个影视工作者,我只想力所能及做好该做的事。
其实,在演员这条路上,我也曾有过动摇。
第一次感到迷茫,是从中戏毕业后进入演员这行不久。当时好高骛远,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想象自己有一天可以像丹尼尔·戴-刘易斯、阿尔·帕西诺一样,站在世界最高的舞台。但很快我意识到,大学刚毕业的新人,挑啥工作啊,先活着再说。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饰 陈乔年
慢慢地,就觉得这个梦想太高了,连成为一个“好演员”明明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我就决定专心做一个职业演员,在专业领域上,将特长发挥到最大。
拍《叛逆者》时,有一场左秋明劝阻林楠笙(朱一龙 饰)的戏。林楠笙颓废地吃着面,实在受不了被关在屋里的生活,想出去做任务。初次拍完后,周游导演、一龙和我都觉得这场戏好像差口气,差了点需要提振心气儿的东西。
最后,我在当时的触动下即兴加词,“我们都是特工,我们经历的是别人没法经历的。那些愤怒、焦虑、消沉、痛苦,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
这也是我的亲身感受。从事演员这个职业,必须承受别人看不到的愤怒、焦虑、消沉、痛苦,并且要想办法克服。这句话既说给低谷的林楠笙,也是说给当时的我自己。
第二次产生迷茫感,是2020年初,说心里话,那会儿内心特别沮丧。大家生活都很艰难,演员好像是最无力的职业。甚至有点瞧不起自己,医生能救死扶伤,厨师能做饭,司机能开车,我能做什么呢?
这次触动之后,我开始重新思考未来的路。以前会觉得演员是我唯一的职业出路,现在我依然热爱演戏,但我多了一份释然,人生可以不仅于此。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看《道德经》,接触里面的朴素辩证法;现在看的是《易经》,想着以后有了空闲时间,就去学学中医。
为了鼓励粉丝,我在微博上开了一个系列vlog,叫“旭旭叨叨·俄式挺身”。俄式挺身是一个难度很高的体操动作,需要仅靠手支撑,让双脚离地。当时我的想法是,用一年的时间练成这个动作,告诉大家,即使一开始什么也不会,只要设定一个小目标,慢慢积累,总有一天会成功。
但忽然有一天,我做完饭去练俄式挺身,大家的关注点却变成了我那道菜怎么做,空气炸锅怎么用。于是这个栏目被迫变成了“新东方烹饪”专栏。其实这种转变也说明,有时候一个目标可能就是达不成的,完成不了也不用气馁,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做着做着可能就会发现另一种可能。
我的微博个性签名是“试试自己能走多远”。那是年少轻狂时写下的很简单的一句话,也没什么营养。现在回过头看,还挺有意思的。
这一路走来,很大程度上靠着内心一份难以言状的冲动,我想为一些人物去诉说,即使有些角色会比较偏科。我在《我是真的爱你》里饰演一个程序员程浩南,是游戏公司的老板,恰好我身边有个朋友就是从事这方面工作的,我见证过他的耀眼,也目睹过他的落败。我知道他身上有很多想诉说的东西,于是当时接了这个角色。
稻盛和夫《活法》里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动机至善,私心了无”。想要扮演好各类角色,演绎别人的人生,一定要先了解自己。以前喜欢去地铁上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是看外,现在就是看内。这是一个自省,修己的过程。
我尊重自己内心的声音,只希望自己记住刚做演员时的心情,能够演到自己不想演了为止;但如果这份冲动过个三年五载消失了,我跑去做中医,或者当老师教书育人,也没什么不可能。
不过只要我还有诉说人物的冲动,创作角色时有新鲜感和灵感,即使到了花甲古稀,我也会一直扒着舞台不撒手。
至于我是否是个合格的演员,还是留给观众,甚至十年、二十年后的观众去评判吧。
【文/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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