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口译员的肖像
作为英语法语口译员,鲍轶伦陪同国王的访问团参观了上海电影博物馆、浦东展览馆、中共一大会址,并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观摩了芭蕾舞剧《茶花女》。她毕业于复旦大学法语系,目前是上海市外办翻译室的一名复语翻译。
作为一个“90后”,鲍轶伦是翻译室最年轻的口译员。除了陪团,她还负责许多会议、讲座的口译工作。
“这是一个永远求新求知的工作,”鲍轶伦如是说道。从事翻译行业的第6年,她仍觉得,要成为心中理想的样子,道阻且长。
一场隐形战争
对鲍轶伦来说,口译像是体育竞技。
笔挺的正装,尖头皮鞋,夹着速写纸的稿件夹,是这竞技运动的装备。领导的声音通过功放的麦克风传出,“在那一刻脑子里会蹦出两三个甚至十几个词”。
英语里有一个词形容这样的应急时刻,叫“a split of a second”,千分之一秒。在这千分之一秒里,她需要根据当下的语境,选择哪一个词是最合适的。鲍轶伦对记者说起一次医学会议:“新冠检测的关键词汇’咽拭子’,有些人可能会简单翻成nose或者mouth,但最准确的翻译是pharyngeal swab。”
这个过程会不断重复到领导说完整个段落,随后,她需要凭借短时记忆和笔记,把刚刚脑中出现的无数个被选择的词语连缀成另一种语言的段落。整个脑力风暴的过程像个微型无声、速战速决的战争。
但这场战争是隐形的。鲍轶伦的目标是要完全融入场合,甚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一场30分钟的会见,鲍轶伦要花一周的时间去准备。
| 会场上的鲍轶伦 图源:受访者提供
鲍轶伦需要坐在电脑前搜索有关他们的一切资料:家庭背景,所处国家的政治体制、地理自然环境,甚至讲话的口音。除此之外,鲍轶伦还需要去了解专业话题的知识和动向。她做过最难的主题是人工智能。“AI是跨领域交叉研究的科学,非常专业,知识更新的速度也很快,其中类脑人工智能、智能诊疗等领域,还需要去了解生物神经系统等的知识。这类讲者发言一般也没有稿子,就是想到啥说啥,要彻底吃透他的研究成果才翻译得出来。”
| 鲍轶伦担任世界人工智能峰会的现场翻译 图源:受访者提供
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就如备考一般,但与考试不同的是,“我的成就感只能是自己给自己的”——会场的聚光灯不会打在翻译身上。通常情况下,她也不会被感谢,被评论,甚至犯了错误都没有人知道。
只有鲍轶伦自己知道自己的进步,她坐在装有单面玻璃的口译箱里,看着会场里交流的宾客,一个人偷偷雀跃:“我今天真是妙语连珠呀!”
黑箱子里的两千级阶梯
口译主要分为交替传译和同声传译。相比交替传译,同声传译的特点在于,几乎同步地将讲话人的意思准确、完整地传译成目的语。同声传译节省时间,酬金丰厚,在互联网上报价高达12000/天。
但成为一个合格的口译员谈何容易。鲍轶伦在进入外事办翻译室的第二年,就被送去上外高翻(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的会议口译专业训练。
在上外,老师的上课时间很少,一周只有三节课,剩下的时间都要自己练习。每天的下午和晚上鲍轶伦的时间都是在“黑箱子”里度过的:一间电话亭大小的房间,模拟专业会议上口译员们的工作环境。房间窄小、隔音良好,正前方是黑色的单面玻璃,桌上简单地配备了功放和话筒。隔音效果和单面玻璃都是为了能让翻译专心致志,不受干扰,但长时间面对它们,鲍轶伦经常感到的是压抑和枯燥。
“我每天都很崩溃”,她说,觉得自己练不出来,不断遇到困难。第一阶段是听到了句子,却结结巴巴说不出翻译。第二阶段是发现自己翻出来了,却经常错,或者跟不上。第三阶段,是觉得做不到平均分配注意力,要么只能集中在听,要么只能集中在说。
如果这是一座阶梯,鲍轶伦爬了几千级,才摸到入室的房门。翻译训练的单位是“tape hour”,一个tape hour相当于两个小时的练习。“我做了两千个小时的tape hour,才感觉自己练出来了。”鲍轶伦说。
| 口译练习工具 图源:网络
她还向记者说起法国宫廷的“阶梯精神”:法国大臣在宫廷里面群舌辩群儒,每一次辩论完之后走回寝宫,会经过一段长长的阶梯,“在阶梯上他会想,哎呀,当时应该那样说就好了”。每次会议结束后,鲍轶伦会重听会议的录音,检视翻译当时有没有犯下语法错误,有哪些表达还不够准确。“翻译也是个遗憾的艺术,”鲍轶伦说,“翻译的错误或者不尽人意会永远停留在会议当时,我没有机会回到会上修正,只能不断练习,希望如果下次遇到同样的句子,可以不用犯错。”
