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主流音乐界还是独立音乐界,都鲜少有人有过像 Lana Del Rey 一般的争议。Lana《Interview》杂志封面/via Nadia Lee Cohen从被指责附庸风雅、不会唱歌、糟蹋女性主义,到如今成为横跨音乐界最重要的音乐词人,甚至可以说是当代的Sylvia Plath,她的职业生涯不像她大多数歌曲表面听起来的那么平和。Via Interview/Nadia Lee Cohen而有意脱离社交媒体的她总怀揣着一种避世主义,她很少为自己辩护,只任由流言蜚语肆意飞舞。然而,也正是她身上的这些非议与矛盾使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传奇色彩,散发着比单纯“复古”更有深度的魅力——是的,她不是一位无暇的艺术家,但她也因此珍贵,因为她的美从不在于完满,而在于残缺。Via Interview/Nadia Lee Cohen当提到Lana Del Rey的美,大众首先会想到往往是“复古名伶”,这一点有些遗憾。“复古”在当下似乎成为了一种媚俗的象征,我们无条件地相信过去的事物是美好的,并用滤镜将内心对纯净之美的渴望投射到过去的事物之上,尽管过去事实上并非那么美好,并且我们也没有人真的想回到那个网络还未被发明的时代。
这或许也是Lana出道前些年遭到批评的原因,《Born To Die》里她肆意地幻想描绘上世纪美国二十年代的浮华、优雅、忧伤,有人便指责她做作媚俗。但当她后续发行了一张张作品后,这些批评显然成为了对她的误读,而大众对她的看法,有时也是误读。Lana Del Rey从来不是一个滥俗之美的艺术家,她的美不是“Young And Beautiful”,如果你读过《了不起的盖茨比》,你就会知道当她唱着“当我芳华不再、容颜消逝后,你是否还会爱我?”时,答案是:不会了。她并非在歌颂什么不朽的爱,而是在挽歌物质时代纸醉金迷下人性与现实的悲凉。这种破碎的美甚至直接出现在她第一张专辑的标题上——Born To Die,引用自存在主义代表人物海德格尔的概念,这种哲学正是发现了生活的荒诞性:如果我们生来向死,那生活的意义是?换言之,正是死亡的必然性,使得生活自伊始就是破碎的。《Born To Die》封面这种破碎之美贯穿着她音乐的主题,所以尽管在《Lust For Life》假笑了一下后,在“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 for a woman like me to have-but i have it”里她唱道:“不要问我快乐与否,你知道我并非如此,但至少我不难过。”她只是淡淡地接受这些。《Lust For Life》封面而在音乐上,这种破碎的美就在于她对于瑕疵的追求。她不追求完美无暇的声音,而是真心喜爱那些低保真的声音,甚至她会隔着砂纸录音,就是为了还原那种粗糙的音质。在《Ultraviolence》里和黑键乐队的Dan Auerbach合作,在迷幻摇滚里小试牛刀后,她终于在“Venice Bitch”里完成了她音乐上最高光的时刻。《Ultraviolence》封面在这首歌由Jack Antonoff发挥长达数分钟的乐器即兴里,悦耳动听的吉他、笛音和扭曲的键盘音、噪音厮打在一起,曾有人恰当地评论过这种美,就像是在花圃里追逐流萤时,必然会出现足上的泥土和伴随的飞蝇。而“White Dress”里她用嘶吟追忆着曾今无名穿着白裙打工的时光,她的声音表情听起来歇斯底里得近乎破相,但有比这里的她更美丽的时刻吗?就像她所唱的白裙之所以令人动容并非是因为它的洁净,而是因为这白裙上因劳作必然留下的黄渍。“White Dress”出自专辑《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这些不完美的瑕疵,破碎的残缺,才是她的美。Lana Del Rey音乐另一特点是她对于旧时文学、音乐、电影的热爱:《Born To Die》致敬菲茨杰拉德、纳博科夫为代表的美国文学,《Ultraviolence》里怀念垮掉派、Lou Reed为首的六七十年代摇滚,《Honeymoon》里观光旧好莱坞、化用David Bowie,《Lust For Life》追思嬉皮士,《Norman Fucking Rockwell》里提到Slim Aarons、Sylvia Plath…甚至是她唱腔都令人想起Billie Holiday。无疑,她是一个美国文化的狂热爱好者。
Lana也在2020年出版了个人诗集《Violet Bent Backwards Over The Grass》如果说早期她只是将这些文艺作品报菜名,用泛泛的词藻堆砌意境,从《Norman Fucking Rockwell》开始,她便逐渐找到了自己的文笔。她的主题不再是夏日忧伤和爹地,而是时政、自我探索、处世哲学。《Norman Fucking Rockwell》封面在《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她更是将她最爱的夏日怀旧主题写出了新高度:“White Dress”里在急促的回忆蒙太奇剪切后,桥段她用淡淡一句“summer summer's almost gone”将氛围拉到了顶峰。现在,在钢琴奏乐和吉他弹奏中,她不用提及她钟爱的Joni Mitchell,但却处处散发着Joni般的光芒。