语言表达的积累,“像是苏格拉斯无限扩大的知识圆圈”,它是无止境的。但也只有勤勉和周全的准备,才能让翻译在台前的即时反应中,达到“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她对记者说:“做翻译的宿命就是,在孤独的板凳上和自己较劲,总结自己的错,让自己进步。”
翻译之路
把时间拨回11年前,2009年,高中毕业的鲍轶伦作为一名保送生来到了复旦大学法语系。鲍轶伦把大把的时间投入了语言学习,喜欢上了法国作家、导演和课本上有关法国文化和文学的课文。系里的老师们在今天仍然记得这位尖子生。在法语的专业四级和专业八级考试中,鲍轶伦都是法语系的第一名。
大二的暑假,她通过彼时复旦的一个名叫“丝绸之路”的社团,去法国的寄宿家庭住了两周。课文里高大庄严的巴黎圣母院在她面前变成了现实,令她激动不已。但鲍轶伦同时也发现学校里学的法语远远不够。寄宿家庭的爷爷在早餐时和她聊天。她听得懵懵懂懂,但每次都坚持聊很久。
鲍轶伦第一次在外语之上看见未来的影子,是在巴黎政治大学交换的日子。30多的学分空间,鲍轶伦选了很多国际政治的课。“这就不是像大二暑假那么轻松了,要跟法国还有全国各地的学生一起参加论战,要有presentation,然后还要考试,要写论文。”尽管课程紧张,她特别喜欢和外国同学交流、讨论。在巴黎,鲍轶伦还第一次体验了参与外事外交工作的感觉,主动跑去接待了一位外交官。“那对我是一个启蒙”。
去外企?做文学研究?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鲍轶伦的道路到了分岔点。她觉得自己喜爱法语,又对外交方向的工作怀抱憧憬,于是调整了方向盘,参加了外事办14年组织的翻译招收考试,并被翻译室录取为一名法语翻译。
第一次进入职场,她翻遍衣柜,也凑不出一套职场套装,最后还是办公室的一位前辈带她去商场,她才得以换掉学生的装束。她也不懂要怎么样接待会上的来宾,怎样称呼他们,物理上的距离要维持多少。和所有人一样,她经历了摆脱学生时代的阵痛。
鲍轶伦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翻译了”,是在上海市政府,一次前任市长会的会议里。市长会议的需要翻译的内容十分密集,鲍轶伦坐在人民大道200号的会议室里,“觉得承担下这样的信息密度很有成就感”。
| 会场上的鲍轶伦 图源:受访者提供
在之后的生活中,她不断发现了翻译带来的乐趣。她最开始接待团体时总是兴致勃勃地找人聊天,“我发现外国人对中国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比如,乘车观光时,西方来客总会惊讶于上海的整洁和优秀的城市治理。带着一种自豪,她就会给他们讲中国人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这时候,鲍轶伦感到是她的语言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缘起巴政的外交梦想,最终得偿所愿。
现在,鲍轶伦已经能出色完成一次次会见的任务。她接受过公众号的专访,也被媒体报道过。因为翻译,她的生活状态与理想没有改变,像一条稳定地流动着的小溪,从学习她所热爱的科目中获得快乐,简单而充实。
翻译给我自由
鲍轶伦一直把自己的工作当作是“创作”。她说,翻译就像是在解一道开放式题目,没有办法以公式形式准确表述,也没有人敢说自己的答案是最优解。每一个作品都是译者依托其语言、知识、经验、价值等要素的协调共建下,产生的不甚完备的创造物。
“翻译创作是要平衡两件事,形式上的公正对等和自我发挥的乐趣。”翻译不仅需要语言上的学问,更重要的是在语言准确的前提下,进行细致地诠释。这就是杨绛先生说的‘戴着镣铐跳舞’。”
也因此,鲍轶伦尤其喜欢接一些艺术类的活动,比如上海每年都要举办的艺术节,她为中外两国艺术家的作品做介绍,并翻译他们的讲座。
| 鲍轶伦担任第二届中欧国际文学节的翻译 图源:受访者提供
“艺术是没有国界的。”她觉得,人们对于艺术作品的共情感能在彼此间产生很深的联结,一起看一幅画,或者看一部电影,“你不需要很说很多话,但就能了解对方的内心的想法”。
也是基于这样的理解,鲍轶伦不觉得翻译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一个人讲的话背后有很多种意思,是只有另外一个人才能感受到接受到的这种信息的。“这个信息不是流于字面的,或许是某种语气,声音的细微的轻重之分,或许是说话人本身的态度,以及提前准备好的背景语境知识。
通过翻译,鲍轶伦穿透语言的外壳,在语言的弦外之音、言外之力中探索”真意的栖身之所“。问及翻译带给了她什么,鲍轶伦说:“在苍茫而庸碌的世界中,翻译给了我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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