Lana的文艺之美让她的作品展现出相当的厚度,她浸泡在老摇滚和诗学之中,善于各种意象与象征的运用,她往往能通过寥寥数笔营造出恰当的氛围,加州晃动的棕榈树、播放着的爵士乐、翻开的文学读物,当她在景中时,与其去仔细辨认,她更喜欢选择去感受;而在音乐编排上她也往往用混响湿度较大、重回音的声音效果,且多用合声,以制造一种朦胧的效果。如果说Taylor Swift是当今乐坛的写实派代表,Lana Del Rey当之无愧可以摘下流行乐写意派的桂冠。Lana Del Rey, Taylor Swift与Jack Antonoff/via Pinterest于前些日刚刚发行的新专辑《Did you know that there's a tunnel under Ocean Blvd》,Lana可以说在当中展现了她目前为止最成熟的歌曲写作技巧。和以往不同,Trap、Trip-hop等流行曲风,或是有一部分软摇滚等节奏感稍强的曲目减少了,只是在最后几首才略有踪迹。这张专辑绝大部分以钢琴抒情为主,但配乐音色单一的情况下,旋律、和弦编写、词作等歌曲写作基本功的显得格外重要。新专辑封面而选用这样素净的配乐自然有其意图,相比于常规流行乐规整死板的格式,现在Lana的音乐形态更像是即兴地诗作,我们可以听到专辑里多处伴乐是处于一种freestyle的状态,而Lana有时念白、有时大量独白式唱段,使得这些歌曲听起来就像是她的随心的思索。新专辑封面《Did you know that there‘s a tunnel under Ocean Blvd》无疑是一部Lana的自传,她将自己对外界争议的看法转化成艺术,在歌曲里演唱讲述自我的态度与心境。并且她以对家庭成员的追忆为切面,将自我剖解开来呈现给听众,这当中的真挚孕育着莫大的能量。低保真质感的专辑宣传照均出自摄影师Neil Krug在对家族致意的“The Grants”中,曾为Whitney Houston合声的两位伴唱并没有常规地合唱,而是似乎在互相纠正,而这正是Lana想要的效果,她正喜欢这种瑕疵和生活化的感觉。紧接着同名歌曲,她将打开自我的通道比作成一个鲜为人知、已被废弃的海底隧道,她不断唱到:“Don't forget me, when it’s gonna be my turn”,这是她少有的对外界声音进行的回应,并且她一贯地坦然自己并非那么强大,她仍担心着自己像那个隧道一样被公众遗弃。“A&W”中她亦写到“Did you know a singer can still be looking like a sidepiece at thirty-three?”Via Neil Krug同时“A&W”这首歌再一次展示了她的女性主义观念,并非市面上其他的各种口号震天响的女权歌曲,Lana并不喜欢现在女性赋权类的取向,因此“A&W”里她并没有描绘一个所谓完美的现代女性,而是一个自己也没有想明白、被玩弄审视的“美国娼妓”——与其去假想一个一切都被纠正的世界,她更关注当下真切发生在每一个女性身上的经历,是的,女性也可能是浑噩的,可能这些听起来并不“正确”,但她们的困境也值得被讨论。Via Neil Krug负责专辑制作的Jack Antonoff在《Norman Fucking Rockwell》开始便成了Lana的固定制作班底,他所在的Bleachers本次也加入了合作。而他之所以能如此润物细无声地浸入进了专辑的钢琴与弦乐里,正是因为他也热爱着经典的美国摇滚,他既懂得Bruce Springsteen的壮烈激昂,也懂得Leonard Cohen的深情涓涓,他和Lana就仿佛是神交的挚友,共同在音乐里忘我畅谈,以至于他们合作的每一个乐句都泛着灵感的金光。Lana Del Rey & Jack Antonoff/via Pinterest专辑里最动人之处,她在这张专辑中反复地呼唤她家人们,“Fingertips”等曲目里她从原生家庭中去寻根觅源,思念更是思考,当她点亮一个又一个家人的名字的时候,仿佛有一股莫名的能量从他们传递到了Lana自己身上。《Did you know that there's a tunnel under Ocean Blvd》是Lana的自传,但这个自传与其说一个完成态的总结,不如说是一个在创作过程中越写越明的自我探索——专辑中的她对许多事物也存有疑问,有时也需求慰藉和救赎。她所遭遇的创伤,仍在疗愈;她对爱情的感受,尚在探索。Via Neil Krug当整张专辑完成而缓缓落幕时,“Taco Truck x VB”中她用Trap beats将自己此前著名歌曲“Venice Bitch”融入到了一起,新的她、旧的她就像不断破碎的自我,又重新被拼合到了一起,得到一些便失去一些,从来不够完整。但她的音乐生涯本身就一直在说,真正隽永的不是无暇的完美,而是那缺憾留下的久久回响。而缺憾到完美之间的距离,正是自我之美,是明知结局也要赴会的勇气,是见证破碎后依然期待的纯真,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最后所言:“…… ,这个一年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未来。它曾经从我们身边溜走,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远…总有一个美好的清晨——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